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两个跟组编剧无力招架,干脆抬出许静。许静当然不肯改,风风火火赶到片场。他骂人方式高明得很,在片场走一圈下来,每一个都骂到了,但没一句带脏字。 导演不高兴,颜砚不高兴,流量演员也不高兴,耽误了拍摄进程,原秋时背后的原石娱乐更不高兴。陈洛阳不得不亲自到片场,安抚这个又安抚那个。 至于其他人,灯光和摄影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道具永远忙忙乱乱;副导演总是跑来跑去,身上的几部电话响个没完没了;制片主任像个杂工,但什么都懂,最擅长处理纠纷事件;群众演员为争一件没有汗味的外套,吵着吵着简直要打起来。 周莽只觉得大开眼界。 他看着听着,但极少说话。片场的人都认识池幸的三个保镖,周莽是其中公认最难沟通的一个。 “张倩想要你微信号,你说我给不给?”池幸问周莽。 周莽想了想:“谁是张倩?” “颜砚的小助理呀,最漂亮那个。” 周莽想起来了:“别给,她问我要过。” 池幸嘿嘿笑:“好冷酷啊,帅哥。” 周莽不吱声,静静看池幸。片场大灯小灯已经布好,映在周莽身后。周莽鼻梁很高,沉默看人的时候眼神专注,像静夜里无波无浪的海。 池幸有些心惊,自从那天之后,周莽常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这比所有语言和动作都更令她紧张。那目光里藏着无声的欲念和话语。 “……来跟我对台词吧!”池幸把剧本塞到周莽怀里,打破了这古怪的气氛,“你是晏阳,我是蒋昀。” 周莽慢吞吞打开剧本:“我?你确定?” 池幸闭目靠在椅背上,装作迅速入戏:“晏阳,你可以玩,但别忘了我们的婚约。” 等待片刻不见周莽出声,池幸睁开眼。原秋时站在她身后低头笑着:“找人对戏,应该找我啊。”他淡淡一瞥周莽:“没经验的人,怎么带你入戏?” 周莽起身走开,原秋时坐在了他的位置上。 池幸松了一口气,又有点儿不舍得,打量原秋时:“你今天不是拍完了么?” “我想问你要个答案。”原秋时合起剧本,“虚伪的绅士,是说我吗?” 池幸心道不好,她刚刚一时口快,说错了话。 “不是说你,你紧张什么!”池幸亲昵拍他肩膀。 原秋时笑笑,点头:“那就好。我还以为我被你讨厌了。” 池幸笑道:“谁会讨厌你啊。” 原秋时:“那么,不讨厌我的池幸老师,我能和你一起吃顿饭么?” 池幸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允诺,她还没跟帮自己在裴瑗面前说好话的原秋时道谢。她立刻挑起眉毛:“我请,请你吃十顿!” “先一顿吧。”原秋时笑道,“明天上午排的是你的戏,下午是我。我晚上去接你。” 一堆保镖护着原秋时走了,池幸打了个呵欠,她已经困得快要就地睡去,但颜砚的戏过不去,她得等着,最后一场才是她的。 周莽又回到她身边,沉默半晌后忍不住问:“你们明天要去哪里?” “谁知道呢?”池幸又恢复成那个漂亮且没心没肺的坏女人,“男士提出的约会,我只要带着好奇和期待等他接我就行了。” 第二天下午,周莽送池幸去上舞蹈课。 确定获得《大地震颤》的角色后,舞蹈课自然也恢复了。 “赵英梅。”周莽对她喊。 池幸站直,笑了。这是她对周莽的要求,每次上课之前,都要用《大地震颤》里的角色名字称呼她。 她是在学舞,也是在体会赵英梅的心境。 一个如此平凡、落魄、毫无希望的女人,她的梦想看起来如此荒诞。 王靖是标准组的冠军,华尔兹、摩登、狐步都是他最擅长的。赵英梅想跟王靖跳的是华尔兹,最容易入门的一个舞种。 舞蹈老师身材高挑,他命令池幸保持握持姿势站立,检查过后微微流露不满:“这两天在家里没练习?” 池幸心想,这两天我睡在家里床上的时间,满打满算不到八小时,哪里还有机会练。她在灿烂甜蜜片场不敢练,去光彩剧院研读剧本的时候才能趁空隙时间练基础舞步。 一节课一个半小时,池幸大汗淋漓。 华尔兹看起来优雅轻盈,跳起来却很不容易。光是维持站立姿势后仰上半身这个动作,池幸就练了很久。 “你基础是不错的,练过瑜伽,也保持健身,还是要多做练习。最好是有舞伴,没有的话,就自己假装有,调动想象力。”老师离开时说,“你要是有空,再跳半小时吧。” 池幸长发在头顶扎成个厚实揪揪,戴了黑色头带,愈发显得五官鲜明突出。她很高,胸臀丰满,腰和手臂却很细瘦,微微显出肌肉的形状。 保持身材是残酷的修炼,意志力、耐力和勇气,缺一不可。尤其在娱乐圈,竞争残酷,这种只能算是初级试炼。池幸宁可一天睡不到四小时,每天凌晨五点的晨跑是雷打不动,必须做到。 没有舞伴,她独自一人练习,想象自己是赵英梅。空气中有一个王靖,握着她、带领她,是她狼狈人生中不可触碰的理想。 赵英梅仰慕王靖,但不是爱。 麦子听过孙涓涓的故事后,重新琢磨了赵英梅的心理状态。池幸提出,赵英梅真正喜欢的不是王靖,而是王靖的舞伴。她渴望成为王靖怀中的一束花,一个漂亮女人,一场数分钟便戛然而止的梦。 麦子狠狠拍大腿:“对!”他在舞台上走来走去,猛地抽烟,展开手臂又收好。他也是个练家子,跳的是摩登舞,步幅大,身姿优雅。 “果然是女人最了解女人。”他嘀咕,又似自言自语,“赵英梅……哎,赵英梅。” 音乐中断了,又被周莽按响。池幸喝了两口水:“谢谢。”抬头看见周莽脱了西服外套,挂在挂钩上。 这人身材特别好,池幸的目光上下一舔,坏笑。 “热?”池幸故意说,“暖气是有点足,要不多脱点儿。” 常小雁老提醒她“玩够了就行”“吃过了就松口,别当真”。池幸每每听到,心里全是哀叹:没玩过,也还没吃过。想倒是想过,但也不敢想太深,不然醒来看见周莽,会有错位和愧疚感。 周莽向她走来,边解开领带边说:“我和你跳。” 池幸怔住:“……啊?” 周莽站在她面前,这回开始解衬衫衣袖的扣子。他把衣袖折起,固定在自己肘部,解开了领口的纽扣,微微歪头看池幸:“我不够格?” 池幸几乎呆住:“你会跳?” 周莽背脊修挺,站立如松,双臂张开,是一个极其标准漂亮的握持姿势。 “大学毕业晚会上,我是华尔兹的领舞。”他目光垂落在池幸脸上,嘴角浮起一丝得意的笑,“业余组冠军,够资格当你舞伴吗?” 周莽的手似乎有天然的热度。它握住池幸手掌时,力道不容置疑。 手心、手腕、胯部……每一个接触点都契合,周莽的身高和池幸的身高恰好合适,他是一个完美舞伴。 华尔兹中,男舞者引领女舞者,女舞者只需要跟随。池幸被带领、指引,她只需要牢记老师的指导,视线对准舞程线,顺着周莽的动作就可以。 肩部打开,胸部打开,收紧下颚,微微昂头。快乐地、甜蜜地、享受地,跨出去。重心放在脚掌,不会打滑、不会跌倒。信任你的舞伴,信任引领你、和你在一起的人。 一种轻飘飘的眩晕感在池幸心中升腾而起。 她有一种全新的快乐,油然布满全身,细小的火星从她和周莽接触的地方炸裂。她觉得自己手心几乎要出汗了,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她应该道歉,应该停止这次舞动——但周莽握紧了她的手,不让她脱逃。 赵英梅看到的王靖,是这样一个不容置疑的、强壮优雅的舞者吗? 池幸甚至顾不上想象。 旋转中,她在镜中看到自己。灯光里她仿佛身穿一件舞裙,裙边滚了一圈黑红相间的羽毛,胸口的v形开口性感漂亮,她挽起了一头黑发,发间插一个羽毛发饰,那发饰也是红色的。 镜中人不是她,是孙涓涓。 孙涓涓在钟映手里像花一样疯狂绽放。她甜美、满足、喜悦,平平无奇的人生骤然有了新鲜意义。钟映这样紧这样牢地把手掌贴在她背脊,光裸的肌肤与手心接触,汗和欲念一同生起,油淋淋,湿漉漉。她喘息,笑得透亮,耳语时又娇声娇气。说话动作不像一个母亲。不像孙涓涓。 池幸心头剧跳,幼时的恐惧在她心底复苏。 她来不及细细想清楚自己究竟恐惧什么,抬头时猛地撞入周莽眼中。 有许多人这样注视过她,但他们都不是周莽。 他们没有周莽这样深邃又纯真的眼睛。在那样一双眼睛里燃烧起星火,烫得池幸脸颊发红。 她被周莽的目光完全笼罩。被那样注视着,她是个渺小、赤.裸的人,只能不停、不停地展开自己,任由周莽引导。她不需要看前路,跌进周莽怀里,一切都会被屏蔽在外。 周莽看她,是看十八岁的薄薄雨夜里,身着单衣、瑟瑟发抖的她。她的一部分永远停止生长,只能驻扎在周莽的眼睛里。 池幸已经忘了自己是否曾被人这样凝望过,疼惜、怜悯、爱、珍重、遗憾,还有欲望。所有色彩混杂在一起,乱纷纷朝她身上倾倒。而她还在迈步、旋转,周莽手心真热,他完全控制住池幸,池幸心头剧跳的声音比音乐声还大。她看见周莽露出很怜惜的笑。 恐惧越胀越大,池幸背脊战栗,脑中混沌。 音乐停下的时候,动作也随之结束。周莽只看老师跳了两遍,已经把舞步记熟。他鼻尖微微沁出汗珠,灯光照亮他眼睛。睫毛真长,眼睛明亮,池幸从没有这么近的在明亮之处看周莽,时间仿佛胶着停滞,只有呼吸。 周莽忽然捧住了池幸的脸。 池幸还在眩晕和震惊中不能回神。她不抗拒周莽的吻,甚至带些微的期待。她还记得周莽唇上柔软的触感。 气息渐近,呼吸全搅在一起,池幸不由自主把手放在周莽的腰上。 在嘴唇相碰的瞬间,手机响了。 池幸回到人间,忙把周莽推开。 来电的是原秋时。他问池幸在什么地方。 池幸给他分享了位置,脸上余热犹存。刚刚那个吻已经落实在自己唇上了吗?她一时间分辨不出。 “我跟原秋时有约,你先回去吧。”池幸头也不抬,抄起背包走出门口。 她换了衣服,穿得简单轻便,离开更衣室时,周莽还在。 “我送你过去。”周莽恢复成保镖,一板一眼地说。 “他来接我。” “去哪里?” 池幸不想讲。她在水龙头下洗了一把脸,彻底清醒,只想回到半小时前抽自己两个耳光。 身为经验丰富的女演员,她恢复得很快,但一时半刻还不能端起架子来面对周莽。抬头看周莽时,很难不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事情。 她最终没让周莽跟上。她上了原秋时的车,问清楚地点后才告诉周莽。周莽回她一个“好”字,简简单单,连标点符号都没有一个。 池幸心里又觉得不是滋味了。刚刚都那样了,你就给我回这么一个敷衍的字? 她一会儿生自己的气,一会儿生周莽的气。 原秋时看她变化表情,笑着问:“你就穿这个去?” 池幸打量自己,羽绒服和白色薄毛线衣,开口时微微带气:“衬不起你吗?” 原秋时笑而不答,也不问她因为谁而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