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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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名靓丽的歌伎坐在一侧,有人抱琵琶,有人抚琴,颇有姿色。 一桌酒菜满满堆叠,山珍海错,炊金馔玉,无比奢侈丰盛。入席的有五六个人,居中的正是知县金波,他肥头大耳满面油光,蛤/蟆一样不见脖子,嘴角的黑痣上长着一根又黑又长的毛,一眼瞧着便令人极不舒服。 周世兴拖着残腿上前一步,拱手道:“知县大人,别来无恙。” 金波乜斜着眼朝这边一打量,冷哼一声:“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周跛子。” “嘿,嘿嘿……”金波身旁的人巴结着干笑了几声。 周世兴笑道:“说起这条腿,我倒想起个笑话。” 金波正自得意,嘲讽道:“好笑不好笑,说出来听听。” 周世兴伸手捋着胡须,缓缓道:“话说,那日我送一条鱼到亲戚府上,他的小儿子正蹲在门口倒腾蛐蛐笼。” 眼见没了下文,金波脸色一沉,冷笑道:“你在耍本官么?” 刚才还在说吏治,这边绍兴官员的怠惰之风,嚣张跋扈竟到了如此地步。玄昱搁下箸,手指抚过酒杯,“门槛高跛子得跳,鱼跃’笼‘门,几位听不懂么?” 一桌人茅塞顿开,顿时哄堂大笑,歌伎们娇笑如莺,芳容似醉,笑得前仰后合。金波更是噗哧一笑,脸上的肉都打起颤儿来。 半晌后,金波止了笑,瞧一眼方才发话的年轻人,那双眸子射出利刃般的寒光,似能洞彻人心,又带着几分威严。 玄昱眯眼回盯着他,嘴角微扬,笑意若有似无。 金波眉峰一挑,避开视线,手抚着肥肉叠起的肚皮,打了个饱嗝道:“文砚啊,你的满腹学问没丢,过来,我们碰一杯。” 周世兴长叹一口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民不媚官,士子知廉,官循法度,各守其分乃圣贤之道。撇开断腿之仇不提,你我立场不致,这杯不好碰。” 此人竟敢当面影射贪腐之风,官员们皆惊得面面相觑。金波阴沉着脸,咬牙道:“你既知民不媚官,也该懂什么是破家县令,灭门令尹,我以诚意邀你共饮,别给脸不要脸!” 周世兴丝毫不惧威胁,看着一众官员,笑道:“我知道,大人弄死几个人小菜一碟,实此刻不利您施展官威。我是真心实意为您着想,这壶里的,我饮是甘泉佳酿,在座大人们饮乃祸水民膏,天差地别。” 金波作威作福多少年,还没吃过憋呢,冷冷一笑,提了酒壶过来往周世兴手中的小杯里倒,直到那酒溢出来,命令的口吻道:“老子就灌你这祸水民膏,喝!” 白川和霍东顿时拍桌而起,胸膛内的热血陡然涌到脸上,因主子没有明确示意,故而忍耐不敢贸然行动。 周世兴举酒杯一饮而尽,借着酒劲走到案边,茶碗一倒,研就一池现墨,提笔在纸上一挥而就,旋即哈哈一笑,“我即兴作了首诗,念给各位听听?” 众人皆知他当年以纸笔撼动朝局,屋内顿时鸦雀无声。金波已经酒醒,目光一狠,对伺候在旁的两个便装衙役道:“去,拿过来让我自己看。” 衙役横眉怒目过来,白川得到指示,眉宇间一股狠劲,冲上前右腿绷得笔直,跃身狠狠踢出。一个衙役被他踹到胸口,身子向后一倾,后脑勺撞到门上,“哇”口中喷出鲜血。 金波气得叫嚣:“好大胆子,老子捏死你们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玄昱立身看一眼窗外,缓缓抬起左手,“知县大人喝多了,该醒醒酒。” 霍东立时会意,手臂肌肉如铁,一把控制住金波运内功将他抱起,白川快步上前打开窗户。只听“噗通”一声,众人尚未反应过来,金波已经被扔进楼下的河道中。 一阵嘈杂声,整个酒家顿时炸开了锅,几个仆从跑下楼去,另有六个衙役举火棍冲过来。白川立刻护在玄昱身前,霍东徒手夺过衙役手中的火棍,挥动间呼呼响。 “嘿呦,大爷饶命!”三个衙役被打得嗷嗷直叫,捂腿撞到桌边。 歌伎们尖叫着慌跑出去,八仙桌翻转后终于四腿着地,盘子碎了,满地都是菜,浓重的酒香迎面扑来。 霍东再打向另外两人,待他们倒地后跟着来一个连环脚,两人见他功夫了得,匍匐在地不敢还手。 躲在最后的胆小衙役见情况不妙,掉头想逃,霍东一个箭步冲过去,抡起铁掌,“啪啪”扇得那人昏头转向,眼冒金星。 这帮人来历不明,居然敢打官差,惊愕之余,官员们靠墙往门边撤,一人道:“你们有种别跑!” 王谦之起身上前,凛然从腰间拿出令牌,几个官员一看,顿时吓出一头冷汗,慌忙跪下。 玄昱拿过周世兴手中的纸张,此诗字字犀利,正是批判金波贪腐渎职,欺压百姓。他立在书案前,凝神执笔一气写成,将纸张拿给周世兴,真诚地说:“国家吏治不清,我需借先生智慧。” 周世兴低头一看,他写的竟是自己当年那篇吏治策论且字迹工整一字不差,心中陡地感动,仿若过去种种终于得到认可肯定,双眼不由一红,恭敬对玄昱拱手一揖。 玄昱简单回礼,转脸对王谦之道:“你在绍兴多留些时日,将金波上任后的账目彻查一遍。” 王谦之立刻领会其意,查账是他的强项,金波的乌纱帽肯定是保不住了,严谨回:“是。” 回到客栈,一行人就在房间内点上一桌菜,周世兴见玄昱话虽不多但谦虚有礼,不禁对他肃然起敬。两人秉烛夜谈,深谈对于吏治整肃的看法,玄昱虚心请教,受益匪浅。 作者有话要说: 素餐尸位:比喻空占着职位而不做事,白吃饭。 第63章 相见欢 (3) 暴雨倾盆, 太和、中和、保和三殿广场台基上水流汇集,一千一百四十二个石雕龙头水柱喷涌,气势雄伟, 呈现千龙吐水的壮观。 玄昱奉着差事, 回京要在第一时间去皇帝面前交旨复命, 太监们撑起黄绸大伞, 雨水在油光的伞面飞溅起连片水花。 御前禁军手按宝刀,目不斜视。太监们收起伞, 玄昱抖一抖鞋上的水渍,整理衣袍进殿行礼,皇帝定神仔细看他一眼,继续听洪志远等大臣奏事。 玄昱微笑看向父皇,他执佛珠的手搁在一叠奏折上, 面上平静却似在生气。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三位上书房大臣依次躬身退下, 皇帝目光炯炯地看着玄昱,将腕下的一叠奏折扔过去。他办事有序,懂得收敛锋芒,今年有他亲自监督, 终于不见科场舞弊之事。 玄昱捡起奏折仔细阅览, 多数是江宁官员举报兵勇在寒山镇纵火行凶,几封弹劾自己秦淮狎妓,紊乱当地治安,下边还有, 内容不外乎这几项。 万岁把官员盯得紧, 地方折子处理得勤,这些都是可以预见的结果, 玄昱轻轻合起折页子放归原处。 他有着不动声色的沉稳,与自己性子最接近,皇帝单手倚在案上,“无事跪安。” 玄昱知道,这股弹劾之风就此揭过,“儿臣多次梦见老十一,梦里的他奄奄一息,请父皇准许探视。关于寒山镇火灾,儿臣查到的与张大人稍有出入,绿营营长季大勇近来发了一笔横财,手下百余兵勇人人有份。玄奕助剿当晚与绿营兵有过照面,此事恐有隐弊,请父皇着张大人再查。” 此言一出,皇帝意识到了什么,忽然动起怜子之心,点头同意。 大雨滂沱,屋内十分简陋,没有窗户更显阴暗潮湿。 原本意气风发的玄奕憔悴了不少,卧在榻上正自恍惚出神,却见看守禁院的小太监推开门,玄昱和玄正,以及贴身侍卫迤逦而来。 “老十一!”玄正见玄奕黄瘦不堪,登时热泪纵横。 玄奕雷击一般打了个颤,带着嘴唇翕动,眼泪已经落了下来,挣扎着要起。 玄昱道:“你先躺着,太医很快就来。” 玄正掉泪,惹得玄奕伤心不止,涕泪满面,“三哥,你们再不来就见不到我最后一面了。” 玄昱令侍卫太监退到门外,对玄奕道:“父皇已命张义平重查寒山镇纵火案,你很快就能脱罪。” 玄奕细想这话的意思,头脑从懵懂中清晰过来,“太……四哥……我……” 玄昱眼眶一热,一双眸子就倏然发红,“老三,老十一,今日我们兄弟三人都在,索性开诚布公把一些话摊上台面。就拿追缴积欠的事来说,万岁下旨,我开展实施具体步骤,老三打先锋得罪人,老十一跑外场施加压力追发文书。老三,这件国策要事你绝对是最大的功臣,立功的同时当然是以底下人的牺牲为代价。我们父子君臣相互协作,将这件历朝历代都为难的事办得顺利。父皇一道旨意老大就成了闲人,他调老七回来,让张义平彻查许鹏程的案子,这一系列举动说明什么?” 破坏了整盘计划,玄奕懊悔莫及,玄沣侥幸逃出法外,反而是自己深陷危机。他明显注意到了玄昱微小的表情,如果说过去,他对玄昱存着说不清的隔阂感,此刻,豁然明白他的隐忍真诚。 玄正暗自思考,答案还能有什么,一系列行动的原因不外乎万岁想打击老九的势力。 玄昱思忖片刻,声音低沉清冽:“我何其艰难你们不可能想象不到。官员政绩,派系争斗,父皇宵旰勤政,可见同样并不轻松。论军功,老大两次随父皇西征;论才学,我们谁都比不上老二;论忠厚办事能力,当然是老三;论武功智谋,老十一与老七的能力不相上下;论理财团结,老九首当其冲。因此,我这个太子似没有一处优势,恰,东宫之位者不能只是武将、文人、忠臣、谋士等。希望你们明白,同我一心,亦是同万岁一心。” 他的一番话像是谈心,又像劝诫,语气诚恳中带着威慑,听得玄正玄奕神痴目瞪。 太医和宗人府总管到了,双膝一跪,齐声请安:“奴才恭请太子千岁安。” 玄昱的神色厚重坚定,一个狠厉的眼神睨过去,尔后把头拧回去对玄奕道:“老十一,你好好养病,这帮奴才谁敢伺候不周,本太子叫他全家偿命!” 一句警告好似晨鼓丧钟,门口的人只感耳鼓轰鸣,慌忙弓下腰进来请脉。 过了子时,夜更寂寥,玄昱终于感到乏意,将一叠文书整理好,起身离开书房。 天空悬着一爿明月,他闭目想她,只要停止忙碌,思念就会把他抓得更牢。 万千古木和巨块山石构建成这座气势恢宏的豪宅,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只是那样安静,岿然不动,丝毫不知多情者蒹葭之思。 太子府邸离紫禁城较远,玄昱只睡一个多时辰却精神奕奕,此时万籁俱寂,小太监们举着一遛明黄宫灯在前。车辇从正门中轴线的大道而出,他的目光落在朱门上的鎏金钉帽上,想起那日抱棠儿去摸城门上的门钉帽,脸上漾起明朗的笑。 皇帝下旨将玄奕释放,季大勇从火场搜到几十万两黄金,发横财的同时也成了替罪羊。他真是冤枉,即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一番审理后被叛斩立决。 户部追缴立竿见影,但随着事态平复,陆续又有官员向国库借银,国家内耗甚重,引发皇帝深恶反感。圣旨在几日前颁发:刘芳勇再任户部尚书,由太子监督,皇十一子玄奕管领,重新盘查清理库银,封存记档,任何官员不得私借。 太监们垂手伺立,金砖地光洁如镜,大柜和御案上的折子堆得老高。接见外国使臣十分枯燥,皇帝坐在御案后的龙椅上,面孔严肃一言不发。 接见结束,高澜和洪志远侍立在侧,由赵庸一份一份宣读诏告。 整整两个多时辰,除了太子站立,其余百官皇子皆跪得身颤腿麻,只有皇七子玄皓神色不改。他刚从军中回来,皮肤黝黑,两道剑眉透出坚毅,眉目间自带一股桀骜不驯。 玄昱默然向玄皓望去,所有觊觎东宫之位者纷纷投靠老九,党首只有一个,他们究竟有多团结? 赵庸嗓音发干,终于宣读完毕。皇帝起身踱着方步,仰头说了一句:“修改法制,清理刑部冤案乃重中之重,你们懂朕之艰难了吧?” 众人跪得耳鸣眼花,哪里还记得赵庸刚才那番半文半白的长篇诏告,大家全然体会不出含义却糊涂叩首,“臣等领旨。” 皇帝抬手叫起,众人无不腿软,皇帝先问玄昱:“整肃吏治,太子可有建议?” 先前,玄昱向周世兴请教,两人秉烛深谈,议得十分仔细。他胸有成竹,依旧仔细忖度,斟酌后道:“儿臣认为整肃吏治的根本在于消除积淤,恶疾缓治,先治敲诈贪腐之风。” 这几日,皇帝与三位上书房辅政要臣一直在密议这个话题,四人不由将目光锁在玄昱脸上。皇帝也累,身体往椅靠边倾斜,“太子这话属老生常谈。” 玄沣觉察到自己失去圣心,极力想要挽回,主动出列道:“儿臣请旨坐镇刑部,复查卷宗狱案,监管刑部官员。” 玄昱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心中的厌恶感逐渐强烈,“儿臣建议两线并走,一面清查刑部狱案,一面将圣训准则颁发天下。训导学子倡廉明耻,民者恪守本分,官员复习圣训,深明万岁绝不纵贪之意。官吏忠君,百姓守制,公忠无私,吏治方能散雾渐清。” 皇帝赞赏玄昱,面上却不肯表现出满意,“太子说的这些不够吧?” 玄昱神色凝重,语气沉重道:“回万岁,民间百姓打不起,也不敢打官司。有地方原告被告一起拘,拖延审判,甚至要传一村人为证,百姓被耽误农忙,急于生计只能向官员行贿。下面官员贪得无厌,胡乱判到府里,这种狱案当然会被驳回,富榨穷,穷榨干,不到实在挤不出油水绝不罢手。” 这番话引得乾清宫一片寂然,有人骇得满头冷汗。 玄昱秉持着严谨平静,“儿臣建议体贴圣意,体恤民情以求减少冤案。各省各部,无论担何要职,上至封疆大吏,下至九品吏员,遇百姓叫冤一律下轿聆接状纸,将此制度定为国策,于民间广泛宣传。如此,真冤大案的求诉者定会寻官大求助,下属衙门不易从案子里捞银,更难寻由相互推诿。此法若能执行,挂牌监督,上管下治,结案快,天下冤狱可少。” 他的建议言简意赅,字字都在点子上。皇帝精神一振,转脸看着赵庸,“你来说说,太子思路条陈是否清晰?” 赵庸躬身一揖,“回万岁,顽有所训,教遵有法才是吏治根本,太子所述乃利国利民的好事,应拟诏明发。” 皇帝拨动着手里的佛珠,凝神沉思片刻,对玄恒道:“圣训准则过于拗口,要拟一份通俗易懂又好记的,最好与三字经类似。编书修撰是你的强项,这事就交给你办。” 玄恒眼中熠熠有光,朗声道:“儿臣遵旨,定不负圣望。” 玄沣早从内廷得到消息,万岁想让玄正接管刑部,这次不叫他监督户部欠款的事足以证明消息可靠。玄沣抱着热忱想抢下这个整顿的烫手山芋,只可惜表忠心并不成功,反而被太子一系列循序渐进的条陈盖得天日不见。他有一种被整个朝堂抛弃的感觉,心里要多孤清就有多孤清了。 江西是瓷器名都,江苏,浙江,福建,安徽是蚕丝和茶叶的主产区,松江乃苏南门户,整体内商远不及广州十三行实力雄厚,但因地理优势成为洋商采办的第一站。 朝廷专设有洋商行馆,约定洋人住处活动范围。洋商需要大量土产国货,带来的钟表,望远镜,葡萄酒等奢侈品因价格昂贵不被国人接受,只有皇家贵族有财力购买赏用。他们采购的大项为生丝、茶叶、瓷器、棉、油,小项是药材、生漆、皮张、猪鬃等等。 此刻,松江码头集结着全世界最大的三桅帆船,这些帆船借助季风带的风力航行,因此省下大量人力及运输成本。每年七至八月,东南亚以及印度洋的各国帆船会趁着西南风源源到达各港口,洋人买够商品会在次年的二至三月乘东北风返程。 洋商以英国东印度公司实力最强,买办在该公司的代表面前形同奴才,极力讨好,以最低价,滥便宜为他们采办大量商品。 棠儿的茶行开在码头,位置尚好却门可罗雀。每日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内商,洋人,低头哈腰的买办,她已然明白自己的想法太简单,照目前来看,茶行盈利需要漫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