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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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向我有所垂询。” “问些什么呢?” “无非太妃的起居饮食。” “每次都是这些话吗?” 咄咄逼人的词锋,傅夫人觉得颇难招架,很勉强地答道:“总还有些别的话。” “噢!别的是什么?” “不一定。有时候谈天气,有时谈新闻。” “哼,”皇后微微冷笑,“新闻年年有,没有今年多,不但多,而且大。有件新闻要闹出来,只怕没有人能够收场。” 傅夫人做贼心虚,脸红得不敢抬起头来,心里七上八下地,担心着皇后如果正面问出来,自己不知道是承认,还是抵赖。 幸好,皇后始终没有提她新生的婴儿,只在闹新闻这一点上做文章。“弟妹,”她问,“我刚才的话,你明白不明白?” “明白。”傅夫人不能不承认。 “那么,你说,这桩新闻要闹出来怎么办?” 这句话要想一想才能回答。然而细细想去,她真不知道怎么样才会闹出来,除非是自己丈夫不承认有此一子,否则就再也不会有新闻。 于是她说:“至少我这儿不会有新闻。” “哼!你别自信太过。你知道不知道,你早就有新闻在暗底下流传了。” “噢!”傅夫人怯怯地问说,“不知道怎么在传我?” “说你在太妃那里,就打过一个孩子。” 听得这话,傅夫人刚消退了的窘色,一下子又涌现在脸上,头也仍旧低下去了。 “有这回事没有?” 傅夫人不答,抽出腋下的手帕,悄悄地拭泪。 皇后知道不必再逼了,平心静气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过去的就过去了,我只问你,以后能不能不闹这些新闻?” 这话使她觉得委屈,“新闻不是我一个人闹得起来的。”她说,“我只能说,我从此不进宫,不到热河,不到太妃那里。此外我就管不着了。” “话不是这么说。只要不该见面就说什么也不见面,下定了决心,自然不会出岔子。” 傅夫人想了半天,咬一咬牙说:“我遵皇后的懿旨就是。” “好!我知道你是心口如一的人。” 从这天回府以后,傅夫人派管家婆子去关照门上,以后凡是宫里来的人,不管太监还是侍卫,如果求见她,一概不见。有话——哪怕是口传上谕,都跟傅恒说去。 她采取这样的措施,自然是带着赌气的意味,可是秀秀来看她,不能拒而不纳,同时也不能不屏人说些私话。 秀秀是刚从热河回来,在太妃那里住了半个月,来看傅夫人不仅要将太妃的近况告诉她,更要紧的是转达太妃的愿望。 “太妃想你想得不能睡觉,常常半夜里就醒了,眼睁睁望天亮。”秀秀又说,“她也很想看看小哥儿,一直在跟我说,不知道长得什么样子?” 傅夫人心酸酸地想哭,揉一揉眼睛,很委屈地说:“太妃知道不知道,皇后找我去交涉这回事?” “还不知道。”秀秀一半关切,一半好奇,急急问说,“我也是只摸着一点影儿,到底怎么回事呢?” 于是傅夫人将经过情形细说了一遍,同时声明不能去看太妃的苦衷,因为已许下皇后不再“闹新闻”了。 “如果皇上不在热河,你去看太妃有什么关系?” 这一问很有理。傅夫人原是有着赌气的意味,如今想到太妃对她的恩情,心已软了,再经秀秀振振有词地一问,立刻改变了心意。 “好吧!我立刻就料理动身。”她说,“反正我跟皇上捉迷藏,看皇后还有什么话说?” 此去彼来,只要有皇帝的地方,傅夫人绝对不去。她倒还能抛得开皇帝,也不是抛得开,只是想透了,绝无再见的可能,所以死心塌地,不起这样的念头。 但皇帝却不同。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想见一见眷爱的人都办不到,已令人不能心甘,尤其是亲生之子都不能看一眼,那就只怕连平常人家都是件难以容忍的事。 因此,皇帝一直在找机会,或者说是自己制造一个机会跟傅夫人母子相聚。这样到了乾隆十一年,有一次太后谈起,很想看一看泰山是什么样子。皇帝灵机一动,在六月初一颁了一道上谕。 上谕中首先说明他自幼“心仪先圣,一言一动,无不奉圣训为法”,但迄今未能一登阙里之堂,内心不无歉然。 接下来提到康熙“巡幸东鲁,亲奠孔林”的盛典,又说雍正年间,重修圣庙,只遣“和亲王恭代厝祀,未以命朕,意者其或有待欤?”表示先帝的用意要等他接位以天子的身份,亲临祭奠,因此定于明年三月东巡。 至于登临泰山,说是:“复奉圣母太后懿旨,泰山灵岳,坤德资生,近在鲁邦,宜崇报飨。朕不敢远,亲奉銮舆,秩于岱宗,用答鸿贶。” 当然,所有应行典礼,要各该衙门,诸如礼部、太常寺、鸿胪寺、翰林院,还有国子监“敬谨预备”。此外必须要声明的是:“行在一切所需,悉出公帑,毋得指称供顿储侍,丝毫贻累闾阎。羽林卫士,内府人役等,各该管大臣严行稽查约束,毋得侵践田畴,致妨宿麦。如有骚扰地方,指名需索者,立即参奏,从重治罪。” 上谕是在热河颁发的,傅夫人一得到消息,第一个想到的是太妃。她记得皇帝曾有过诺言,将奉生母南巡。如今虽只到山东,但总足以颐养慈亲的游览,太后能去,太妃是不是也能去呢? 这个疑团一直在心中,约莫十天,得以消释了!皇帝授意钟连,委托秀秀来传达密命:让她侍伴太妃,一起东巡。 “皇上的意思,另外专备一只船,仅太妃乘坐,外面是不知道的,妃嫔的船很多,谁也分辨不清哪只船中是什么人。不过太妃不能没有人陪伴,皇上说:‘你无论如何勉为其难。’” 傅夫人略想一想问道:“这件事皇后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那我就不能去了。” 这个答语在秀秀意料之中,很快地答说:“这一来,太妃会很伤心。” “为什么呢?”傅夫人惊问。 “太妃先不肯去,说太后礼从煊赫,她冷冷清清,偷偷摸摸地见不得人。其实她也想去逛一逛,你想一想在那么个地方闷了几十年,有谁不想到外面去走一走、看一看的?皇帝知道太妃的心思,极力相劝,太妃当然肯了。不过她说,一出去了,她仍旧跟什么人都不往来,只有你陪在身边,替她讲讲沿途的风土人情,才有意思。否则不是去玩,是受罪。” 这番话当然是早就推敲好了的,但设身处地为太妃想一想,也是实情,傅夫人的意思活动了。 “去一趟也未始不可。不过,我在皇后面前是说过了的——” “不必再提皇后。”秀秀打断她的话说,“没有人敢在皇后面前吐露一个字,除非有一位。” “谁?” “你想呢?” “我想不出。” “傅尚香!” 傅尚香是傅恒的胞妹,也就是皇后的胞妹,远嫁在外。傅夫人不相信她会告密,因为她们姑嫂之间感情很好,甚至她也不相信傅尚香知道她跟皇帝之间的关系。 唯一要顾虑的是丈夫,但如随侍太妃下江南,可想而知的,正任领侍卫内大臣的傅恒,一定会受皇帝的密旨,不得泄露等事。然则他又何敢到皇后那里去告密? 这样转着念头,心里已定了主意。秀秀也看出来了,不必再有赘词。不过还有件事,不能不说。 “太妃的意思,其实也是皇上的意思,你得把小哥儿带去。” 这一点,傅夫人认为需要考虑,小孩子在船里闲不住,一露痕迹,无法遮掩,后果堪虞。 “到时候再看吧!”她只能这样答复秀秀。 东巡的日子变更了,原定来年三月,决意提早到二月。 因为太后想在清明以前回銮,正好顺道到易州去谒先帝的泰陵。 宫眷们由于明年初春便有扈驾出游的机会,所以一交腊月便在谈论这件事,兴高采烈地,年下十分热闹。但当腊月二十,各衙门一律封印,过年的味道更趋浓厚时,七阿哥永琮,忽然出痘了。 七阿哥是皇后在上年四月初一日生的。皇后有过一个儿子,行二,名叫永琏,生得十分聪明,所以皇帝密定储位,已指定了这个嫡出之子。谁知养到九岁,不幸夭折,追赠为端慧皇太子。那是乾隆三年的事。 隔了八年,皇后再度有喜,居然又是一子。皇帝与皇后珍爱备至,所以证实七阿哥是出痘以后,宫中禁例极严,不准炒豆子,不准泼水。内务府慎刑司所羁押的,犯了罪过的太监、宫女一律释放,为的是可以上邀天眷。 哪知到了除夕的亥时,也就是乾隆十二年的最末一个时辰,七阿哥的一条小命,到底还是没有保住。皇后哭得死去活来,宫中这个年也就过得凄惨无比了。 皇帝自然也很伤感,不过还能排遣,还亲笔写来一道上谕悼念,但这道上谕却更伤了皇后的心。 这道上谕共分三段,第一段说:“皇七子永琮毓粹中宫,性成夙慧,甫及两周,歧嶷表异,圣母皇太后因其出自正嫡,聪颖殊常,钟爱最笃。朕亦深望教养成立,可属承祧,今不意以出痘薨逝,深为轸悼。” 第二段是表明如何处置永琮丧仪。永琮虽为中宫所出,但与皇二子永琏的情形不同,一是皇帝虽已默定永琮将来可继皇位,但并未像永琏那样,已写下“遗旨”封贮在“正大光明”匾额后面,而且永琏亦尚在襁褓,不比永琮已上学读书。再则自古以来,亦没有皇后所出之子,一遇夭折,一概追赠皇太子的成例。不过念在“皇后名门淑质,十余年来侍奉皇太后,承欢致孝,备极恭顺,作配朕躬,恭俭宽仁,可称贤后,乃诞育佳儿,再遭夭折,殊难为怀”,因此,皇七子永琮的丧仪,应视皇子从优。 这是安慰皇后,话说得倒很好,可是另外加上一段发抒感想的话,实在不妙,他说,“朕即位以来,敬天勤民,心殷继述,未敢稍有得罪天地祖宗,而嫡嗣再殇”,这是什么缘故? 照他的推想,“莫非因为本朝自世祖章皇帝以至朕躬,皆未有以元后正嫡绍承大统者”,而他不服这口气,立意“必欲以嫡子承统,行先人所未曾行之事,邀先人所不能获之福。此乃朕过耶?”意思是所望过奢,故而上天丧其嫡子示惩。 这虽是他的忏悔之词,而皇后却大感刺心,因为这等于说,皇后没有亲生之子做皇帝的福分。将来即会生子,即或聪颖,但亦不会有继承皇位之望。皇后的心境,本已灰黯无比,更何堪又用浓墨染上的这一笔? 话虽如此,皇后统摄六宫,而且上有太后,不能因为丧了爱子,稍减一元复始的繁文缛节。而在料理宫中新年的仪节以外,还得预备东巡随驾,哪个该去,哪个该留,琐碎繁杂,而且颇费口舌,以致二月初三起驾时,精神委顿,兴致毫无,但仍不能不强行振作,侍奉太后。 太妃有傅夫人与秀秀侍奉。另外还带着福康安,行动虽然不太自由,但船中融融泄泄,乐趣无穷。 当然,太妃的船一直在后面,加以傅恒与钟连格外照料,而且经过细心安排,所以绝少人知道,这只船中的人,身份特殊。 太后跟皇后,当然知道太妃亦在行列之中,只是不知道傅夫人也在随扈之列。每次皇后去看太妃,傅夫人总会事先得到通知,带着福康安避在另外船上。 在东巡途中,自然有许多娱亲的节目,一样是“打水围”,亦就是打野鸭,皇上的枪法是庄亲王所授,准头相当好,连发九枪,打下七只野鸭,使得太妃与傅夫人亦能一快朵颐。 二月二十二,御驾到达曲阜,衍圣公孔昭焕率领属下职事官员恭迎皇帝。第二天举行释奠礼,然后按照康熙年间的成例,由举人孔继汾在御前进讲《大学》。然后屏谒孔林,并莅临“元圣周公”庙致祭。当然,对衍圣公及孔门十三家后裔,都有优厚的赏赐。又特命将御用的曲柄黄伞,留供在大成殿。而最重要的是,将御制的“阙里孔庙碑”,勒石大成门外,留下“天子右文”的明证。 三天以后,驻跸泰安府,皇帝奉太后銮舆登上泰山,在“岱岳庙”拈香。下山到济南,奉皇太后阅兵,皇帝亲御弓矢,连发中的,欢声雷动。 登泰山、驻济南都是陆路,御舟另由水路到德州停泊。太妃与傅夫人一直是在船上,与皇帝数日不见,正在思念之际,忽然深夜有宫女来报,钟连求见太妃。 “噢,”太妃诧异地问秀秀,“你夫婿怎么这时候要见我?” “总有要紧事吧!请太妃传他进来一问,就知道了。” 果然,是件极要紧,也是极机密的事,皇帝即将来看太妃。 “皇上从济南回銮,因为皇太后的轿子慢,估计可以抽得出一天的工夫,特意赶来看太妃。”钟连看了傅夫人一眼,“皇上不愿惊动大家,所以特为派钟连先来面禀太妃。皇上又关照,太妃船上的人,都不必接驾,免得张扬出去。” 显然的,皇帝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来与傅夫人作一夕之叙。太妃很明了爱子的心情,当即点点头说:“好,我知道了。我船上的人,你都熟的,你自己去交代他们。” “是!” 这一次东巡,护卫的禁军,临时编组,由领侍卫内大臣傅恒总其成,分前、中、后三路。太妃的座船在中路,由钟连负责,这一路的侍卫禁军,都听命于他,只要关照一声:“戒严!”立即便有分段巡逻的侍卫,关照太监、苏拉,各归宿处,不得在外闲走,宫女自更不在话下。 到得二更时分,月华如霜,但见沿着运河,密密麻麻的船只,桅杆上都悬着红灯,前后相接,形若贯珠,一眼望不到底。岸上篷帐不断,而声息不闻,只有值班的侍卫及护军营的官兵,手扶佩刀,往来巡逻。十来里长的一段宽阔堤岸,空荡荡地恍若无人,真个刁斗森严,警跸的气象,毕竟不同。 傅夫人已经回到自己的船上了。分配给太妃的,一共三只,最大的一只,作为太妃的座船;较小的两只,一只供宫女乘坐,再一只就归傅夫人专用。这时她正将福康安哄得睡了,一个人在灯下沉思,心里七上八下,既兴奋,又不安,那种滋味,颇难消受。 忽然间,听得岸上有隐隐的马蹄声,凝神细听,辨出约有三五匹马,跑得极快,转眼间,蹄声已近,她从船窗缝隙中望出去,只见一行五众,马已停住,有人拉一匹白马的嚼环,马上人下得地来,身材特高,一望而知是皇帝。 这时太妃船上的跳板,已经搭好,皇帝由钟连扶持着上了船。就这时,听得舱门边有清脆的掌声,傅夫人转脸一望,是秀秀在向她招手。 “皇上驾到了!”她向傅夫人说道,“太妃的意思,如果小阿哥已经睡着,请你还是上大船上去。” “噢,”傅夫人有些踌躇,“我得换衣服。” “加件坎肩儿就可以了。”秀秀答说,“皇上也是穿的便衣。” 于是傅夫人听她的话,在月白缎子绣五色牡丹的旗袍上,加一件宝蓝缎子的坎肩,用油刷子抿一抿鬓发,略微染一点胭脂,由秀秀陪着上了大船的后舱。 秀秀做个手势,让她暂时站住,然后掀帘掩入前舱,只听太妃在说:“赶快来,赶快来!” 接着,门帘高掀,傅夫人眼前一亮,定定神望进去,恰好与皇帝的目光相接。 “给皇上请安!”傅夫人蹲一蹲,旋即站起,对皇帝看都不看,便在太妃身边的一个锦垫上坐了下来,用手替她掠着鬓边花白的头发。 皇帝亦故意不跟她说话,甚至太妃亦是视若无睹。这已是三方面极深的默契:唯有这样,才能完全忘却身份,脱略礼数,视己视人,是一家骨肉。 皇帝是坐在一张矮凳上,左首有一具靠枕,右首是一张朱红长方矮几,上面放着一杯酒,一个什锦果盒,他悠闲自在地,一面拈一把松子,不断送到口中咀嚼,一面大谈孔林的见闻。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傅夫人能够很自然地平视皇帝了。他穿一件粉青湖绉的夹袍,紫缎套珊瑚扣的琵琶襟褂子,系着明黄绸子的腰带,头上戴一顶红纹结顶的玄色缎子小帽,帽檐上镶一块长方蟠龙的碧玉。打扮得非常俏皮,看上去似乎三十刚过。 他的兴致很好,讲了孔林,又讲泰山,而太妃却有些倦了,“你大概很累!别说逛,我听都听累了!”说着太妃打了个呵欠。 “娘已经过了安置的时候了。”皇帝说了这一句,看着傅夫人说,“我看看你的儿子去。” 这自然是一个借口,太妃还怕傅夫人不能意会,答一句“已经睡着了”,事情就会变成僵局,所以急忙以眼色示意。 不但示意,而且明说:“对了!你把皇上带到你船上去吧!” “是!”傅夫人轻声答应,然后瞟了皇帝一眼,将头低了下去。 这时候秀秀已打起后舱门帘,也是轻声说道:“请为皇上带路。” 于是傅夫人又看了皇帝一眼,然后向太妃说道:“请早早安置。” “你别管我,你们走吧!” 傅夫人便低着头出后舱,由宫女扶着上了她自己的船。皇帝身手矫捷,捞起长袍下摆,紧跟着她上了船。 前舱烛火微明,是特意安排的,宫女悄无声息地摆上御用的茶酒果盘,然后跪下来向皇帝磕个头,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都退了出去,前后舱门及窗户一齐紧闭,只留下顶棚上的一个气窗。 四目相视,久久无语,几年相思,有了倾吐的机会,却反都不知从何说起。傅夫人只觉得视线突然模糊,眼眶一阵阵发热。烨烨红烛的光晕,化成一片霞光,遮住了眼前人的影子,也遮住了她的矜持与羞涩,张开了双臂在等待。 皇帝给了她所等待的,紧紧地抱住她,脸贴着脸,彼此不断地搓摩,彼此都有一种亲切而又陌生的感觉,这样肌肤相亲的日子,已隔得好远好远了。 “福如!”皇帝问道,“你想我不?” “你想呢?简直是昏君,问出这样的话来。” “既然想我,为什么老避着我?” 在她的记忆中,特意躲避,一共有过两次。一次是太后万寿,她以命妇的身份,进宫叩贺。皇帝曾派人递了个密柬给她,约她在慈宁宫花园相会。她已经答应了,结果还是爽了约。一次是四月间在热河省视太妃。皇帝忽然提早临幸避暑山庄,表面上的理由是接受新归附的一个蒙古部落的“台吉”朝觐,其实是想跟傅夫人叙一叙旧情。哪知她一听皇帝驾到,第二天便回京了。 这两次躲避,在傅夫人都是内心经过痛苦的挣扎,咬紧牙关所做的决定。她自己觉得这完全是为了皇帝,而如今听皇帝的语气,竟似并不了解她的苦心,自不免深感失望。 “皇上怎么还怪我——” “不!”皇帝腾出一只手来掩住她的嘴,“我决不是怪你,我是说,你又何必自苦?皇后再厉害,到底我是皇帝,莫非不能替你担待?” 听得这话,傅夫人气平了,“就算皇上替我担待,总是不要惹麻烦的好。”她紧接着问,“皇后此刻在哪儿?” “皇后陪侍太后,今晚上驻平原行宫。”皇帝说道,“我是骑马赶来的。” “平原行宫,不见皇上,不是会奇怪?” “不要紧!没有人敢走漏消息。” “万一太后要找呢?” “不会!我已经交代话了,如果太后要找,就说我微服私访民间去了。” 傅夫人笑了,“只有微服私访的地方官,没有听说过微服私访的皇上。”她说,“这谎也扯得太离谱了。” “不都是为了你吗?”皇帝微笑着答说。 傅夫人笑笑不作声。她忽然发觉,自己的经历是很不平凡的。前朝不知如何,如就大清朝来说,从不会有一个人敢这样随随便便地跟皇帝交谈,而且当面骂皇帝“昏君”,又说他“扯谎”,皇帝居然不以为忤,这不是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吗? 然而是什么原因,使得皇帝能如此容忍呢?她很快地回答自己:自然是一个“情”字。只要两情相悦,以死相殉,亦是乐事,又何在乎这些语言上的细节? 话虽如此,却不知道是一时的情形,还是久而不改,始终如一。想到这一点,熟读史书的傅夫人,不由得悚然心惊!历史上许多绝色妃嫔,结局是被打入冷宫。古人早就说过:“以色事人,色衰则爱弛。”自己如果也落入这陈陈相因的套子中,可就太悲哀了。 不过,她又在想,自己到底不是妃嫔,色衰爱弛,亦不过断绝往来。自己有自己的家,比那些日夕望羊车不至,以泪洗面的宫眷是强得太多了。 脸上的表情,随着心境转移,喜乐哀怨,在皇帝看得清清楚楚,忍不住要问。 “你在想些什么?”他说,“好像转了好多的念头。” 为他一语道破心事,傅夫人不免吃惊,定定心想,光是这句话却不必否认。于是她平静地答说:“是的。” “那么你在想些什么呢?”皇帝说道,“你我哀乐相共,何妨说给我听听。” 为了“哀乐相共”这四个字,傅夫人不忍不说实话,但不能尽说实话,否则便是不智。她略想一想说:“我在想,十年二十年以后,我跟皇上见面,皇上对我不知道是怎么个想法?” “还不是跟现在一样。” “我不信!”傅夫人很率直地摇着头,“我绝不信。” “为什么呢?” “人老珠黄,不会再让皇上瞧得上眼了!” “你这话错了!你说这话,不但不了解我,也作践了你自己。我喜欢你,不尽是为了颜色。”皇帝紧接着说,“当然你是绝色、国色!不过除此以外,另外有使得我念念不忘之处。” 这是多么令人鼓舞的话!傅夫人眼中闪露的光彩,更加明亮了。“那么!”她喜滋滋地说,“皇上倒告诉我,是哪些东西让皇上念念不忘?”她临时又加了一句:“可不许恭维我!” “何用恭维?”皇上答说,“不过我说的实话,也许你不会了解,甚至天下没有一个人能体会,因为天下像我这样的人,只有一个。”他停了一下又说:“你的好处很多,都是我在别处所得不到的。最要紧的一点是,你让我觉得我是一个人,能享受人的乐趣。这话怎么说呢?你要知道,即使是皇后对我,也存着几分顾忌,要顾忌礼数,顾忌她皇后的身份,顾忌我的不高兴,顾忌我会对她不好。这一来处处显得格格不入。人贵率真,但由于我是皇上,没有一个人敢拿待一般人的态度对我,唯一的例外是你。” “原来我可贵者在此!”傅夫人失声说道,“这倒是我想不到的。” “你想不到不要紧,只要你了解。”皇帝又说,“当我们私下相处时,你忘掉我是皇上,我忘掉你是亲戚,让我们像平民百姓家的一对恩爱夫妻好不好?” 傅夫人不答,只报以微笑,然后用暖炉上的开水绞来一个手巾把,递到皇帝手里,又取来一双拖鞋,替皇帝换上。这一切是用事实来答复皇帝,她在尽一个柔顺贤惠的妻子的本分。 “福如,你还不要忘记,我们还有一个儿子。” 提到这一点,皇帝已经站起身来。傅夫人知道他要看福康安,便招招手说:“来!” 福康安睡在后舱。极大、极软的一张铺,六岁的福康安睡在里面。身上盖着一床紫绫新被,可能是太暖了,两颊红红的一团,嘴角还含着笑意,神态娇憨可爱。皇帝不由得伸手去摸他的脸。 手快要伸到了,忽又缩回。“他一定在做一个有趣的梦,看他笑的那样子!”皇帝又说,“别惊了他的梦。” 说完,又定睛细看。好久,傅夫人忍不住说:“你总算看到你的儿子了。” “唉!”皇帝叹了口气,“可惜!” “怎么?”傅夫人诧异地问。 “可惜他不能封王。”皇帝紧接着说,“不过,我可以用别的办法来弥补这个缺憾。” “是什么办法?” “我要好好培植他,让他好好做一番事业。” 一拿儿子作话题,便更像夫妇叙家常了。一直谈到三更将尽,方相拥而眠,了却数年相思之苦。 皇后奉着太后的銮舆,是日色偏西之时到达的。皇帝在太后的座船前面跪接,亲自扶掖登舟,陪侍晚膳。但很奇怪地,皇帝的神思不属,有时答非所问,有时怔怔地出神。太后只当他累了,体恤地劝皇帝不必陪侍,早早休息。 皇后虽觉得皇帝不似疲累的样子,但亦不疑有他,“请皇上听太后的话。”她说,“这里,有奴才伺候。” “好!你好好伺候太后。”皇帝向太后请个安,退了出去。 原来他是跟傅夫人有约。昨夜三更上床,五更起身,回御舟召见军机大臣,裁决国政,可说一夜未睡。不过,一个午觉睡了两个时辰,在自鸣钟上是四个钟头,已足以消除疲劳。所欠缺的是,昨夜与傅夫人的缱绻温存,未能酣畅,同时也还有许多要紧话没有来得及说,所以一颗心亦萦绕在昨夜的人与事上。此刻一离了太后的船,以看太妃为名,又到了傅夫人的船上。 御舟当然是空的,而里外灯火通明,皇后离了太后的船,遥遥望见,不由得关切。她猜想皇帝不是在批章奏,就是在作诗看书。既然连日劳累,不宜如此,因而决定去看一看,劝一劝。 到得御舟,不免诧异,“皇上呢?”她问。 “给太妃问安去了。” “噢!”皇后心想,太妃睡得很早,皇帝既是精神不怎么好,亦不会坐得太久,便即说道,“我等一会儿。” 这一等等到二更时分,还不见皇帝回来,她困惑了。 “怎么?都二更天了!太妃也应该安置了啊?” 太监们不答,只是面面相觑,神色尴尬,越发惹得皇后疑心。 “怎么回事?”她问,“皇上到底哪儿去了?” “在太妃那里!”太监一口咬定。 “皇上知道我在这儿不知道?” “只怕不知道。” 事实上皇帝已经接到报告,原以为皇后坐一会儿就走,所以置之不理,与傅夫人并卧在一起,娓娓情话,根本就忘了皇后了。 皇后却一直在想皇帝,由二更到三更,依然不见人影。皇后知道事有蹊跷,当然,她还不会想到傅夫人,只以为皇帝登岸微行,这是件很危险的事,她不能不关切。 于是皇后传懿旨:召领侍卫内大臣,也就是她的胞弟傅恒。谁知来的却是钟连。上了船在外磕头,自报职名。 “傅大人呢?”皇后隔着舱门问道,“他怎么不来?” “跟皇后回奏,傅大人到沧州视察行宫跸路去了。” 傅恒去沧州是实,但并非视察行宫跸路,而是有意避开。这一点皇后当然不会知道。 “你知道皇上在哪儿?三更天,还没有回船。” “皇上在太妃那里,也快回驾了,请皇后先回船吧!” “不,”皇后不见皇帝不放心,“我得在这儿等。”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钟连不能强迫皇后回船,心里在想事成僵局,似乎非将皇上请回来,不能让皇后放心离去。 于是他说:“请皇后懿旨,是不是让奴才去催一催?” 这给皇后出了一个难题。去省视太妃,母子谈到宵分,也是常有之事。倘说皇后在等,将皇上催了回来,一问无事,皇帝当然会不高兴。 因此,她说:“不用!你下去吧。” 钟连不知道皇后是何想法,只觉得应该设法通知皇帝。但此时鸳梦正稳,何能惊扰?想来想去,只有加意防备而已。 皇后等钟连一走,心想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应该让钟连陪着到太妃船上,劝他们母子早早安置,有话不妨明天再谈。这不也是子妇应尽之道? 不过,就现在去也可以。计算已定,立刻传懿旨,要去看太妃。那首领太监大为困惑,随即回奏:“太妃已经安置了!” “胡说!皇上还在太妃船上。” “这——”首领太监知道自己的话出了纰漏了。 “怎么?”皇后一看他的脸色,疑云大起,“怎么回事,你跟我说实话。” 首领太监心想,不说实话,皇后就会亲自去看,那时反倒不好,于是答说:“太妃船上的灯都熄了。” “那么,”皇后急问道,“皇上在哪儿呢?” “皇上——”首领太监急得满头大汗,嗫嚅着无法说得出口。 皇后一颗心往下沉,知道皇帝的行踪不瞒别人,需瞒住她。然则是什么事不能让她知道呢? 皇后决意追究一个水落石出,吩咐所有的侍从都回避,只留下首领太监一个人。 “你说,”皇后沉着脸,“你一定知道皇上在哪儿!” “是,”那首领太监脸色灰白如死,“奴才知道,不过奴才不敢说。” “为什么?” “一说了,奴才就没有命了。皇上非处死奴才不可!” “你就不怕我处你的死?” 皇后对太监、宫女有生杀予夺大权的,而且要处死颇为方便,只要将内务府大臣传来,说一声:“这个人留不得了,拉下去打!”顿时毙于杖下,因为宫闱之间有许多不便明言的事,皇后所说的“留不得了”,也许罪状是调戏妃嫔,那是多严重的事! 因此,首领太监吓得浑身发抖,他在中宫当了十年的差,深知皇后言不轻发,而且看样子,既已等到三更,自然亦可等到天亮,反正是不了之局,拼着豁出一条命去,将事情说清楚了吧! 这样心一横,便即说道:“皇后只想,从前在热河的时候,皇上老爱一个人到太妃那里,一去就是一下午,就可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只此一言,惊得皇后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说了句:“你是说,我弟媳妇在太妃船上?” “不是在太妃船上,不过她的船紧挨着太妃的船。” 居然还为傅夫人特备专船,皇后越发气恼。“好啊!”她的脸色铁青,“我倒得问问她,她跟我怎么说来的?” “皇后息怒!”首领太监磕个头说,“奴才有话上奏。” “你说。” “皇后犯不着跟她一般见识。反正快到京了,皇后忍一忍,不就过去了?” “我忍不下这口气。”皇后问道,“昨天晚上,皇上在哪儿?” “奴才不知道。只仿佛听人说起,皇上去看——”首领太监猛然醒悟,又失言了。但已无法收回,亦无法掩饰。皇后很快地追问:“看什么?你说!倘再有半句支吾,我马上传杖!” “传杖”即是命内务府慎刑司杖责。这一顿板子打下来皮开肉绽,死罪不知是否可免,活罪先已难逃。反正事到如今,一切都无所顾忌,且免了先吃眼前亏再说。 “是去看傅夫人的儿子。” “什么?她把儿子也带来了?” “是!” 这时的皇后,就不但是气恼,而且还有无限的悲痛。回想自己两产不育,而皇帝又似乎认定了她命中无子,万机之暇,私下相处神态冷淡,已令人难堪。如今才知道皇帝的冷淡是有缘故的,即使不是弟妇撺掇,至少也是有了弟妇,皇帝才会移爱。而况还有了一个儿子,看来他们这段孽缘是割不断的了。 转念到此,酸味直冲顶心,胸中有股火辣辣的气在鼓荡,怎么样也不能服帖。 “走!”她断然决然地说,“我到那个不要脸的女人的船上去!” “皇后,”首领太监跪了下来,“千万使不得!” “为什么?” “皇上会震怒。” “我可管不得那么多。”皇后只管自己上了船头。 首领太监无法阻拦,一急急出一个计较,“等奴才去请皇上。”他说,“主子得顾身份。” 一听这话,皇后不免踌躇。就这脚步暂停之际,那首领太监又修正了他的话。 “奴才有个拙见,可以替主子出气。不过,这得主子全听奴才来调度。” “好吧!”皇后也想通了,自己这么找了去,等于捉奸。皇后捉奸,那不是千古的奇闻?但一口气终归不出。如今听他有替她出气的办法,自是求之不得。 “当初傅夫人原是许了主子的,奴才也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如今不妨趁皇上不在的时候,召见傅夫人,跟她发一顿脾气,不就出了气了吗?”首领太监紧接着又说,“这一来,傅夫人就永远不会再招惹皇上了。” 皇后想了想问道:“如果她不来呢?” “皇后不会找了去?”首领太监说,“每次皇后去看太妃,消息先到,傅夫人就躲了起来。明天到了太妃那里敷衍一会儿,跟着就上后面那条船。看她往哪里躲?” “好!”皇后毫不迟疑地说,“就这么办。” “主子听奴才的话没错。”首领太监起身说道,“奴才伺候主子回船。今晚上等到天亮,也是白等。” 最后一句话说坏了。皇后走还是走,心里却因那句话,加深了对傅夫人的怨恨,暗暗自誓,不惜破脸,也要出这一口气。 皇帝果然整夜未回,到得天亮,直接由傅夫人那里去给太后请安。 在太后的船上,他看到了皇后。由于他已听取了钟连的报告,心里不免发慌,所以对皇后格外假以辞色。 而在皇后的感受,这就是皇帝做了亏心事的招供。想起自己一夜未睡,但晨昏定省之礼不可缺,在太后面前一站大半天,大小事务都要管到,方算恪尽孝养之责。然而所得到的是什么?爱子夭折,丈夫变心。虽然贵为皇后,却无人生乐趣,在萧索心情下所过的日子,简直是受罪。 再一想到傅夫人,她发觉恰好跟她相反。一个表,一个里;一个苦,一个乐;一个只尽义务,一个全然享受。最使得皇后越想越不甘的是,她受的苦,没有人同情,她尽的义务也没有人见情! 因此,尽管皇帝一再含笑相语,她只是冷漠地作简单回答。皇帝亦觉得无趣,敷衍了一会儿,辞别自去。 太后也看出别扭来了,悄悄问道:“怎么回事?你跟皇上在怄气?” 不问还好,一问,皇后的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赶紧转过脸去,想避开太后的视线,已自不及。 “你在掉眼泪!”太后吃惊地问,“为什么伤心?” “没有!”皇后拭干眼泪,极力想装成平静自然的神色,但自己都知道失败了。 “你别瞒我!告诉我,”太后向左右努一努嘴,意示回避。 皇后无奈,事实上也想诉一诉苦,便跪倒在太后膝前,将皇帝与傅夫人的那段孽缘,原原本本地说了给太后听。 太后始而惊,继而疑,始终不能相信其事为真,但皇后的眼泪丝毫不假。皇帝内疚于心的神态,亦是清清楚楚看到的。这些都是为了什么?不就是在证明皇后的话真实不虚? “唉!”太后叹口气,“真是想不到!”她停了一下又说:“这件事关系很重,得想法子才好。你有什么主意没有?” “实在没有主意。” “是你的至亲,你很可以找你弟媳妇来,好好说她一顿。” 皇后本有此意,如今听得太后也这么说,主意更为坚定,当即重重地答应一声:“是!” 等皇后一走,太后定定神细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不能不出面干预,因此派人去传话,让皇帝在晚膳以后来见。 “听说傅恒的媳妇也随驾来了。”太后问道,“怎么不来见我?” 皇帝大吃一惊,只好支支吾吾地含糊答应,谁也不知道他是否定还是肯定。 “到底来了没有?”太后说,“连她的小儿子也带来了。” 太后知道得如此清楚,料知瞒不过。皇帝只能这样答说:“大概是太妃让她陪了来的。” “对了!”太后冷冷地说,“我有皇后陪我,太妃也得找个人陪。可是——”她没有再说下去。 皇帝天资极其机敏,善于知人心理,但太后这句未说下去的话,到底是什么,他却怎么样也无法猜测。 “我问你,”太后换了个话题,“听说你昨天一夜没有回你自己的船,是在哪儿?” “在太妃那里。”皇帝硬着头皮答说。 “你们娘儿俩聊了一宿?” 话是越来越难回答了,皇帝不能不编一套谎话来搪塞,“不,”他一面想,一面说,“聊是聊得晚了一点儿。离太妃那儿是二更已过,三更未到,儿子忽然想起,不知道侍卫半夜里躲懒了不曾?所以骑着马沿运河走了一遍,回来正好召见军机。” “这么说,你是一夜未睡?” “是。” “不累吗?” 太后的语气,带些皮里阳秋的味道,皇帝装作不解,答一声:“不累!儿子补睡了一觉。” 谈到这里,太后要考虑了。皇帝一味装糊涂,说假话,拿他无可奈何。除非进一步揭破真相,不然就无话可说了。 想了好半天,太后叹口气说:“唉!教我怎么说呢?你是万乘之尊的天子,自己也该知道关系重大。” “是!”皇帝低着头说。 “老古话说的是:皇帝背后骂昏君。你是聪明人,应该想到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这话相当重了,皇帝不能没有表示,“请太后明示,”他说,“儿子做错了什么,让人在背后骂昏君?” 太后大出意外,不想皇帝的嘴这么硬,想来想去,总觉得不忍再往下说,只好又叹口气:“你也别让我太为难!” 听得这话,皇帝不敢再强辩,同时也完全明白,必是皇后告的密,而且还很可能向太后泣诉委屈。 回到自己船上,皇帝从头细想,越想越觉气愤难平。显然的,在这天早晨省视太后时,她对帝后的格格不入,是一种困惑的神色,证明她那时根本还不知道他与傅夫人之间的一切。 这就可以知道,皇后是在等他走以后才告的密。倘或是在此以前,犹有可说。自己已低声下气,在暗中表示了歉意,而竟丝毫不肯见谅,足证已无夫妻之情,而况,此是何事?就为了她母家的声誉,家丑亦不应外扬。太后使用了“皇帝背后骂昏君”这样措辞严厉的话,可想知道这件事的人,一定不少。这当然是皇后在宣扬的缘故。 转念到此,懊恼万状。恰逢钟连来报,皇后已宣召傅夫人前去问话,皇帝毫不考虑地起身就走。 “弟妹,我一直到昨天才知道,你也扈驾来了。”皇后问道,“为什么不正大光明地去见太后?” 傅夫人低着头认错:“这是我不对。” “这件事还不算不对。我且问你,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 傅夫人故作不解地反问:“皇后是指哪件事?” “你不是说了,不跟皇上见面?” “是,”傅夫人答说,“有好几年,我都躲着皇上。” “那么这一次呢?是躲不过了?” “是!”傅夫人坦然承认。 这一来皇后反倒无话可说,僵持了好一会儿,她想出一句话来说:“你也应该知道,人言可畏。” “是!”傅夫人抢着说道,“我知道,所以我不敢露面,可是没有想到,皇上放不过我。” 听她这样侃侃而谈,并无认咎之意,皇后不由得气往上冲,“哼!”她冷笑着说,“那当然是因为你有教人忘不了的好处。是吗?” “我不知道。”傅夫人冷冷地回答,有些顶嘴的意味了。 “你不知道,我该问谁呢?” “问皇上。” “你别开口皇上,闭口皇上。”皇后怒不可遏,厉声喝道,“替我跪下!” 傅夫人没有料到皇后会变脸,站起身还在迟疑,首领太监在一旁提示:“遵懿旨!” 傅夫人知道,再不知趣,面子上难看的事还有,只好委委屈屈地跪了下来。 就在这时候,只听岸上、船头一声一声地在喊:“万岁爷驾到!” 一听这样传报,皇后与傅夫人都深感意外,一时亦都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于是在旁侍立的首领太监提醒了一句:“请皇后接驾!” 皇后起身接驾,傅夫人却仍在惶惑,想站起身来却又不敢,跪在那里又觉羞辱难堪。想到自己是为皇帝受过,顿觉万分委屈,眼眶一酸,热泪滚滚而来。 此时皇后已在舱门请安接驾,皇帝倒是亲手扶了她一把,但一进中舱,看到跪在地上的傅夫人,脸色不由得就变了。 “怎么一回事?”他问话的声音,很不自然。 不问还好,一问傅夫人更是禁不住哭出声来。见此光景,皇后心头火起,“哼!”她冷笑一声,“早不哭,晚不哭,皇上来了你哭!你是哭给皇上听是不是?” 言语尖酸,皇帝大起反感,自己是“一案同谋”的“共犯”,傅夫人跪在那里,也就等于自己受辱一样,当即说道:“何必呢?论公,她是命妇;论私,你们是至亲,也该留她一点面子。” 皇帝居然如此袒护,皇后既惊且愤,脸色也就很不好看了。 “论公,我处罚命妇,就跟皇上处罚大臣一样;论私,既是我的至亲,请皇上不必过问。” 这一番理由驳得皇帝哑口无言,有些恼羞成怒了,“莫非你的行为逾分,我就问不得一句?”皇帝沉着脸说。 “我的行为没有逾分,行为逾分的不是我。” 针锋相对的答话,使皇帝越发难堪,铁青着脸问:“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别的不说,她替你伺候太妃,总也应该有点情分吧!” “哼!还提伺候太妃,我都替皇上害臊!” “什么?”皇帝大怒,“你说的话你想过没有,你眼睛里还有我,还有太妃没有?” “我很敬重太妃,可是——”皇后又是一声冷笑。 这声冷笑充满了轻蔑的意味。皇帝怒不可遏,朝傅夫人说:“你起来,有我!” “不准起来!”皇后的声音更大。 傅夫人觉得皇后实在太过分了,忍不住哭倒在地。皇帝心如刀绞,想上前相扶,不道皇后也正走了过来,本意是想指着傅夫人训斥她几句,然后赦免了她,而皇帝却误会了。 皇帝误会她将动手殴辱傅夫人,尤其是当皇后戟指相指时,在皇帝看,恰恰证明了他的意料不错,不由自主地伸手一横,去势太猛,而又适逢其会,“啪”的一声,正好反手一掌,打在皇后脸上。 这一刹那间,皇后脸色白得可怕,眼中流露出无可言喻的惊恐,手捂着脸,身子在发抖,是支持不住的样子。 皇帝跟傅夫人,以及侍立在舱门外的太监,也都吓坏了。突然间,只见皇后身子向后一转,脚步踉跄地奔向后舱,等皇帝醒悟过来,追了去时,只听“扑通”一声,是重物入水的声音。接着便听见有人在喊:“皇后、皇后!”那声音令人想起半夜里有人在喊:“火、火!” 接着便是一片嘈杂,在乱糟糟大喊“快救、快救”的声浪中,又是“扑通”“扑通”几声,显然的,有人跳入水中去相救了。 皇帝这时反倒比谁都冷静,首先向傅夫人说:“你快走!”他一眼望见上船的钟连,便迎上去吩咐:“你把她送回去!”说完,转身坐下,静待消息。 皇后是救上来了,但已经气绝了。 没有人敢说皇后赴水自尽,只说是失足落水。但就是这个说法,亦很不妥当,正式诏告天下时,尚须斟酌。 这桩大事出得非常突兀,亦非常尴尬,亲贵大臣,甚至包括太后在内,都绝口不提皇后的死因,只是商量如何筹办丧仪。 皇帝宸衷独断,第一件事是命庄亲王允禄、和亲王弘昼先奉太后御舟回京。皇帝决定在德州数日,亲自为皇后办丧事。 第二件事是命内务府大臣连夜进京,尽快将“梓宫”——帝后的棺木,运到德州。三月里的天气,已很温和。皇后的尸首又泡过水,更不能久搁。所以御医建议,就地征用窖冰,围在尸首四周,以免腐烂。 第三件事是宣布皇后的死讯。上谕经皇帝亲笔核定,说是:“皇后同朕奉皇太后东巡,诸礼已毕,忽在济南微感寒疾,将息数天,已觉渐愈,诚恐久驻劳众,重廑圣母之念,劝朕回銮,朕亦以肤疴已痊,途次亦可将息,因命车驾回京。今至德州水程,忽遭变故。言念大行皇后,乃皇考恩命,作配朕躬,二十二年以来,诚敬皇考,孝奉圣母,事朕尽礼,待下极仁,此亦宫中府中所尽知者。今在舟行,值此事故,永失内佐,痛何忍言?” 及至梓宫运到,即时盛殓,由水路赶运。其时太后的御船,还正缓缓行进,为的是太后如果在宫,皇后的丧仪,便须奏明母后办理,诸多不便。 综理皇后丧仪,由履亲王允祹领头,凡是大丧礼仪,必须参考成例。皇帝面谕:应照元后的礼节。而先朝元后崩于皇帝在位之日者,只有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孝诚皇后赫舍里,因为生废太子允礽难产,结果子存母亡。但孝诚皇后崩逝时,正逢声讨三藩,恐怕京外各衙门举哀,会引起误会,以为皇帝驾崩,摇惑军心,关系极大,所以各省官民,皆免治丧。由于相沿,未加改正,皇帝特谕,应比照明朝的会典办理,所以丧仪之盛,过于先朝的皇后。 接着皇帝又颁下一道朱谕,字是御笔,文章却出自南书房翰林,是典丽堂皇的四六:“皇后富察氏,德钟勋族,教秉名宗,作配朕躬二十二年,正位中宫一十三载,逮事皇考,克尽孝忱;上奉圣母,深蒙恩爱。问安兰殿,极愉婉以承欢;敷化椒涂,佐忧勤而出治。性符坤顺,宫廷肃敬慎之仪;德懋恒贞,图史协贤明之颂。覃宽仁以逮下,崇节俭以禔躬,此宫中府中所习知,亦亿人兆人所共仰者。兹于乾隆十三年三月十一日崩逝,眷惟内佐,久藉赞襄;追念懿规,良深痛悼,宜加称谥,昭茂典于千秋,永著徽音,播遗芬于奕禩。从来知臣者莫如君,知子者莫如父,知妻者莫如夫。朕作赋皇后挽诗有‘圣慈深忆孝,宫壸尽称贤’之句,思唯‘孝贤’二字之嘉名,实赅皇后一生之淑德,应谥为孝贤皇后。” 不仅有朱谕,而且特召亲贵大臣至乾清宫,垂涕以道皇后温良恭俭的盛德;又说,往常与皇后闲话家常时,皇帝问她有何愿望,皇后答说,天子万年,她自然去世在前,身后若蒙赐谥“孝贤”,则在九泉之下,亦当含笑,所以特为顺从皇后的遗志。说得声泪俱下,几乎让人忘却皇后到底是怎么死的。 此外还有许多安慰皇后的举动,一件是公开宣谕,痛责已成年的大阿哥“遭此大事,竟茫然无措,于孝道礼仪,未克尽处甚多”,归咎于师傅教导不善,罚薪一年示儆。 一件是加恩领侍卫内大臣户部尚书傅恒,赞他“才具优长,恪勤素著”以外,特别称道他护持皇后梓宫,“一路来日夜勤劳,殚竭心力,大小事务,均得妥协就绪,不致烦劳朕心,深可嘉尚”,着加“太子太保”宫衔,以示优眷。 光加宫衔,犹觉不能抚慰傅恒,皇帝便将协办大学士阿克敦找个过错免职,拿傅恒补了协办大学士,同时由户部调六部之首的吏部。这一下傅恒由裙带上入阁拜相了。 皇后既死,在皇帝这方面是没有什么顾忌了。但有傅恒在,毕竟不便常常假借太后或太妃的名义,宣召傅夫人入禁中。因此,皇帝决定找个机会,将傅恒调了出去。 本来这是很容易的事,外放总督,傅恒便须离京。但这种做法,很不妥当,第一,协办大学士外调总督,在体制上是贬斥;第二,傅恒外放,自然携眷赴任,皇帝反而自寻相思之苦的烦恼了。 事有凑巧,西南大金川的土司莎罗奔作乱,皇帝以大学士讷亲为经略大臣,赴四川督军。莎罗奔只有三千人,但建筑碉堡,凭险而守,讷亲竟奈何他不得,上奏请增兵至四万,到来年大举进攻。 这是皇帝即位以来第一次用兵。对方不过小小一个土司,以重臣督师,居然师老无功,岂不为四夷所笑?而况敌人只有三千,却说要动用四万人才能致胜,可见得讷亲无用。同时皇帝由于皇后赴水自尽这重公案,外间必有非议,一方面要立功挽回颜面,一方面要立威来震慑人心,正好借讷亲的人头一用,附带将傅恒派了出去,岂非一举数得之事? 于是,皇帝斩讷亲于军前,命傅恒暂管川陕总督,经略军务。接着,将他由协办大学士升为保和殿大学士,发京师及各行省满汉士兵三万五千,并由中部及各省共拨饷银四百万两备用,另发内帑银十万两备犒赏。 出师之前,皇帝亲自至“堂子”告祭祖宗,并遣皇子及大学士来保,送至良乡。那番威仪之盛,只有当年抚远大将军“十四爷”代替御驾亲征可比。 傅恒自然感激涕零,文武大臣亦凛然于皇帝的威福不测,只有傅夫人别有感受,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由她而起。 “我对得起你们富察氏了吧?”皇帝这样问傅夫人。 “是的。皇上很够意思了。可惜……” “怎么?”皇帝追问,“为什么不说下去?” “只有一个人对不起。” “谁?” “咱们的儿子。” 皇帝低头不语,好半天才说:“福康安,在汉文中是再好不过的一个名字。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他名副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