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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面对面坐了,一个军装齐整,一个睡袍外面套睡袍,短发凌乱。 祝南疆知道自己形象不佳,但自尊心作祟,不愿为了何庭毓的一句话就大老远跑去客厅拿昨晚脱在沙发上的外套裤子。对面两道毫不掩饰的讥讽的目光打过来,他简直要自惭形秽,却又不得已强行摆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大咧咧地坐着。 “昨天罗占元来见我。”何庭毓拨弄着手里的指挥鞭,“我以为你这么些年混出了什么名堂,原来是去替他做事了。” 祝南疆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故而没有接话。 “他说你有胆有识,懂分寸又识大体。“ “啊……“ “他如此器重你,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他?” 祝南疆的脸刷地就白了。 他听懂了这话的意思。罗占元在利用自己跟何庭毓,跟护军使署套近乎。 丁酉的事也许罗占元早已看出内情,只因知道传信之人乃淞沪护军使的弟弟,即便日后东窗事发也可以将责任推卸干净。 这些年来他竭尽全力想要与何家撇清关系重新做人,到头来吃过的苦,流过的血全部成为笑话,自以为凭本事得到的地位,根本还是沾了何庭毓的光。罗占元查了他的底细,若不是有这层身份在,他现在或许早已被帮规处置,身首异处。 何庭毓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脸上讥讽更甚:“听说你还抓出个给工会送信的内鬼?“ “嗯。“ “杀了?“ “嗯……“ “呵,罗占元真没看错你。“ “你到底想说什么?”祝南疆不知哪来的勇气,倏地从沙发里站起来对他吼道,“是总督府叫我们配合捕房取缔工会!你现在阴阳怪气的是什么意思?“ 他实在是受不了了,无论他做什么都只会遭到厌恶和鄙夷。 街上到处是喊着“打倒军阀,推翻帝国主义“的工人学生,他给工会通风报信的事若是被何庭毓知道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可他现在明明“有功”,他杀了帮会里的内奸,得到了罗老的亲自提拔,可何庭毓还是不满意,还是要话里话外地把他贬低到尘埃里。他到底想要怎样!? 何庭毓饶有兴致地抬头看着他扭曲的面孔。 这是祝南疆第一次冲自己发泄怒火。十六七岁的少年已隐约有了青年人的模样,激动起来喉结翻滚,睡袍下两截雪白的小腿绷得笔直。 “你想要我怎么说?说你干的好?” “我干什么与你无关。” “呵,谁给你钱就替谁做事,真是条听话的好狗。” “对,谁给我钱就替谁做事,不然呢?“祝南疆冷笑,“我凭本事挣饭吃,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何庭毓到这时才微微皱起眉头,仿佛嫌声音太大惊扰到自己的耳朵:“凭本事挣饭吃……跟着流氓做打手也叫本事?” “不做这些我还能做什么?” “我给过你钱上学,是你自己要去干不入流的勾当。” “你看不起流氓?哈,那你又是什么好东西!“祝南疆最听不得对方谈钱,仿佛没了他的施舍自己就活不下去似的,“你听听外面有多少人在反对你?“ “怎么?“ “你也就是洋人的一条好狗罢了!“ “混账!“何庭毓变了脸色,“你看看清楚是在跟谁说话!?“ 祝南疆见对方恼怒,心里升起股不可名状的亢奋,身体却是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你以为你还是我哥?我早就和何家没有关系了,我也没有拿过你一分钱!“ “没拿过我一分钱?你以为这么多年是谁在供着你?” “是,你是给了我房子住,但我也不是没了这房子就活不下去!我今天就从这儿搬出去,东西还给你,我们两清!” 这话祝南疆想了两三年,今天终于顺水推舟一口气说了出去。他解脱了,他终于给自己挣回了一点颜面,接下来只要干干净净地从这里走出去就能扬眉吐气。 然而何庭毓忽然起身抓住了他:“两清?你倒给我算算怎么个两清法!“ “你干什么!放开我!”祝南疆打了个哆嗦,随即大惊失色地挣扎起来。 这反应或许有些过于激烈了,但是他没有办法不慌张。何庭毓的手大而强劲,随时能把他从天上摁进泥里。 “你以为是谁在供着这房子的开销?你在这儿用水,烧暖气,开电灯,你花过一分钱吗?你给林管家的那点钱只够几个人吃饭,他拿什么来给你看家,添置家当?” “你,你给他……“ “你以为这么大的房子靠一个老人跟杂役打理得过来?碰上急事林管家来找我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在跟着人家抢烟土!你惹上仇家把人引到家里来,是我给你解决的麻烦!“ “我……” “连自己怎么活下来的都不知道还跟我谈欠不欠的?是,你是不欠我什么,但烦请照照镜子看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祝南疆如遭当头一棒,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何庭毓说的这些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他一开始是身无分文,把何励人留给他的现金交给林管家之后就开始出去找饭吃。公馆里一直亮着灯,有水用,有饭吃,跟何老爷活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林管家从未开口问他要过钱,他也不曾考虑打点这样一座公馆需要多少开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