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7章 不哭
顾铭乘上回成都的汽车,将手心按在窗户上,从指缝里看不断向后奔跑的风景。这是他曾经非常喜欢做的一个动作,尤其是远离乘上远离家乡的汽车时,他总会不经意间抬手按住车窗。 这个动作具备深层次的意义吗? 没有。这只是一个满载少年的童稚与臆想与忧愁的动作。 透过指缝看到的世界,一切都是动态的。无论是城市建筑与农村田野,还是杳杳炊烟与青山悬流,都在指缝里变得鲜活如生。 指缝里夹杂了一个世界,于是少年成了这个世界的主宰,翻云覆雨,尽在掌心。 这是顾铭与韩贞曾经相似的幻想——多么美好的幻想。 顾铭努力压抑心头思绪,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向窗外。他希望可以借此暂时忘记韩贞。 可他做不到,他的心里总有她的身影。 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可怕到足以令他怀疑自身。 ——人为什么这么贪婪?为什么这么不知足?男孩心中漂亮的女孩,不是一个就够了吗? 顾铭想着,晴空万里的天宇变得阴翳,又一场细雨无端落下。 雨幕中的窗外世界变得模糊,顾铭的眼睛变得更加飘忽。 他在想韩贞那句非常自信的话。她为什么自信一定能把他抢过去?莫非她和风雪的聊天内容里潜藏了可怕的信息?又或者,她至始至终都是那个执迷不悟的小女孩,做着一个永远也不会幻灭的梦? 一刻钟前,顾铭和她的道别没有眼泪,只有温暖的笑。 他说:“不要老是一个人,偶尔交一两个朋友,生活会变得有趣得多。” 她说:“我有朋友啊。李恬恬就是我的朋友,只不过我们现在各奔东西,很难再见面了。” 他问:“一个朋友就够了?” 她扬起头,非常骄傲地说:“我当然不止一个朋友。我还有一个非常非常忠诚、永远不会背叛我的朋友。它一直陪在我身边,可我今天来得太过匆忙,没带上它。” 他微笑道:“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想见见他。” 她点头道:“一定会有这样一个机会的。” 他也点头道:“很期待那一天。” 她露出如花笑靥,眼睛弯成细长的小月牙,宛如忽然吃到甜美糖果的小女孩。她笑道:“我也一直期待、并且相信着那一天一定会来。因为你见它的那一天,就一定是你回到我身边的那一天。” 她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跑,远远地对候车厅外的韩小飞招手。 顾铭看到她敏捷又欢快的动作,脑子里一头雾水。 她在大厅门口碰到了风雪,她的笑容忽然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悲伤。 她看到风雪不应该忌妒或憎恨吗?她为什么悲伤? 顾铭回想起之前的一幕幕,脑子里疑问成群,搅成了一团浆糊。 他知道,风雪能回答他的所有疑问。 他想问,却已不知该如何开口。因为他知道风雪一定不会回答,纵然她回答了,也一定是临时编的搪塞之语。 这些问题只能由顾铭自己去思考。 他想到风雪在酒店里用尽全身力量吼出的话,紧绷的神经又稍稍放松了一分——所有的谜团,都一定会在时间的累积下渐渐浮出水面。现在她在他身边,她只属于他,其他问题还有什么所谓? *** 时间的脚步似乎并非恒定,它时快时慢,有时候一日三秋,有时候白驹过隙。 国庆过后,不觉间到了霜降。 这个时节里,菊花开了,柿子熟了,气候也逐渐转寒。 校园里,穿着时髦又性感的女孩们都换上长袖长衫,白皙肌体全部掩盖在色彩艳丽的服装下。 天象是人类永远研究不透的难题,今年的霜降尤其冷,其冷冽程度比之往年的小大寒。 天冷加衣是智慧,史怀瑜有智慧,所以他换上了长袖子。可他还是着凉了,不时流鼻涕,咳嗽,打喷嚏。 他的身体一直比其他同龄男生强得多,他近几年里无论寒暑,几乎没得过病。可今年有些奇怪,可能是温度的骤变使得他的强劲身体不适应,莫名感冒了。 他是性格尤为偏激的男生,纵然病了,却不愿吃药。他总觉得药物会影响他的神经,使得他敏锐的头脑变得迟钝。 一般来说,感冒病毒在正常环境中只有数天的寿命,身体较强的人,稍微忍几天,自然就好了。 可史怀瑜忍了足足四天,感冒症状不仅没有消退,反倒变得更加猛烈。 他的脑袋开始发热,已经超过人体正常体温,稍微摇一下脑袋,便感觉到入骨的痛。他的身体变得沉重,连走路都变得困难。他很多时候还是无端喘气,根本没做任何事情,却感觉非常累。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败给了感冒病毒。感冒病毒的寿命虽短,但它会变异,形成另外的病毒。 史怀瑜服软了,独自去医务室看病拿药。 医生给他的诊断结果是,重感冒且发烧,拖久了容易造成后遗症。他需要按时吃药,注意饮食,多休息,多喝热水,最好是打上一针。 史怀瑜决定打一针,减缓自身痛苦。恰巧不巧的,他的手机在这时响了,竟是禹盼盼给他打的电话。 他和禹盼盼交往了近一年,她给他打的电话不超过一掌之数。 这个电话当然尤为重要,于是他把打针的事情暂且放下,先接电话—— 禹盼盼:“怀瑜,你现在在哪里?” 史怀瑜几乎脱口说出“交职院医务室”六个字,但他很快改口,微笑着说道:“我在寝室里卖零食啊。你忽然打电话给我,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禹盼盼:“你的声音好嘶哑,是不是着凉了?” 史怀瑜:“没有吧,我的声音很正常。” 禹盼盼:“顾铭都告诉我了,你还不说实话。” 史怀瑜的嘴角轻轻抽搐两下,干笑道:“小感冒而已,你不用担心。” 禹盼盼:“我特意给你熬了白米粥,现在还是热的,想让你吃了快点好起来。” ——太阳运转周期出了问题?我居然能遇到这么神奇的事情? 史怀瑜惊愕道:“盼盼,你怎么了?” 禹盼盼:“我给你熬粥啊。你到底要不要?” 史怀瑜:“要!当然要!你现在在哪里,我马上过去取粥。” 禹盼盼:“我就在你们九栋宿舍楼的门口。” 史怀瑜:“我两分钟就到!” 他挂了电话,转身对医生说了一句“我不看病了”,接着大步往宿舍区跑去。 他真的病得很厉害,跑动起来全身疼痛,尤其是脑袋,嗡嗡作响,仿佛要炸开了。 但他忍住了,真的只用了两分钟,就从医务室跑到了九栋宿舍楼的门前。 他看到了禹盼盼。 她穿了一身厚实行装,脖子上还围了一条色彩斑斓的围巾。她的身子全藏在厚实的衣物下,除了脸和手,再也看不到任何身体部位的肌肤。 在外人看来,她的穿着像一个粽子,又笨重又难看,完全不像这个年纪的妙龄女孩。 但史怀瑜不这么觉得。相反,他觉得她非常美丽。天生性格保守的她,穿上厚实的衣服,反而有了一分古典的韵味,像古代的贞洁女孩。 这样的她,穿上暴露的服装反倒与自身格格不入,显得另类。 史怀瑜走上去,微笑着打招呼:“盼盼,我来了。” 禹盼盼把提在手里不锈钢饭盒递到他的面前,也浅笑道:“拿去吃吧。” 史怀瑜忍着头痛重重点头,接过饭盒便直接拆开,把盖子递给禹盼盼,让她拿着,接着一手提饭盒,一手拿勺子,大口吃了起来。 白米粥是非常清淡的食物,在没有配菜的情况下,算不得好吃。但史怀瑜仿佛吃到了举世难求的美食,满脸都是满足的模样。 吃到后面,勺子舀不到最下面的粥,他便捧起饭盒,像喝水一样,把里面的粥都喝得干干净净。 事实上,得了重感冒的病人,食欲都不会太好,稍微吃一点油腻的食物便想吐,纵然是清淡的食物也吃不了太多。 史怀瑜能一口气吃完一整盒粥,根本原因还是这粥出自禹盼盼之手。 他吃下去,胃里很不舒服,但他脸上还是映着温和的笑。他把饭盒递回去,却发现禹盼盼早就不笑了,她的脸上有了忧愁。 史怀瑜问:“盼盼,你怎么了?” 禹盼盼勉强笑了一下,问:“史怀瑜,你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史怀瑜吃了东西只会更不舒服,但他还是强撑着点头道:“我好多了。如果每天都能吃到这么好吃的粥,我很快就会痊愈。” 禹盼盼没接下这个甜蜜的话题,而是非常低郁的询问道:“那你能陪我走一会吗?” 到了这时,史怀瑜终于意识到,禹盼盼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说,煮粥可能只是顺便。 他沉吟片刻,点头道:“好。” 两个人没出交职院,只是顺着学校里的林荫道走。 树荫下,两个人身上都撒着斑驳,是天光穿过树影投下来的。 这个季节还盎然挺立的树,无疑是松柏。 史怀瑜忽然觉得,自己此刻也像松柏一般坚韧。他已经做好了迎接最坏的事情的心理准备。 可是最坏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禹盼盼并没有说与分手有关的任何事情。她甜美地笑着,说了许多完全没用的废话,全都是他们交往一来经历过的事情。 其实他们的交往非常另类。这个年纪,坠入爱河的少年少女,都是恨不得整天都黏在对方身上,一刻也不分开。 可他们的交往,十天半个月不聊短信不见面都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所以他们的故事也非常平淡,除了那次野炊之旅,几乎没有其他话题可聊。 禹盼盼至今犹记史怀瑜与狼搏斗的英勇。她每次提起这事,两眼都泛着光亮,似乎史怀瑜就是在那一刻走进她的心里的。 或许在她心里,史怀瑜真的替代了赵大峰。 如她这样的女孩子,真的有这么容易变心吗? 史怀瑜知道,禹盼盼至今不肯与他开房,根本原因还是赵大峰。 可今天,禹盼盼要说的重要的事情,居然真的是开房。她忽然想通了,觉得身边能有史怀瑜这样既勇敢又贴心的男朋友,把自己交给他也未尝不可。 她的原话是:“史怀瑜,如果你想和我做那个也可以,我这次绝对不哭了。” 史怀瑜回忆起上次两人在宾馆包间里发生的事情。 那时候他几乎兽性大发,却被禹盼盼的眼泪唤醒了。 她躺着一动不动,安静流泪,仿佛任人宰割的羔羊。 史怀瑜看着满面泪水的她,早已弥漫他全身的邪恶居然溃散了。那时的他,不忍心剥夺她的身体。 兴许这就是良知。史怀瑜这种不知害过多少女人的混蛋,几乎成了用下体思考的生物,他却能在某些奇特的时间点清醒过来。 那一晚,他没对她做任何事情。他嘴里说的是“你心里不愿意的话,我就不碰你了,这样没意思”。 他的确有一个信条,便是不管怎样诱人的女人站在他面前,只要她心里不愿意,他就绝对不碰她。 他一直觉得要女人主动投怀送抱,玩起来才有意思——就这个信条而言,只有蓝晨雨是例外。他曾经的确想过强奸她。 可他那天早就忘记这个信条,因为禹盼盼的确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女人,或许她本身也是他的信条里的例外。但他被自己的良知唤醒了,没有对她用强。 他现在还记得她的眼泪。 ——她为什么哭泣?为了赵大峰?为了自身即将遗失的贞洁?还是为了其他什么东西? 史怀瑜当时就知道,她不是为了以上的任何原因哭泣。她哭,是因为她不知道能不能把自己交给这个男人。 她是忧愁的雨巷少女,她对未来始终怀揣一分恐惧。 或许别人不相信,但史怀瑜百分之百相信,禹盼盼一旦和某个男人发生关系,她就绝对不会和那个男人以外的任何男人有所瓜葛。 她的骨子里已经刻下“从一而终”的思想,如若她选错了人,只可能痛苦终生。 那她现在为什么不哭了?因为她自信自己没看错人,她已经决定把自己完全托付给史怀瑜了。 史怀瑜心头有了一丝苦闷。他昔日无数次幻想过禹盼盼心甘情愿躺在自己身下的画面,可现在,深埋他心底的良知,又一次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