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二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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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洛说:“首先,我想请法尔先生做出一个解释。” 萨格登抿紧嘴唇,说:“我本该私下里跟你谈这件事的,不过我也不反对这样。”他把电报递给斯蒂芬·法尔,“现在,法尔先生——照你对自己的称呼来,也许你可以解释一下这个?” 斯蒂芬·法尔接过电报,扬了扬眉毛,慢慢地大声读了出来。读完他点了一下头,把电报还给警司。 “哦,”他说,“这可真糟糕,不是吗?” 萨格登说:“这就是你想说的吗?你该明白,其实你没有义务解释———” 斯蒂芬·法尔打断了他。他说:“你不用警告我了,警司,看得出来那些话就在你的嘴边转悠。是的,我会解释的,虽然不算非常好,但它是真的。” 他停了一下,开始了讲述。 “我不是埃比尼泽·法尔的儿子,但我跟他们父子两人都很熟。现在你们试着站在我的立场上想一想。顺便说一句,我的名字是斯蒂芬·格兰特,我此生第一次来到这个国家。我很失望,这儿的每样东西、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单调乏味、毫无生气。接着我在火车上碰到了一个女孩,我必须坦白:我被这个女孩迷住了!她是这世上最可爱的人,简直不像这世上该有的!我和她在火车上聊了一会儿,当场便下定决心绝不能和她失去联系。当我离开车厢时,恰好瞥到了她旅行箱上的标签。吸引我的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她此次旅行的目的地。我听说过戈斯顿府,而且对这儿的主人很了解。他曾和埃比尼泽·法尔合伙了一段时间,老埃比经常谈起他,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于是,我想到一个主意,到戈斯顿霍尔去,假装成埃比的儿子。他已经死了,正如电报里说的,死于两年前。但我记得老埃比说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西米恩·李的消息了,所以我猜测这个姓李的并不知道埃比儿子的死讯。不管怎样,我认为这值得一试。” 萨格登说:“但你没有马上过来试,而是在阿德斯菲尔德的国王纹章旅馆待了两天。” 斯蒂芬说:“我得仔细想想啊——考虑清楚是否要试。最后我决定来,就像一次小小的冒险,吸引着我。哦,事情顺利得超乎想象!老人以最友善的态度问候了我,并马上邀请我在他家住下。我接受了。这就是我的解释,警司。如果你还是无法想象,试着回想一下你年轻的时候,是否也曾因坠入情网而纵容自己做一些傻事。我的真名是斯蒂芬·格兰特,你可以往南非拍份电报去调查我。但我要告诉你,你会发现我是一个非常正派的公民,绝不是一个骗子,或是一个偷珠宝的贼。” 波洛轻声说:“我从不认为你是。” 萨格登警司谨慎地摸着自己的下巴,说:“我会去调查一下的。我更想知道的是:谋杀案发生之后,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出真相,而是编了一套谎话告诉我们呢?” 斯蒂芬直白地说:“因为我是一个傻瓜!我以为你们发现不了的!我认为如果我承认假冒了身份到这儿来,看起来会很可疑。如果我不是一个彻底的白痴,就应该想得到你们一定会往约翰内斯堡拍份电报的。” 萨格登说:“好吧,法尔……呃……格兰特先生,我没说我不相信你的故事,我们很快就能证实它是否属实。” 说完他向波洛投去探寻的眼光,后者说:“我想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有话要说。” 皮拉尔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真的。我本以为永远不会告诉你们的,可为了莉迪亚和那些钱,我得说出来。来到这儿,假扮、欺骗和表演——这很有意思,但当莉迪亚说那钱是我的,这么做才公平时,事情就不一样了,已经不再好玩了。” 阿尔弗雷德·李一脸迷惑不解。 “我没听明白,亲爱的,你在说些什么?” 皮拉尔说:“你们以为我是你们的外甥女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但其实不是这样的!皮拉尔死了,我和她一起在西班牙旅行的时候死的!当时飞来一颗炸弹,汽车着了火,她当场就死了,而我毫发无损。我和她并不太熟,但她告诉了我所有有关她自己的事,包括她有个外公,如何让她去英国,以及他如何有钱什么的。而我身无分文,不知道该上哪儿去、该做什么。我突然想:我为什么不拿着皮拉尔的护照到英国去,变成一个非常有钱的人啊?”她突然露出笑容,显得光彩照人,“噢,不知能不能顺利蒙混过关的想法非常有意思!我们的照片并不像。刚才他们要看我护照的时候,我打开窗户把它扔了下去,然后跑下去捡,捡的时候故意涂了一点儿灰在照片上。邻国间的旅行,海关的人不会看得很仔细,而在这儿他们也许——” 阿尔弗雷德怒气冲冲地打断了皮拉尔的话:“你是说,你假扮成我父亲的外孙女,玩弄了他对你的宠爱?” 皮拉尔点点头,得意地说:“对,我一眼就看出我可以让他很喜欢我。” 乔治·李勃然大怒。 “荒谬!”他咆哮道,“罪犯!企图借欺诈来骗钱!” 哈里·李说:“她没从你那儿拿到一个子儿,老兄!皮拉尔,我站在你这一边,我非常钦佩你。而且,感谢上天,我不再是你的舅舅了!这样我就不用顾忌什么了。” 皮拉尔问波洛:“你知道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波洛笑了:“小姐,如果你研究过孟德尔的遗传定律就会知道,两个蓝眼睛的人是生不出一个棕色眼睛的孩子的。我敢肯定,你的母亲是一位正派可敬的女士。那么,结果必然就是,你根本就不是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当你在护照这件事上捣鬼的时候,我就十分肯定了。那个想法挺机灵的,但还不够机灵,你明白吗?” 萨格登警司不高兴地说:“整件事都不够机灵。” 皮拉尔瞪着他,说:“我不明白……” 萨格登说:“你告诉了我们一些事——但我认为,还有更多的事你没说。” 斯蒂芬说:“你放过她吧!” 萨格登警司毫不理会。他接着说:“你说晚饭后你又上楼准备到外公的房间去,并说那是出于一时的心血来潮。依我看,可能还有别的原因。是你偷了那些钻石,你拿了它们,趁老头不注意的时候,从保险箱里偷走了它们!老头发现钻石失踪了之后,马上就想到有两个人最有可能。一个是霍伯里,他也许知道密码,并趁夜溜进来偷走了钻石。另一个就是你。 “接着,李先生马上采取了行动,他给我打了通电话,叫我过来见他。接着他带话给你,让你晚饭后立即上楼来。你来了,他当面指责你拿了钻石,你否认,可他仍不肯放过你。我不知道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他看出你并不是他的外孙女,而是一个非常聪明的职业小偷。不管怎样,游戏结束了,罪行曝光的危险逼近你,你就用刀割开了他的喉咙。当时发生了一些争斗,他尖叫出声,你必须马上摆脱困境。你匆匆溜出房间,但知道无法在其他人到来之前跑掉,于是,你躲进了放着雕像的壁龛。” 皮拉尔尖声喊道:“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我没有偷钻石!我没有杀他!我向圣母马利亚发誓。” 萨格登严厉地问:“那会是谁干的呢?你说你看见一个人影站在李先生的门外。照你的说法,那个人就应该是凶手。当时没别的人经过壁龛了!但另一方面,只有你说那儿有一个人,换句话说,你编造出这么一个人,为了替自己开脱!” 乔治·李紧接着厉声道:“当然是她!一切都很清楚了!我一直在说是一个外人杀了父亲!怀疑这件事是自己家里的人干的,这纯粹是胡说八道——这是不合常理的!” 波洛在椅子里动了动,说:“我不能同意你的说法。考虑到西米恩·李的性格,发生这样的事是很正常的。” “什么?”乔治的嘴张得大大的,盯着波洛。 波洛接着说:“而且,在我看来,事情的确是这样的。西米恩·李被他的亲生骨肉杀了,出于一个很充分、很合理的理由。” 乔治叫道:“我们中的一个?我否认——” 波洛的声音如铁棍般插了进来。 “这是一桩每个人都有嫌疑的案子。乔治·李先生,我们先从你开始说吧。你一点儿都不爱你的父亲!你和他保持良好关系只是为了钱。在他死的那天,他曾威胁说要削减你的生活费,而你知道他死后你可能会继承到一笔数目可观的财产,这就是动机。照你说的,晚饭后你去打电话了。你的确打了通电话,但通话时间只有几分钟,那之后你完全可以去父亲的房间,和他聊了聊,然后和他打了起来并杀死了他。之后你离开房间,把门从外面锁上,因为你希望警方认定这是入室抢劫。但你在慌乱中疏忽了一点,你忘了把窗户打开,来支持抢劫的说法。这很蠢,不过请你原谅,我认为你本来就是一个很愚蠢的人!然而……” 波洛稍微停顿了一下,这期间乔治企图开口反驳但没有成功。 波洛接着说道:“有很多愚蠢的人成了罪犯!” 说完波洛将目光转向玛格达莱尼。 “您的夫人,她也有动机。我认为,她欠着债,而你父亲的口气,以及说的一些话也许引发了她的不安。她也没有不在场证明。她说当时她去打电话了,可她没有。而且,这些只是她自己的说法,没人可以证明…… “然后,”他停了一下,“还有戴维·李先生。我们不止一次,而是多次听人说李家人的血液里流淌着无法忘怀的复仇天性。戴维·李先生没有忘记父亲是如何对待母亲的,也无法原谅父亲。父亲对死去的夫人的嘲笑也许是压坏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谋杀案发生的时候,戴维·李说他在弹钢琴,而他弹的曲子恰巧是《葬礼进行曲》。但如果假设是别的什么人在弹《葬礼进行曲》呢?某个知道他要去干什么,并愿意为他作证的人。” 希尔达·李平静地说:“这种假设很无耻。” 波洛转向她:“我可以再说一种可能,夫人。是你亲手做了那件事,是你偷偷溜上楼去,对一个你认为已超出人类宽恕限度的人执行了裁决。而夫人你,发起怒来一定很可怕……” 希尔达说:“我没杀他。” 萨格登警司突然插话:“波洛先生说得很对。这起案子每个人都有嫌疑,除了阿尔弗雷德·李先生、哈里·李先生和阿尔弗雷德·李夫人。” 波洛温和地说:“我可没说与这三个人无关……” 警司抗议说:“噢,得了吧,波洛先生!” 莉迪亚·李问:“那我有什么嫌疑呢,波洛先生?” 她说话的时候微微地笑着,眉毛嘲讽地挑起。 波洛低头致意,说:“夫人,你的动机我就不说了,因为太明显了。来说说其他的部分,那天晚上你穿着一件花朵图案的塔夫绸礼服,配一件图案非常特别的斗篷。我先提醒你一个事实,特雷西利安,那位管家,他是个近视眼,远处的物体在他看来是暗淡模糊的。我还要指出,你家的客厅非常大,而且全是罩着大灯罩的灯。那天晚上,就在尖叫声响起的一两分钟之前,特雷西利安走进客厅来收咖啡杯。他看见了你,他是这么觉得的。你以惯常的姿势站在远处的窗边,身子半边被厚重的窗帘遮着。” 莉迪亚说:“他的确看见了我。” 波洛继续道:“我想说的可能是,特雷西利安看见的,其实只是你那件斗篷。它被安置在窗帘边,看起来就像你站在那儿……” 莉迪亚说:“我确实站在那儿……” 阿尔弗雷德说:“你怎么敢这么说——” 哈里打断了他。 “让他说下去,阿尔弗雷德,下面就该轮到我们了。我倒要听听他怎么描述亲爱的阿尔弗雷德杀死了他深爱的父亲,而且我们当时一起待在餐厅里?” 波洛冲他笑了一下。 他说:“这个,非常简单。仇人不情不愿地提供的不在场证明,反而可信得多。你们两兄弟关系很不好,这是众所周知的。你公开鄙视他,他对你也没有一句好话!可是,如果这些都是一个非常机智的计划的一部分呢?假设阿尔弗雷德·李厌倦了不停向严苛的霸主献媚,假设你们之前早就见过面呢?你们的计划是这样的,你回到家来,阿尔弗雷德装作不满你的归来,露骨地表现出对你的嫉妒和不满;你则不断地鄙视他。接着就到了谋杀的那天晚上,你们早就把一切都设计好了。你们中的一个留在餐厅里,自说自话,也许还假装大声地争吵,就像有两个人在那儿似的。另一个人则上楼去作案……” 阿尔弗雷德腾地一下跳了起来。 “你这个魔鬼!”声音已含混不清。 萨格登盯着波洛,问:“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波洛再次开口时,语气中带着一种威信。 “我已经说明了所有的可能性!这些情况都有可能发生!至于实际上发生了什么,我们必须通过表现看到其内在的真实……” 他顿了一下,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正如我之前所说的,我们必须回到西米恩·李本人的性格特征上来……” 6 随后是片刻的沉默。很奇怪,此时所有的愤怒和怨恨都平息了下来。赫尔克里·波洛凭借他的人格魅力控制了在场的听众。当他再次开口,慢吞吞地说话时,其他人都陶醉地看着他。 “我们要明白,一切的根源都在这儿,死者才是这起神秘事件的焦点和中心!我们必须深入探究西米恩·李的心灵和思想,看看我们能找到些什么。对一个有家有室的人来说,他身上的东西必然传给了后代…… “那么西米恩·李留遗传给儿子和女儿了些什么呢?首先,是骄傲。但老人的这种骄傲因为对孩子们的失望而有所挫伤。接下来是耐心的品质。我们已经从多处了解到,西米恩·李可以为了报复一个坑过他的人而耐心地等待好几年。我们看到,继承他这一点的,正是从外表上看最不像他的那个儿子。戴维·李可以把一件事或一份怨恨藏在心里很多年。从长相上看,哈里·李是最像父亲的,特别是当我们仔细观察西米恩·李年轻时候的画像时,二者的相像就更加显著了!他们都有着高挺的鹰钩鼻,轮廓分明的长下巴,喜欢摆出头向后仰的姿势。我想,哈里也从父亲那儿继承了举止上的特殊习惯——比如说喜欢仰头大笑,还有用手指抚摸下巴。 “我将这些因素综合在一起,确信犯下这起谋杀案的凶手与死者关系密切,于是便开始从心理学角度研究整个家庭。换句话说,我试图找出他们中的哪一个从心理学角度上有可能犯罪。而据我的判断,只有两个人符合这方面的要求。他们是阿尔弗雷德·李和希尔达·李——戴维的妻子。而戴维本人,我不认为他会是一个凶手,我不认为像他那么脆弱敏感的人能做出割喉这么血腥的事。乔治·李和他的妻子同样被我排除在外,不管他们多想这么做,我认为他们都不会去冒这个险。他们在本质上都是十分小心的人。阿尔弗雷德·李夫人,我很肯定她无法做出任何暴力行为,她的个性太坚定了。对哈里·李,我有点犹豫。他确实有些粗俗野蛮,可我几乎可以肯定,与他所表现出的虚张声势和怒气冲冲相反,哈里·李本质上是个很懦弱的人,而现在我知道,这也是他父亲对他的看法。他曾说哈里并不比其他人更有价值。这样就只剩下刚才我所提到的那两个人了!阿尔弗雷德·李是一个可以无私地做出巨大奉献的人,多年来他一直遵照另一个人的意愿活着,无条件地服从他,任凭他支配。在这种情况下,这一关系很可能会突然崩塌。此外,他很可能对父亲心怀怨恨,这种怨恨越积越深,只是从未以任何方式表现出来。最安静、最顺从的人,一旦自制力出现裂缝,便会彻底垮掉,从而做出最突然、最意外的暴力行为!另一个我认为能胜任这次犯罪的人是希尔达·李。她是那种必要时会用自己的手来执行法律裁决的人——虽然不会出于自私的动机。这种人会自己做出裁决,还会去执行。《旧约·圣经》里的很多人物都是这种类型的,比如说,雅亿(注:jael,希伯来人,作为外邦妇女,杀死了攻打以色列的统帅西西拉。)和朱迪斯(注:judith,一名以色列寡妇,在亚述军队攻入她所在的国家时,她带着女仆主动色诱敌军统帅,最终趁统帅熟睡时将其杀死。)。 “进行到这里,我开始回想案子本身的情况。第一个生出的疑点——可谓马上浮现出来的,是情况非同一般的案发现场!你们都回忆一下西米恩·李陈尸的那个房间。如果你们还能记得的话,那儿有一张沉重的桌子和一把沉重的椅子,都翻倒了,还有一盏灯、瓷器、玻璃杯等。桌子和椅子尤其令人惊讶,它们都是实心桃花心木的,很难想象那个虚弱的老人与袭击者之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搏斗,居然能把如此坚固沉重的家具碰翻、撞倒,整件事看起来很不真实。然而,任何一个心智健全的人都不会故意制造出这样的场面——除非西米恩·李是被一个强壮的男人杀死了,这么做是为了让人以为攻击者是个女人,或一个瘦弱的男人。 “但这么想也完全没有说服力。因为家具倒地发出的声响会让其他人警觉,使得杀人凶手几乎来不及离开现场。尽可能无声无息地割开西米恩·李的喉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最有利的。 “另一个非同寻常之处是,从门外转动钥匙,让门反锁。这么做同样没有道理。这么做也不可能让人以为是自杀,这起案件中没有一丁点因素能扯到自杀上。也不可能让人以为凶手是从窗户逃跑的——因为窗户都关着,根本不可能从那儿出去!还有,再次涉及时间问题。时间,对杀人凶手来说必定是非常宝贵的。 “还有一件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情——从西米恩·李的防水盥洗袋上剪下来了一块小橡胶,还有一小块木头桩子,是萨格登警司拿给我看的。这些东西是第一批进入房间中的某个人从地板上捡起来的——而这些东西,也没有任何意义!它们可以说什么都不是!但它们就在那儿。 “我们发觉,这起案子变得越来越难以理解。它没有条理、没有秩序——总而言之,它不合乎情理。 “而我们还有一个更大的难题:死者叫来了萨格登警司,向他报告了一起盗窃案,并要求他一个半小时以后再过来一趟。为什么呢?如果西米恩·李在怀疑他的外孙女或别的家庭成员,在他和那个被怀疑的人面对面把这件事说出来的时候,为什么不让萨格登警司在楼下等着呢?有警司在家里,还可以给嫌疑人施加更大的压力。 “到这里我们发现,不仅凶手的行为非同寻常,西米恩·李本人的行为也非同寻常! “于是我对自己说:‘这件事全错了!’为什么?因为我们在从一个错误的角度看它,从一个杀人凶手所希望的角度…… “我们有三件事解释不清:搏斗、转动钥匙,以及一小片剪下来的橡胶。但肯定有一种方式能解释这三件事情!于是我清空大脑,让其成为一片空白,忘掉案情,从这些东西的本身来考虑。我想——搏斗,那代表着什么?暴力——毁坏——嘈杂的声音……那么钥匙呢?为什么要转动钥匙?防止有人进去?可并没阻止得了谁,因为门几乎马上就被砸开了。不让某人出来?不让某人进去?一小片剪下来的橡皮呢?我对自己说:‘防水盥洗袋就是防水盥洗袋,没别的了!’ “你们肯定会说还是毫无进展——但并非如此,我留下了三个印象:嘈杂——隔离——无意义…… “这和我之前认为有可能的两个人之中的任何一个相吻合吗?不,不吻合。对阿尔弗雷德和希尔达两人来说,当然绝对地倾向于悄无声息地谋杀,而把时间浪费在从外面锁门上简直荒谬,至于那一小片橡胶,依旧——毫无意义! “但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起案子一点也不荒谬——正相反,它计划周密,实施得精准。而事实上,它成功了!因此,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意义的…… “接着,在我又把整件事重新思考了一遍时,看到了第一道启示之光…… “血——那么多的血——到处都是血……对血的强调——新鲜的、湿润的、鲜艳夺目的血……那么多的血——太多血…… “而第二个想法也随之而来!这是一起血案——凶手就在有血缘关系的这群人当中。正是西米恩·李自己的血脉背叛了他……” 赫尔克里·波洛俯身向前。 “在这起案子中,两条最有价值的线索却是分别由两个人在无意中说出来的。第一个是阿尔弗雷德·李夫人引用了《麦克白》里的一句台词:‘可是谁想得到这老头儿会有这么多血?’另一个来自特雷西利安,那个老管家说的一句话。他说自己近来迷迷糊糊的,总觉得有些事之前也发生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让他产生了这种奇怪的感觉。他听见门铃响了,就去给哈里·李开了门。而第二天他又做了同样的事情,这次门外站着斯蒂芬·法尔。 “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看看哈里·李和斯蒂芬·法尔,你们就会明白为什么了。他们的长相惊人地相像!这就是为什么给斯蒂芬·法尔开门,感觉就像是给哈里·李开门一样。看起来差不多是同一个人站在门外。而接下来,就在今天,特雷西利安提到他总是把人弄混。这不奇怪!斯蒂芬·法尔也有高高的鼻子,笑的时候习惯头往后仰,还有那个用食指抚摸下巴的小动作。如果你久久地审视西米恩·李年轻时的画像,就会发现不仅有哈里·李的影子,还有斯蒂芬·法尔……” 斯蒂芬动了动,弄得椅子吱嘎作响。 波洛说:“还记得西米恩·李那次大发作,对家里人发表的那通激烈的演说吗?你们肯定记得,他说,他敢说还有更好的亲生儿子,只是生错了地方。我们再回到西米恩·李的性格特征上来。西米恩·李在女人的事情上很有一手,并让妻子为此心碎!西米恩·李曾向皮拉尔吹嘘,他很可能有一个由几乎同样年纪的儿子组成的护卫队!所以,我得出了一个结论:西米恩·李不仅有这幢房子里的、合法婚姻内所生的儿子,还有他所不知道的、且未被承认的亲生儿子。” 斯蒂芬站了起来。 波洛说:“这才是你来这儿的真正原因,不是吗?并不是你在火车上遇见了一个女孩这种美丽的罗曼史!在遇见她之前你就决定到这儿来了,你想来看看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斯蒂芬的脸色变得惨白。他开口了,声音沙哑。 “是的,我一直想弄清楚……母亲有时会说起他。这个念头已渐渐占据了我的心,想去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攒了一点儿钱,来到了英格兰。我不打算让他知道我是谁,便假装是老埃比尼泽的儿子。我到这儿来只有一个原因,来看看我父亲到底是什么样子……” 萨格登警司悄声说:“天哪,我一直瞎了眼……现在我明白了,我两次把你误认为成哈里·李先生,却从没往这方面想过!” 警司又转向皮拉尔,问:“实情是这样的,对吗?你看见站在门外的那个人,其实是斯蒂芬·法尔。我记得你在说是个女人之前犹豫了一下,还看了看他。你当时看见的是法尔,只是不愿意把他说出来。” 这时响起一阵轻柔的沙沙声,接着希尔达·李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她说,“你错了,皮拉尔看见的是我……” 波洛说:“你,夫人?不过我也是这么想的……” 希尔达平静地说:“自我保护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我都不愿相信我会是这样一个胆小鬼,只是因为害怕就保持沉默!” 波洛说:“现在你愿意告诉我们吗?” 她点点头。 “我原本和戴维一起待在音乐室里。他在弹琴,情绪异常。我有点儿害怕,而且我强烈地意识到这一切全怪我,因为是我坚持要回来的。戴维开始弹《葬礼进行曲》,突然间,我就下了决心,不管这看起来有多怪,我已决定我们两个人必须马上离开——就在当天晚上。于是我悄悄地走出音乐室,走上楼去,我想去见李先生,坦率地告诉他我们为什么要走。我经过走廊,来到他的房门前。我敲了敲门,没有回答,我又使劲儿敲了敲,还是没有回答。我试着转了一下门把手,门锁着。就在这时,我正站在门外犹豫的时候,我听见屋里传来一个声音……” 她顿了一下。 “你们不会相信的,但那是真的!有人在屋里——正在攻击李先生。我听见桌椅翻倒,玻璃和瓷器打碎的声音,我听件最后那声可怕的尖叫渐渐消失——然后就是一片寂静。 “我傻傻地僵立在那儿!我动不了了!而这时法尔先生从走廊那边跑过来,玛格达莱尼和其他人也都来了,然后法尔先生和哈里开始撞门。门被撞倒了,我们看见了房间里面的情形,而里面一个人都没有——除了倒在血泊里、已经死了的李先生。” 她平静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儿,叫道:“屋里没有别的人了——一个也没有,你们明白吗?可是没人从房间里出来过……” 7 萨格登警司深吸了一口气。他说:“要么是我快疯了,要么就是大家都快疯了!你说的那些,李夫人,根本不可能。太疯狂了!” 希尔达·李叫道:“我真的听见他们在屋里搏斗,我还听见老人的喉咙被割开时的那声尖叫。但是没人出来,也没人在房间里!” 赫尔克里·波洛说:“可过了这么久了,你什么都没说。” 希尔达·李的脸白了,但她依旧镇定地说:“是的,因为如果我告诉你们发生了什么,你们只会想到一件事,是我杀了他……” 波洛摇摇头。 “不,”他说,“你没杀他,是他的儿子杀了他。” 斯蒂芬·法尔说:“我在上帝面前发誓我从没碰过他!” “不是你,”波洛说,“他还有别的儿子!” 哈里说:“这到底——” 乔治瞪大了眼睛;戴维用手蒙住眼睛;阿尔弗雷德眨了两下眼。 波洛说:“我到这儿的第一个晚上,也就是发生谋杀的那天晚上,看见了一个幽灵,是死者的幽灵。当我第一眼看见哈里·李的时候,我愣住了,我觉得以前见过他。后来我仔细观察他的相貌,才意识到他是多么像他父亲,而我告诉自己这就是产生那种相似感觉的原因。 “昨天,另一个男人坐在我对面仰着头笑了起来。这时我才意识到哈里·李让我想起了谁。我又因此追溯到另一张脸,死者的相貌。 “难怪可怜的老特雷西利安会被搞糊涂,在他接连给三个而不是两个长得非常相像的男人开门的时候。难怪他会承认总是把人搞混,当这幢房子里的三个男人稍微离远一点看就像同一个人!一样的体型,一样的姿势,尤其是那个摸下巴的小动作,一样的仰头大笑的习惯,一样引人注目的高挺鼻子。可这相似之处也不是那么容易看出来——因为第三个人有胡子。” 他向前探出身子。 “人们有时会忘记警察也是男人,他们有妻子、孩子、母亲,”他停顿了一下,“和父亲……还记得西米恩·李在本地的名声吗?因为与女人们的私情而使妻子心碎。私生子也会继承他的很多东西。他会继承他父亲的相貌,甚至习惯动作,他会继承他的骄傲、耐心和复仇精神!” 他的声音提高了。 “你这一生,萨格登,一直因父亲犯下的错而心怀怨恨。我认为你很久以前就决定杀他了。你是从邻郡来的,离得并不远。可以想象,有西米恩·李给的钱,你母亲很容易就为你找了个父亲。进米德什尔警察局对你来说会更容易复仇。作为警察,有非常多的机会犯罪,并能逃脱罪行。” 萨格登的脸变得像纸一样惨白。 他说:“你疯了!他被杀的时候我在房子外面。” 波洛摇摇头。 “不,你在第一次离开之前就杀了他。在你离开之后没人见过他活着。这对你来说很容易。西米恩·李确实在等你来,但他并没叫你来,是你给他打了通电话,含糊不清地提到一起盗窃未遂案,并说你会在那天晚上八点之前去拜访他,而且会假装成是来为警方募集捐款的。西米恩·李丝毫没有怀疑,他不知道你是他儿子。你来了,编造了一个假钻石的事。于是他打开保险箱,让你看真钻石还安全地躺在里面。你道了歉,和他一起回到壁炉边,趁他不备突然抓住了他。你用手捂住他的嘴,割断了他的喉咙,这样他就叫不出声来了。强壮如你,做这些就像小孩玩游戏一般简单。 “接下来你开始布置现场。你拿走钻石,把桌椅、灯和玻璃杯堆了起来,用你随身带来的一根很细的绳子或线,从它们之间穿来穿去地绕起来。你带了一瓶新鲜的动物血,在里面加了些柠檬酸钠,随意地把血洒得到处都是,又在从西米恩·李的伤口里流出来的一摊血里加了些柠檬酸钠。你还把火生旺,使尸体保持温暖。接着你把线的两头从窗户下边的狭窄缝隙中伸出去,让它们垂到墙外。你离开了房间,从外面把门锁上。这一点很重要,因为不管发生什么,不能有任何人进到那个房间里去。 “接着你走出去,把钻石藏在花园里的石槽里。它们早晚都会被发现,但那样只会使怀疑的焦点进一步集中到你所希望的地方:西米恩·李合法家庭的孩子们身上。差不多九点一刻时你又来了,走到窗户下方的墙边拉动了那两根线。这就触动了你精心堆起的那堆东西,家具和瓷器哗啦一声全部倒了下来。你拉着线的一头把线全部拽了出来,重新绕在自己的身上,藏在外套和马甲下面。 “接下来,你还有更深远的计划!” 波洛转向其他人。 “你们还记得每个人是怎么描述那声垂死的尖叫声的吗?你,李先生,说像是一个在致命的痛苦降临在即将死去的人身上才有的惨叫。你妻子和戴维·李用了同一种形容:像是地狱里的灵魂。而戴维·李夫人正好相反,说它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发出的叫声,她说那不像人类发出的,像一头野兽。哈里·李说的最接近真相,他说听起来像杀猪一样。 “你们知道集市上卖的那种长长的、上面画着人脸的粉色气球叫什么吗?叫‘垂死的猪’。当里面的空气喷出来时,它们会发出野兽似的哭号。这个,萨格登,就是你最后的一招。你把一个气球放在房间里,口用一个小木桩堵住,但这个小木桩也拴在细绳上。你拉动细绳,木桩跑了出来,那头‘猪’便开始放气。气球就连在家具堆的最上面,家具倒塌,便响起‘垂死的猪’的尖叫。” 他再次转向其他人。 “现在你们知道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在现场捡起来的是什么了吧?警司原本希望能在有人注意到它们之前及时把那一小束橡胶回收。不过他还是借调查的名义尽快地把它从皮拉尔那儿要了过来。可要知道,他没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这本身就很奇怪了,而且很可疑。我是从玛格达莱尼那儿听说这件事的,问到他的时候,他早已对这种情况做好了准备。他事先从李先生的防水盥洗袋上剪下一小片,和一小块木楔子一起拿了出来。表面上看它们很符合描述——一小块橡胶和一小块木头。但就像我那时所想到的,它们什么都不是!可我太傻了,没有马上想到既然它们什么都不是,就不可能出现在那儿,因此萨格登警司在撒谎……不,我愚蠢地继续为它们寻找一个解释。直到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在玩气球的时候气球爆了,而她叫了起来,说她在西米恩·李的房间里捡到的一定是个爆了的气球,这时候我才发现了真相。 “你们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吧?不真实的搏斗,是为了制造错误的死亡时间;上锁的门,是为了防止有人太早发现尸体;还有死者的尖叫。现在这起案子很有逻辑且合情合理了。 “但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大声喊出了她关于气球的发现,这时,她就对凶手构成了威胁。而如果她喊出的话被房子里的他听见了——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她的声音又尖又清晰,而且当时窗户都开着——她本人就处于极度的危险之中了。她已经让凶手尴尬一次了。在说到老李先生的时候,她曾说:‘他年轻的时候一定很好看。’然后又加了一句,她对着萨格登说:‘像你一样。’她说这话没什么深意,萨格登知道,这也难怪他一下子脸都紫了,几乎说不出话来。意外来得太突然,且非常危险。自那之后,他一直想把罪名强加给她,可事实证明这比他料想的要困难得多。因为,作为没能得到遗产的外孙女,她显然没有犯罪动机。后来,当他在房子里无意中听见她那尖利清晰的关于气球的发现时,绝望的他决定铤而走险。我们吃午饭的时候他设下了那个陷阱,但很幸运,简直可以说是奇迹,计划失败了……” 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之后,萨格登平静地问:“你是什么时候确定的?” 波洛说:“我一直不太有把握,直到我买回一副假胡子,我把它放在西米恩·李的画像上试了一下,这时——我发现看着我的那张脸是你。” 萨格登说:“上帝让他的灵魂在地狱里腐烂吧!我很高兴我做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