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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脾气怪僻得很,不愿以真面目示人。这一层,得请你谅解。” “自然,自然。生得丑的女子,脾气怪僻的居多。不管她怎么样,我都尊重她的。” 一言未毕,东宫的从人来报,说樊於期到了。太子丹自然离席相迎,荆轲为了尊老敬贤,也跟在太子丹身后,一起出室迎接。 在精致的客室中,太子丹为双方通名引见,两人都恭恭敬敬地伏地行礼。 拜罢起身,相互寒暄。两人都想细看一看对方,因而都是一面说着些久已仰慕的客气话,一面却很不客气地平视着对方,从上到下,毫无顾忌地打量着。 在荆轲眼中,樊於期是可怜的——他予人的感觉,就像一头既老且病的白额虎一样,那高大的身躯,虬结的黄须和他的狮鼻海口,依稀还可以想见他当年叱咤风云的雄姿,但是,他的松弛的皮肤,迟钝的动作,特别是那一双忧郁而疲倦的眼睛,说明了他的英雄岁月,离他已经非常遥远了。 这样一位人物,什么是他最好的归宿?荆轲不断地在想,却始终找不出一个自己可以认为满意的答复。 “请入席!”东宫舍人来禀报。 “请!”太子丹起身肃客,笑着问樊於期道,“犹有斗米之量否?” 这是赵国名将廉颇的典故。廉颇虽老,一顿饭还能尽米一斗,肉十斤,披甲上马,犹可驰驱。樊於期知道太子丹激励他的意思,但是他也像廉颇一样,一为楚将,无功足录,对于统驭他国的士卒,并无把握,所以始终不敢自己请命,为燕国领兵御敌——而徒受太子丹的供养,不能建寸功以报,这也正是他日夜耿耿于心的一件事,因此听得太子丹的话,虽知是无心的一句戏言,却仍是惭愧得抬不起头来。 太子丹自然明了他的心思,自觉失言,大为悔恨,但亦不便解释,只是对樊於期越发恭敬,借以表示自己仰慕的诚意。 冷眼旁观的荆轲看在眼里,心中一动,等入席以后,找个机会,问道:“请教樊将军,暴秦灭韩破赵,窥燕之意,日渐明显,为今之计,燕当如何?” 樊於期颓然垂手,低头答道:“樊某穷愁潦倒,百无一用,不敢与谋大计。一息尚存,所不能释怀者,只是不知何以报答太子的深恩大义?” “樊将军,莫如此说!”太子丹赶紧举酒相敬,“举世滔滔,只有你我深知寸心的隐痛,樊将军,我总算比你的境遇好得多——府上一家老小,尽属无辜,而都为嬴政所害。这无情无义、狗彘不食的独夫!”太子丹咬牙切齿地说,“总有一天,我要叫普天下大快人心。你看着——”他咽一口唾沫,把要说的话,很吃力地忍住了。 荆轲咳嗽一声,略微示意。樊於期抬眼看了看,离席而起,伛偻着笨重的身躯,直趋荆轲席前,替他斟满了酒,俯身说道:“荆卿,请尽此爵,樊某有微衷奉陈。” 荆轲并不推辞,道声“不敢”,举爵一饮而尽。 樊於期陪饮了一爵,将双手平放在膝头,徐徐说道:“樊某托庇于太子之下,与燕国共存亡,同休戚。现在燕国喜得大贤,拜足下为上卿,必有嘉猷良谟,措燕国于磐石之安,该当一贺。” “荆轲亦如樊将军一样,只有一片血诚,上报太子。实在不敢当樊将军的过奖,只是既有同仇敌忾之心,一切的一切,还请支持。” “那何消说得?”樊於期又满饮一爵,“请再尽此。樊某有一句肺腑之言,奉陈左右。” “请指教。” “樊某日夜所思者,只是如何图报太子。只恨身如废物,一筹莫展。因此,任何人凡能有助于燕,有助于太子的,等于为樊某代尽报答之义,即是我的恩人。荆卿,我对足下感谢不尽,欣喜不尽,凡有为燕而可供驱策之处,粉身碎骨,在所不辞。请足下记取此言。” “是!”荆轲倏然动容,替樊於期斟满了酒,以极低沉的声音说,“我为燕国向将军敬致谢意。” 这句话自是涵着深意,但谁也不知道樊於期曾否加以体味?只看他毫不迟疑地干了荆轲所敬他的酒。 退回原来的席次,樊於期显得神情愉快了些。酒的作用使他兴奋,他谈起他辅助嬴政的弟弟长安君,反抗嬴政的往事,他说嬴政与长安君的性格完全不同,这因为嬴政的父亲——吕不韦是个极工心计的阴谋家,嬴政没有秦国王家的血统,所以他的禀赋跟长安君没有一点相像。 太子丹听着樊於期诟辱嬴政,显得十分满足的样子。但是荆轲并不感兴趣,他所感兴趣的是秦国宫廷中的一切。 因此,找到一个空隙,他问樊於期:“天下之人,莫不欲得嬴政而甘心,他就不怕有人行刺吗?” 这一问,恰也是太子丹所感到关切的,所以也加了一句:“秦宫可曾发现过刺客?” “秦宫未曾发现过刺客。”樊於期答道,“那里护卫极严,凡进秦宫,必加搜检,凶器带不进去,如何行刺?” 太子丹看了荆轲一眼,荆轲声色不动,又从容问道:“若是一国的使者,难道秦宫护卫也公然搜检么?” “这自然不至于。不过他国的使者被安置在候馆,其中执役的人,皆为秦宫廷特派,使者的一举一动,皆在严密监察之中。至于行李被秘密检查,更不消说的。” “原来如此!”荆轲深深点头,觉得与樊於期谈话,极有用处,但他不愿再多问什么,只表示了极感兴趣的神情,鼓励樊於期再说下去。 “其实,嬴政迟早不得善终,”樊於期又说,“不过,你们看着好了,他不死于外人之手,反会死在他自己的叛臣手里。” “何以见得呢?”太子丹极注意地问。 “像我就是一个例子。我是为了维护秦王的正统,伸张大义。另外还有些是为了将来的荣华富贵打算。”樊於期冷笑道,“嬴政一心想求万年不死之药,殊不知他左右的宠臣,心目中已各有拥立的对象,一旦嬴政遭了天谴,尸骨未寒,阋墙之祸必作。” “然则嬴政自己一无所觉么?”荆轲问。 “他自己并不知道。不过此人生性多疑,他不相信任何人,连他的宠臣蒙嘉在内,所以秦宫朝会,群臣寸铁不准带上殿去。” “噢!”荆轲极注意地问,“侍卫呢?” “执戟的郎中皆在殿下,非奉诏不得上殿。” 荆轲越发注意了,紧接着又问:“万一殿上生变,执戟郎中难道也不上殿去救护吗?” “是的。”樊於期极肯定地答道,“秦法严峻,无丝毫通融的余地。” “不错!”太子丹也点点头说,“秦国暴虐不仁,民怨沸腾,就是靠严刑峻法来维持他的统治的。” “那么,”荆轲又问,“诏令如何传达给执戟郎中呢?” 这一问在樊於期甚难回答,因为他从无此种经验,想了想答道:“那总不外乎告诉近臣,由近臣下殿传达。” “由嬴政自己口传诏令呢?” “那当然也可以。”樊於期说,“不过殿宇深广,怕要极大的声音,才能让殿前的人听到。” “是的,是的。”荆轲喃喃地应声,心神飞越,仿佛已到了咸阳宫——他的想象极其尖锐灵敏,设想着未来的情况,觉得这是嬴政作法自毙,只要徐夫人的匕首出手,他是必死无疑的了。 于是,他欣然举爵,怡然入口。樊於期不知他何以高兴,而太子丹是明白的——实际上,他的欣悦,犹过于荆轲。 因此,这一夕宴会,宾主尽欢。酒阑人散,樊於期宿在东宫。荆轲回到章华台,夜深人静,灯下独坐,把入秦的大计,又细细筹划了一遍,想来想去,一切的条件,都合乎理想,唯有对自己的用剑,一点信心都没有。这样想着,他盼望重见盖聂的心,愈益迫切,而要访盖聂的踪迹,又必得依靠宋意,算算日子,宋意应该来了。他预计着宋意在年内赶到,一过了年立即去寻访盖聂,这总得两三个月的工夫,那时徐夫人的匕首也该铸成了。如果一切顺利,明年春暖花开动身,初夏时分,便有一件震动天下的大事发生——这件大事,将影响列国的安危,重新造成列国之间的均势,那时史官会大书一笔:“燕王喜二十八年,夏,遣使者卫人荆轲入咸阳,刺秦王政于宫,死之。秦国大乱,列国危而复安。” 这是多么得意的事!青史标名,勋业千古,大丈夫正该如此。这样想着,荆轲满心愉悦地笑了。 但越是志得意满,他越谨慎小心,一再在心里告诉自己:好好一件事,不要在细节上疏忽了,弄得全功尽弃。于是他尽量在自己的计划中挑毛病,同时再一次回忆樊於期的话。樊於期说过,各国的使者被安置在秦国的候馆中时,行李都会被秘密搜检。这样看来,那把匕首的隐藏,是一绝大的难题。藏在地图匣中,是否妥当呢? 把匕首卷入督亢的地图中,是他原定的计划。此时重新细想,觉得仍旧是个极好的办法。不过计划要做一个修正,那地图匣应该封得极其严密,而且要由燕王亲自拜送,表示郑重。这样,秦国上下,便不会疑心到此,同时封固严密,昼夜守护,装成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秦国的密谍,本事再大,也无法发现其中的秘密。 然后呢?他继续往下想。 然后,假定秦王嬴政会欣然接见,他自然要看一看这燕国膏腴之地的地图。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取出地图,交给盖聂拿着,他拉住地图的前端,身子慢慢往后退,地图慢慢展开。同时,为嬴政一一指点。这时,嬴政的全部注意力.应该都放在地图上,放在他的手指上。到地图将尽时,盖聂抽出匕首,他便抛掉地图,一把抓住嬴政的手,盖聂以匕首指胸,一刺便死,大事毕矣! 就那么容易吗?他细想了一遍,确是那样容易。匕首藏在地图匣中,是个再好不过的办法,顺理成章,丝毫没有漏洞。 但是,他也听说过,嬴政身不满五尺,却是智勇绝伦;万一一刺不死,召集殿下执戟郎中救护,众寡不敌,又当如何? 决不容许一刺不死!荆轲断然决然地对自己说,可是,匕首在盖聂手里,任何人遇到那样的情况都会紧张,因而生偏差,一刺而未刺中要害,绝非不可能之事。要如何才能一刺必死呢?荆轲把这个念头,一直带到梦里。 在朝阳影里睁开了眼,他觉得神清气爽,十分畅快,再想到那个难题,几乎念头还未转完,便找到了解决的办法,他高兴得一掀锦衾,大声喊道:“妙极了!真太妙了!” 一阵急促细碎的脚步声,接着房门开启,探进一个头来,是昭妫。 “怎么了,怎么了?”她略有些慌张地问。 “什么?”荆轲茫然地说,“没有什么呀!” “我听得你大喊,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噢。”荆轲定一定神说,“我想到一个好主意。来,昭妫,你替我记住一句话,省得我忘了,你记住:‘徐夫人的药方’。记住了没有?” “‘徐夫人的药方’。”昭妫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又闭着眼喃喃复诵数遍,“记住了,‘徐夫人的药方’。一共六个字。” “是的,六个字:‘徐夫人的药方’。我也记住了。” “那么,”昭妫又好奇,又困惑地问,“为何要我记住?就这么记住吗?还是在什么时候要提醒你呢?” “对了。不久以后,有一位徐夫人从榆次来,你提醒我,注意她的药方。” “那是个什么药方?” “毒药。” “毒药!”昭妫失声惊呼,双眼睁得极大。 “你放心!不是我要服毒。”荆轲笑笑不再多说了。 “荆先生!”昭妫喊了一声,欲语不语地。 “有话说出来!”荆轲看着她说,“我不喜欢这样子吞吞吐吐的。” “荆先生,我觉得你这个人很奇怪。”昭妫终于说了。 “噢!怪在什么地方?就因为我要你记住徐夫人的药方吗?昭妫,”荆轲停了一下说,“我抱歉得很。我心里有许多话不能跟你们说,所以你们看来,我的行为有许多地方莫名其妙。其实,我是很普通的一个人,我亦希望有个很舒服的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布衣菜饭,一生不见兵革,让我闭门课子,安静度日。无奈,不容易有这种日子——我希望不久的将来,大家能过这种日子,但是,在我,是决不可能有的。” “为什么呢?” 这一句话又把荆轲问住了,他歉意地笑道:“你又要说我这个人很奇怪了!说话颠三倒四,前言不符后语。是不是?” 昭妫没有再问下去,管自己去替他收拾寝具,但是,她一面铺衾叠被,一面不住骨碌碌地转着眼珠,似乎有什么心事在想。 终于,她问了一句话:“荆先生,我跟季子俩,你到底喜欢谁?” 荆轲从未想到过有此一问,闪避着反问道:“还有夏姒。你怎不问,在你们三个人之中,我喜欢谁?” “你不会喜欢夏姒的。” “何以见得?” “这用不着争论的。如果你喜欢夏姒,你也说好了。不过,要说老实话。” “说老实话,你跟季子我都喜欢。” “总有一点分别吧?” “我没有比较过。”荆轲顾而言他,“昭妫,你为什么问这话?” 这叫昭妫难以回答,只好强词夺理了,“问都问不得么?”她窘笑着说。 其实就不问,他也知道她一片眷注的深情。他对儿女私情,一向是自我抑制着的,但此时忽然有了不同的想法,他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不多了,就算放纵,也放纵不到哪里去,何苦在心中紧守着一道樊篱? 但是,他不知道昭妫是存着怎样的心思。他在她眼里,究竟是怎么样一种人?这些,他都有兴趣弄个清楚。于是他问:“昭妫,我走了以后,你会不会想念我?” “走?”昭妫极注意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平静地垂着眼说,“我跟了你去。” 他想不到她已存下了这样的主意,便说:“我的行踪不定,你跟着我会受苦。” “只怕是你嫌我累赘!” 如果说不嫌她累赘,她更要跟着他走了。事实上是不可能的,他到秦国怎能带了她去?无奈这话不便说破,只得付诸沉默。 “是不是?”昭妫冷笑道,“男人都是这样,到处希望找个有姿色的女子相伴,却又最好不受羁绊。相处厌了,拍拍腿就走,到新的地方,另换新人,可是这样?” 荆轲苦笑了。 “说啊!”得理不让人的昭妫,扬着脸问。 “都让你说完了,我还说什么?”荆轲笑着回答。 这表示承认了昭妫的看法是对的。他是不得已而借此逃避,昭妫却大为伤心。她曾受太子的怜爱恩宠,自以为可免于老死深宫、形单影只的凄凉岁月,却想不到太子丹又遣她来服侍荆轲,按照宫里的规矩,除非她能跟了荆轲一起去,否则,等他搬出东宫,她就不可能重新亲近太子了。因此,她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荆轲身上,而结果却是失望了。 想到宫中凄清的长夜,每每听得青春消逝,人老珠黄的宫女,一声声长吁短叹的情景,昭妫简直心悸了。她不甘于随人摆布,认为无论如何得想办法,缠住荆轲,因此又说:“荆先生,太子替你修的房子快完工了,搬去的时候,你可别忘了,把我也带去。” “那自然。”荆轲说,“我在燕国一天,你我相聚一天。等我要离开燕国,可就没有办法了,只好哭一场分手。” “你会到哪里去呢?回到卫国?” “国破家亡,哪里是卫国?”荆轲苦笑着说。 “不是回卫国是哪里呢?”昭妫试探着问道,“太子待你这么好,大家都说你会在我们燕国做一番大事。你没有理由到别的地方去。” 荆轲心想,这样一问一答,以至于词穷,难免会泄露了机密,心生警惕,便采取了敷衍的态度:“你的话不错,我要在燕国做一番大事。现在已经官拜上卿,太子又专门替我修了房子,我还要到什么地方去?” 这一说,昭妫又觉得人生充满了乐趣和希望,但总还是有些不放心,幽幽地说道:“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一过些日子再也想不起人家来了。” “我不是那种人。”荆轲把她一把揽入怀中,吻着她说,“我已说过,我在燕国一天,我们相聚一天,决不会冷落了你。” 昭妫这下真个满心舒畅了,柔顺地依偎着荆轲,度过了一个温馨的上午。 到了饭后,太子丹又派人来请了。先请荆轲写了给孟苍的信,立即打发专人送往榆次。办完了这件正事,太子丹郑重其事地把他带入一座花木扶疏,靠近后宫,极其幽静的别院。屋中已燃起一炉清心涤虑的沉榆香,还有一张形制古朴的七弦琴,端端正正地放在当地,琴上覆着一方锦袱,琴后摆着一方极工细的篾席。 “噢!”荆轲欣喜地说,“已安排好了。” “你请稍坐。”太子丹又嘱咐道,“别忘了我的话,那女伶官脾气极其怪僻,万一有失礼之处,请看我的薄面,勿与计较。” “是!”荆轲答道,“我以礼自持,相信决不会惹得那位女伶官着恼。” “是的。我只是过虑。你请坐,我去招呼她。” 太子丹转入内室,却不见再出来。稍停,香风微度,一位身材极其苗条的女郎出现,头上盖一块玄色罗巾,看不见她的面貌,然而双手如玉,令荆轲无法想象这只手是生在一个极丑陋的女人身上。 那女伶官轻轻移动脚步,接着盈盈下拜,却未说话。荆轲伏身答礼,致谢说道:“荆轲今日得闻妙奏,深感荣幸。只恐草野下愚,不能领略深微奥妙之处。” “荆先生不必过谦。”那女伶官平静地回答,声如玉磬,异常悦耳。 然后,她在那方细篾席上坐了下来,头上虽有罗巾遮盖,但举止动作,皆有法度。等素手拨弦,荆轲立即感到不同凡响。 “我为荆先生操一曲《贞女引》。” “是!我在静心倾听。” 于是那女伶官端然静坐,先伸出一双玉笋般的手,慢慢抚一遍琴弦,这是因为眼睛看不见,先熟悉一下弦柱的位置。然后,铮然一声,一串如松风流泉般的清响,流转在那精室之中,荆轲闭眼静听,仿佛置身在深山幽谷里,飘然、恬然,一切尘世间的扰扰攘攘都自心头消失了。 忽然,琴声中多了一种声音,那是女伶官发声在唱《贞女引》: 菁菁茂木,隐独荣兮;变化垂枝,含蕤英兮;修身养志,建令名兮;厥道不同,善恶并兮;屈躬就浊,世疑清兮;怀忠见疑,何贪生兮? 砉然一声,人琴俱杳,荆轲心中激起无限感慨,不自觉地发为叹息。 “荆先生,何故长叹?” 不回答是不礼貌的,荆轲直抒感触:“由你的歌,叫我想起了田先生。” “是田光先生么?”女伶官以首肯的语气又说,“把田光先生拟为贞女,倒亦未尝不可。请问荆先生,你的感慨是什么?” “‘怀忠见疑,何贪生兮?’贞女乃千金之体,又是刚烈之性,一语见疑,不意遽尔轻生,唉,真是叫人遗恨无穷!” “这是太子的轻率,不可恕也!” 荆轲不敢再答话了,心想这女伶官的口气好自大,身在东宫,便一无顾忌地批评太子,倒是她自己太轻率了。 “荆先生离乡背井,已有几年?”那女伶官又问。 “浪迹天涯,少说也有二十年了。” “儿时歌哭嬉游之地,可想念么?” “离乡多年,印象淡薄了。便梦中也难得一见故乡的情景。” “噢。”女伶官换了个话题,“我的琴,难得一动。幸遇高明,请作指点。” 这是考验荆轲。他觉得她的琴艺确是不凡,但不说两句内行话,在她听来是泛泛的恭维,可能会觉得不足与言,就此歇手;为了想再听她奏一曲,他不敢随便回答。 于是,他细细想了一遍,很小心地说道:“我实在不懂什么。只觉得苍劲高古,闭目听去,不似出于纤纤玉手,便这指法,在须眉之中,亦是极难得的高手。” 罗巾微颤,仿佛是点头称许的样子,接着,那女伶官平静地说:“容我再向荆先生请教。” 显然的,荆轲的恭维是搔着了痒处。但另奏一曲,她却未曾说明出处。素手轻挥,那清清泠泠的声音,入耳好熟,荆轲一时想不起来,曾在何处听过?只凭琴声的指引,仿佛看到了竹篱鸡犬,邻舍相呼,然后怀着无限孺慕的心情,拜见了白发双亲。 荆轲陡然记起,那是卫国有名的乐工师曹的遗曲。曲中充满了卫国的风味,因而荆轲思乡之心,为琴声鼓动得如醉如狂,自觉二十年的漂泊,国破家亡,老亲弃养,纵然富贵,亦不过镜花水月,转眼消逝,归于无用,思归之念,身世之感,加上幻灭无常的悲哀,打垮了一向自许为坚强的荆轲,一曲未罢,泪下如雨。 而琴弦恰在这时候断了一根。琴声一止,荆轲抽噎的哭声,格外清晰。那女伶官陡然一揭盖头的罗巾,荆轲一见之下,不由得止住了哭声,惊得目瞪口呆。什么相貌极丑的女伶官?竟是绝色的美人,而且气度高华,一看便知是极尊贵的身份。 “是——”荆轲恍然意会,“是公主?” “是的。”太子丹在门口接话,“是我的幼妹夷姞。” 荆轲心中有着无数疑团,但是在表面上他已恢复常态,整一整衣襟,伏身下拜,重行大礼:“荆轲谒见公主。” 夷姞以公主会见大臣的礼节还了礼,矜持地微笑道:“荆先生为燕国宣劳,感谢之至。” “尚无寸功足录,不敢当公主的嘉奖。倒是我,辱蒙公主降尊纾贵,亲操法曲,真是毕生难忘的幸事。” “下里巴人,叫荆先生见笑。”夷姞站起来说,“请宽坐,恕我失陪。” 说完,一转身翩然而去。荆轲急忙俯伏拜送,等抬起头来,夷姞已走得无影无踪,只觉沉榆香味之中,依稀夹杂了她的衣香。荆轲回想夷姞的倩影笑貌,恍恍惚惚如遇见了仙人一般,怔怔地在出神,竟忘却身在何处。 “荆卿!” 太子丹的声音惊醒了他,定一定神,想起还该致意:“太子的盛情,感何可言!不过如此安排,实在叫我不安得很。” “不是我的安排。你莫谢我。” 这话越发令人不解,“然则何以说是女伶官呢?”他问。 “是我妹妹自己的意思。她不知听谁说了,知道你希望听一听她的琴,自告奋勇,说是你为燕国如此出力,应当让你如愿。不过,她不愿意以真面目相见,叫我假托为女伶官。”但是,太子丹困惑地笑着,“我亦不明白,她何以又改变初衷,揭去了那块盖头的罗巾?” 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曲折在内。夷姞的真面目由隐藏而主动揭露,虽不明原因,但无论如何是一种对他有了好感的结果——意会到此,荆轲顿时浮起无限的感激,不过这一份感激之忱,他觉得在太子丹面前是不宜于表露的。 于是,他想到了他的泪下如雨,不免失态,因而特意托太子丹代为向夷姞道歉。 “你不必道歉。也许她正觉得得意,她的琴艺,能把你感动得这个样子。” “实在是悲从中来,不能自制。”荆轲由衷地说,“都道公主的琴艺,燕国第一。在我来说,浪迹半生,还是第一遭得遇如此的名手。” 这番话在太子丹听来,自然是相当得意的。他又想到,今天的局面,荆轲如此感动,夷姞的态度如此友好,效果竟是出乎意外的圆满,因而格外觉得高兴。 只是,他也像荆轲一样,不明白夷姞的态度,何以突然变化?他在想,经过今天的一场聚会,以后荆轲和夷姞少不得还有晤谈的机会,而这位娇贵的公主,脾气极其难惹,他必须先弄清楚了她的态度,预先告诉了荆轲——就像他在夷姞操琴以前,说那位“女伶官”相貌丑陋,性格怪僻,特意提出警告的用意一样。 于是,等荆轲告辞离去,他立即赶回后宫,果然,夷姞还在,正跟太子夫人谈得起劲。 “你好啊,把我耍了个够!”太子丹戏谑地说。 一句话把夷姞说得发愣。“怎么了?”她嗔怪地说,“说话没头没脑的。” “你说不愿示人以真面目,叫我假托为女伶官。我还一再郑重其事地告诉人家,说是脾气怪僻要当心。深怕他偶不检点,惹恼了你,结果,你出其不意地来了那么一手,倒像我故意骗人家似的。你说,你不是耍我?” “我不是故意的。”夷姞歉意地笑笑。 “那么,是为了什么原因,你竟一改初衷?” 夷姞不即回答,脸色渐渐转为严肃,好久,她轻轻地说:“我学了十年的琴,直到今天才有了信心。” 太子丹细想一想她的话,恍然意会。“啊!”他大声说道,“原来你遇见知音了!” “荆先生确是妹妹的知音。”太子夫人也赞叹着说。 “可以这么说。”夷姞眼观鼻,鼻观心地解释,“荆先生自言,二十年漂泊天涯,对故乡的一切,印象已极淡薄。我要试一试他对音律的修养,特意操一曲卫国乐工师曹的遗作《思乡引》,想不到他对我的琴曲,竟能领略得如此之深,而且那一副眼泪中,也看出了他的至情至性。我再不以真面目相见,倒显得我不诚了。” “你做得对!”太子丹大为赞叹,“也只有你的用心才能如此深刻,也只有荆卿才能把你的用心体会得如此深刻。你们俩,可真是罕见难逢的一对。” 一听最后那句话,夷姞顿时把脸放了下来,凛然不可侵犯似的。 “你看你!”太子夫人低声埋怨她丈夫说,“对妹妹说话,措辞这么不检点!” 太子丹被提醒了,说他们是“罕见难逢的一对”,又叫夷姞多心了。其实,他们倒真是一对,只可惜荆轲—— 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长长地透了口气,闭目不语。 夷姞其实很想再谈谈荆轲,却又怕她哥哥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所以不敢再多说了,坐了会儿,自觉不大对劲,便即告辞回宫。 “妹妹从未这样称许过一个人。”太子夫人说。 太子丹报以忧郁的一眼,没有说什么。 “转眼二十三了。二十三的公主——”太子夫人没有再说下去。 “唉!烦心得很。” 太子夫人想了又想,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咸阳,不能让别人去吗?” 一句话惹翻了太子丹。“什么?”他咆哮着说,“妇人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