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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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而郑徽却是更下流了,下流到了乞讨为生,不以为耻的地步。 当他能够撑一根竹杖,慢慢走路时,自动来施舍他的人就一天比一天少了。盘踞在土地庙的那些乞儿们,原来可以沾他一点光,以后又把他看成一个累赘。斜眼儿倒很同情他,但作为一个头儿,他有他的法度,如果私心偏袒,容许郑徽坐享其成,不能服众,他的丐头的地位,便有被篡夺的危险。 因此,斜眼儿不能不发话。“喂,新来的!”这是他们问不出郑徽的姓名,自然而然地所赋予的一个代名词,“你也该出去做点生意了!” “我从没有做过生意。”郑徽惭愧地说,“不识秤,也不会打算盘。” 斜眼儿又好笑,又好气,“你倒像个书呆子!你道什么生意?我说的是没本钱的生意。” “难道是去打家劫舍吗?”郑徽嗫嚅着说,“我想不是的。斜眼儿哥,你实说了吧!” “你真的不懂,我只好实说了,两个字:讨饭!” “噢——”这不足惊异,但他却感到为难,有现成的冷饭残羹,背着人也就吃下去了,若要仰面求人,伸出一只手去乞讨,那可是比死还难! “怎么样呢?”斜眼儿催问着。 “我,我不会,我不知道怎么讨法?” “谁又是生下来就会讨饭的?还不是逼到没有办法,只好不要脸了。”斜眼儿停了一下,开了教训,“讨饭也算三百六十行中的一样行业,要难,比什么都难;要容易,比什么都容易。” “那么,请你先说容易的。” “容易,就是不劳心、不努力,张口去讨,伸手去要。哪怕你万贯家财,娇生惯养,要吃饭,要钱花,不也要开开口、伸伸手?不然,谁知道你要干什么?总而言之一句话,如果讨饭不是件最容易的事,一个人就不会去讨饭。” “嗯,嗯,这话不错。若是还有比讨饭容易的事,尽可以自食其力,何必是这样叫人看不起?”郑徽接着又问:“斜眼儿哥,你再说那难的。” “难的就是你现在心里的想法,舍不下那张脸!” “这话也不错。” “可是,舍不下那张脸,就活不下去。你想想看,除了讨饭,你还能干什么?” 郑徽被问住了。茫茫人海,在他无路可走!任何一条路都有个起点,做工要会手艺,行商要有本钱,哪怕做苦力,也还要一把力气。而他,鹑衣百结,杖伤未愈,兼以遭逢了这样的人伦剧变,自觉已成为天地间最不肖、最无用的弃材,心志颓丧到了极处,即使有路可走,他也无力去跨开第一步。 于是,郑徽痛苦地摇摇头:“我什么都不能干!” “那你注定了是讨饭的命!”斜眼兄理直气壮地说,“认命吧,去讨饭!” 认命是一回事,能不能开得出口去乞讨,又是一回事。不管斜眼儿如何开导、鼓励,郑徽仍是踟蹰不前。 “我可告诉你!”斜眼儿疾言厉色地提出警告,“弟兄们都说了,死掉的父母都吃不到我们一碗麦饭,可又养个活祖宗在家里,这口气咽不下去。你琢磨着办吧,你要舍不下这张脸,不肯讨饭,趁早替我请!”说到这里,又冷笑道:“我看你的脸皮也叫人剥得差不多了!舍得下,舍不下,都是一样。我可再劝你一句:已落到这个地步了,四大皆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日图三餐、夜图一宿,你不用担心妻妾偷汉、儿孙不成器,也不用担心小偷、强盗,更不必怕有什么仇人算计你,甚至死也不必怕,反正这个世界不过如此,回了老家更好。你想,这样无忧无虑,岂不是神仙过的日子?所以说,讨饭三年,给个皇帝不换,就是这个道理!” 这番话在郑徽真是闻所未闻。原来行乞生涯,竟是佛家勘破生死关头的大慈悲的境界!若“无我相”,则一切烦恼,无由而生。佛经上说“境由心造”,看来真是一针见血地刺破了七情六欲。 郑徽低眉敛手,赞叹地自语:“不想穷途末路,得闻金丹大道!” “你说什么?”斜眼儿听不懂他的话,翻着眼,偏着头问。 “我听你的话!” “对啊!这才是我的好兄弟。”斜眼儿高兴地说,“你只去讨好了。讨得到讨不到,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让别的弟兄知道,你并没有在家吃现成饭。” 从此,郑徽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乞儿。但他的乞讨方式,与众不同——他不强讨,也不用过分卑贱的神态和语言去哀求,他像个募化的行脚僧,沿门托钵,唱一声:“求布施!”有布施也罢,没布施也罢,决不多作逗留,惹人讨厌。 同时他又自己规定,乞讨以及午为限,因此,足迹不出一坊之地。讨来的钱和饭,都交给斜眼儿,再领受他自己应得的一份,只是一份果腹的食物,钱在他没有用处。 午后,他反走得远些,每每到佛寺去听经。长安自贞观年间玄奘取经东归,广建佛寺,高僧辈出,有时登坛说法,那般信心极虔的善男信女,对于大乘经义,其实并不懂得多少,倒是蜷缩在殿下墙角的乞儿,会心不远。 但是,郑徽却并非大彻大悟,真的看破了大千世界。他只是通禅理于丐道,无可奈何去自求解脱而已。有时午夜梦间,仿佛听得慈母的呼唤,闻到阿娃罗襦初解的芗泽,或者看见韦庆度爽朗的笑容,万千恩怨,一齐兜上心来,禁不住泪下如雨,那一刻,才算是他神智湛明的时候。 但在白天,他也实在只有假作看透了生老病死,虚矫地想学菩萨舍身饲虎的作为,才能把日子挨了过去。他的杖伤一直未愈,冬天一到,住在那四面通风的破庙里,手足更都生了冻疮,由红肿以至于溃烂。身上仍是那件用破布补了一块又一块的灰布袍,整天在打着哆嗦,只有晚上找些破板碎木头生起一堆火,身上才有一些暖气。而那红肿的冻疮,只要一感到热,便又痛又痒,常使他整夜不能成眠。 到了雨雪载途的岁暮,日子更难过了。斜眼儿还算是有算计的,在神龛中储藏着一些干粮,遇到无法行乞的天气,勉强可供一饱。但这年冬天的长安,天气坏得很厉害,一进了腊月,几乎没有一天晴的日子。储藏的干粮很快地吃完了,积下的一些钱也渐渐用完了,大家都陷入半饥饿的状态之中。 偏偏天又下了大雪,鹅毛似的雪片,日夜不停地飘了两天。整个长安城变得臃肿不堪,两县九衢都断了行人,好在民间富足,家家户户都有积聚的食粮,十天半个月足不出户,也不要紧。 苦只苦了斜眼儿的那班弟兄。乞儿们有个抵挡饥饿的秘诀:睡着不动,保存元气。只有郑徽不懂这个秘诀,饿得头昏眼花,五中如焚,自以为能了生死,忘荣辱,此时却不敌腹中熊熊的饿火。 第三天雪停了,生来一身懒骨的乞儿们,都还不想动,要看看天气再说。郑徽可是等不得了,撑持着竹杖,走出土地庙,但见白茫茫一片,遥望西市,冰清鬼冷,连条狗都找不出来。 饿得头晕的郑徽,无法细作盘算,他只是一脚高、一脚低,踏着积雪一面往前走,一面凄苦地喊着:“求布施,求布施!” 没有人理他。也许街道广阔,而且家家门窗紧闭,听不见他的声音,也许听见了懒得出门来看看。 那样拉长了声音喊,很需要用些劲,原来腹中就空空如也,一使劲更弄得虚火上升。额上冒着豆大的汗珠,双脚发软,一跤摔在雪地里。 一阵彻骨的奇寒,几乎使他断了呼吸。一种死的恐怖,挤出了他的仅剩的精力,居然很快地从雪地里爬了起来。 他的双脚还在颤抖,但终于站住了没有倒下去。他痛苦地发现,什么勘破生死关头,都是自己骗自己的大话。沦落到这样不堪的地步,却还留恋着毫不足恋的残生,真是没出息到尽头了。 于是,他的双眼模糊了,脸上感到发热,也尝到了他自己泪水的苦涩滋味。 然而他也知道,在那数尺厚的雪地里,即使想死,也不能够,就算甘心入地狱,也还得用自己的脚走了去。 于是他提起沉重的脚步,为自己去开一条路。雪地里一个脚印接着他的另一个脚印,荒凉寂寞,就像亘古以来,便只他一个人走过这一条路。 终于,他看到了一扇开着的窗和楼窗上的一个人影。 但因相隔甚远,而且眼力也大不如前,只能从不甚分明的彩绣衣影中,去想象她必是个丽人。然而这不是他所太注意的,只要是个人影,便能为气衰神敝、摇摇欲倒的他,带来稍稍振作的活力。 “求布施——”他自丹田中发声,满腔的希望,融入静寂如死的雪后晴空中,却如垂死哀鸣,令人毛骨悚然。 这一声传入楼头,有人顿觉心神震荡!那声音仿佛极熟悉,却想不起是谁的声音。仿佛极遥远——远得像是前生隔世的声音,但是,绝不是幻觉,她确确实实地知道,那声音是她曾听到过的。 “啊,像他!”一想起像“他”,她反爽然若失,只有些惊异,世上竟有这样声音相似的人!于是,撇开了“他”,她才想到那乞儿真可怜! “求布施——”这凄怨的声音后面,又长长地喊出一个字,“饿——”拖下来的尾音,已不辨是哭还是喊! 如一把刀刮着锅底,那声音让她心痛牙酸,再也无法忍受,退后一步,砰的一声把窗户关得死死的。 然而隔绝想象,却不如隔绝声音那样容易,她立刻想到那乞儿看见她的动作以后所感到的失望。他会怨恨、诅咒,而怨恨、诅咒的不仅是她一个人,包括所有不该受怨恨、诅咒而该受尊敬、祷祝的好人在内。因为他会有这样的想法:有人见了这样凄惨的不幸者,而竟吝予一饭的施与,足见得这世界冷酷无情到了极处。 一想到此,她头上发热,不安极了!唯恐乞儿远去,给她留下一个难以补救的罪过,便来不及告诉绣春,随手抓了件绣襦,披在身上,匆匆忙忙,下楼赶往门口。 “小娘子,这么早,这么大雪,到哪里去?”一个粗手大脚、蓬头垢面,名叫欢儿的灶下婢问她。 这遇见得正好,“欢儿!”她吩咐道,“你到厨房里看看,有什么剩下的饭菜,快拿来!” “小娘子,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欢儿说,“新鲜馍,已蒸上了……” “别啰唆!快去,多拿些来!” 说完,她掉头就往外走。大门上了很粗的木闩,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去掉,打开大门,一片强烈的雪光扑了进来,骤然间几乎眼都睁不开了。 她用手遮着眉毛,半眯着眼,向东面望去,雪地里一个蹒跚的影子在移动,心便放宽了,“喂,喂,要饭的,回来!”她大声喊。 那蹒跚的影子很快地停住,回过身来向前走,显然的,他恨不得一步赶到,但雪又深,他的行动也是心余力绌,所以低着头,一步一跌地冲了过来。 等他站定,抬头相视,她的想象突然冻结了!浑身的血,似已静止不流,只有一颗心,咚、咚,敲得像战鼓一样既重且急!然后,她的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抖个不住! 她害怕极了!在她的感觉中,眼前就是地狱:一个丰神秀逸、意气自喜的名士,经过十八层地狱诸般苦刑的折磨,就变成了那样一个愁苦、衰颓、污秽,似乎已沦入畜生道的废物。 这是不能叫人相信的!她以战栗的声音,试探着问说:“你,你是一郎?” 那乞儿的脸整个地扭曲了!仿佛有恶魔在暗中掐住他的脖子,痛苦地挣扎着,却始终无法透一口气。然后身子摇摆了两下,悄无声息地倒在雪地里。 这就是答复,这就是证明!她——阿娃再无可疑了。 于是,有片刻的迟钝,当血液解冻之时,思绪如决堤之水,平日所蓄积的相思,此时都化作无尽的哀怜,胸腹之间摧肝裂胆般疼痛,双脚一软,也扑倒在雪地上。 但是,阿娃并没有像郑徽那样昏厥,她咬着牙,尽快地爬了起来,嘶哑着叫一声:“一郎!”然后脱下绣襦,裹住郑徽的身子不住地摇撼着,一面焦急地喊,“一郎,一郎……” 郑徽没有声息,身后的欢儿却惊诧得狂叫:“小娘子,你这是——” 这下提醒了阿娃,“来!你力气大,帮我把他弄进去!”她说。 欢儿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用疑惧的眼光看着阿娃,仿佛想逃的神气。 “别怕,欢儿!”阿娃沉着了,“你知道他是谁?是郑一郎。” “郑一郎?”欢儿像被马蜂螫了一下似的,跳了起来。 “是的。”阿娃说,“快动手!救人要紧。” 说着她自己先动手,欢儿不再迟疑,上前一把抱起郑徽,阿娃扶着他的肩,两人合力把他拖了进去,一直到厅上,才将他放倒在胡床上。 这一路进来,惊动了好些人,一个个都在怀疑,不知道阿娃为什么把个死掉的乞儿弄回家?所以都赶了来,在廊下窥探着。 “绣春呢?”阿娃喘着气问。 “在这里。”正从楼上下来的绣春,答应着急步上前。 “快拿姜汤来!” “这是谁?”绣春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视线一直盯着胡床。 “你看看是谁?”阿娃忍着泪回答。 “是郑一郎。”欢儿大声宣布。 “一郎?”绣春哇一声哭了出来,“怎么落到这个样子?” 一句话把阿娃的怒火点燃了!李姥、刘三姨、张二宝的影子都在她的脑中浮现——却都是夜叉般的狰狞面目,连绣春,看上去都像个张牙舞爪的小鬼了! “这不是哭的时候!”她冷峻地命令,“赶快拿姜汤来!” 这一句话也提醒了其他在唏嘘不已的侍儿们,纷纷自告奋勇,帮着绣春去弄姜汤。留在那里的,都以关切而好奇的眼光注视着,或者悄悄地拭着眼泪。 这对阿娃多少是种安慰,在这一座屋子中,同情郑徽的人,毕竟比算计郑徽的人多。她的气稍稍平伏了下来,便又能很冷静地来考虑一切了。 她知道,郑徽只是饱受饥寒,骤然又遇见了意想不到的情况,爱恨交并,一时经受不住,以致昏厥。当他醒来以后,脑中还是昏瞀狂激的,唯有给他绝对的安静,才能使他恢复清明的心智。 于是,她说:“这里不宜于太嘈杂,你们都出去吧!别大惊小怪的,也不必去告诉姥姥!” “已经有人告诉我了!”门外有人应声,正是李姥。她扶着小珠的肩,走了进来,看着侍儿们,平静地说:“小娘子的话不错,这里不宜于太嘈杂,都回到自己屋子里去!顺便把张二宝替我找来。” 侍儿们都惮畏李姥的严厉,等她话一完,鸦雀无声地散了个干净。阿娃原来听见李姥的声音就有气,这时看她的态度还不坏,便坐着不响。 “阿娃!”李姥一见侍儿们都走了,便低声埋怨着说,“你好糊涂!怎么把个又脏又臭的乞儿弄回家来!” 一句话把阿娃说得血脉偾张,怒不可遏。但仍愿意极力抑制着,因为她知道她的怨恨,不能发一顿脾气就算了事。 于是,她冷笑道:“哼,可不知道是谁害了他,弄成这个样子。” “有谁害了他?谁也没有害他!”李姥很快地答说,“咱们不必算这本旧账……” “当然要算!”阿娃冷冷地打断她的话。 李姥的脸色很难看了,一阵青、一阵白,好半晌说不出话。就这时,张二宝匆匆赶了进来,他昨夜喝醉了酒,刚刚起床,一时还闹不清怎么回事,只站住了脚,眼盯着胡床发呆。 “二宝!”李姥严峻地吩咐,“把这个乞儿弄出去!丢在雪地里。” 张二宝的脑子还是糊糊涂涂的,听李姥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刚抢上几步,要伸手去拖郑徽时,阿娃大喝一声:“住手!” 张二宝住了手,李姥却又语中带刺地责骂道:“混账东西,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白养活了你!” 一个又要动手。阿娃指着胡床,疾言厉色地叱道:“你敢!我可告诉你,他正昏了过去,生死还不知道,你动一动,你得负责!原来可以不死,让你弄死了,你打人命官司;原来是死的,你把他挪到门外,那是移尸灭迹,你可担当得起这个罪名?”略停一下,她又警告:“我不是吓唬你!只要你动一动,我就到长安县去出首。你信不信?” 张二宝把酒都吓醒了,踉踉跄跄地退后两步,搓着手看着李姥。 “反了,反了!”李姥气急败坏地喊着,同时皱起了眉头,抚摩着腹部——她的胃气疼又发作了。 阿娃一见这样子,倒又心软了,挽着李姥的手臂说:“姥姥,何苦呢?又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你好!”李姥颤巍巍地说,“半生心血花在你身上,想不到你要把我气死了才罢!” “不气,不气!”阿娃故意嬉皮笑脸地,然后吩咐张二宝,“你和小珠好好搀着姥姥回去,再到我这里来一趟。” 李姥急于回去服药,无法再在那里坚持下去,呻吟之中夹着恨声,渐渐远去。 那绣春这时已煎好了浓浓的一壶姜汤,阿娃亲自动手,替郑徽灌了一碗——于是,郑徽悠悠地苏醒过来了。 绣春大喜,刚要张嘴喊他,让阿娃摇手止住,她知道他神虚气弱,还要小心,不能让他受惊。 果然,郑徽还在神游不定的状态之中,他茫然地睁着眼,好久,才看得出他的眼珠转动了一下。 “去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吃的?”阿娃低声对绣春说。 “酪?” “他一向不爱吃酪。”阿娃摇摇头。 “有了。”绣春说,“昨天煨了一罐鸡汤,本来说等——” “好!”阿娃赶紧把话打断。她知道绣春要说的是,“本来说等吴九郎来喝,他没来,鸡汤还留在那里。”她不愿意绣春当着郑徽提起吴九郎的名字,所以抢着先说,“用鸡汤做一碗薄薄的糜粥来!” 绣春答应着,匆匆忙忙地去料理。厅里再没有别人。阿娃重新去细细打量郑徽,他的双颊深陷,皮肤又黄又瘦;伸在外面的手,积垢未除,指甲极长,成了黑黑的爪子;腿上很大一个疮,溃烂见肉,脓血已玷污了胡床上的锦茵;同时有一阵阵腥臭的气味,隐隐散播。阿娃一阵恶心——而更多的是悲痛:堂堂现任刺史的公子,竟至于沦落得如此不成样子,实在太惨了! “一郎。”她以颤音轻轻地叫了一声。 那一声像针样刺了郑徽一下,他转脸看着她——她含着泪为他做了一个笑容。他想起身下床,但饿得脱力了,刚一抬起头,便又重重地倒卧下去,闭上眼,大大两滴泪水被挤了出来。 阿娃有千言万语堵塞在喉头,好不容易找到句话,可是,刚一开口:“你——”,那“受苦了”三字便气促哽咽,再也不能出声。 忍耐了半天,一想到郑徽本该春风得意,安享荣华,只因为迷恋着她的缘故,受尽人所难堪的闲气,历尽人间最残酷的境遇,而那一份委屈却又无处可诉,阿娃终于放声大哭了! 这一哭再度惊动了里里外外的侍儿们,纷纷走来解劝,只是所说的话,都搔不着痒处,还是张二宝的几句话,把她的眼泪吓得止住了。他说:“小娘子,你别把大家的心哭乱了!我看郑郎怕要虚脱,得赶紧想办法!” “嗯,嗯,”阿娃一面拭泪,一面点头,“我原想找你去请个大夫。” “请大夫倒不急。我看郑郎是饿坏了,赶快弄东西给他吃,再把他挪到舒服些的地方,让他好好歇一歇,就不要紧了。” 于是,阿娃叫人催着绣春把糜粥做了来——饿极了的郑徽,吃完一大碗,意犹未尽。张二宝听父老相传,隋末天下大乱,起事的义军,往往占仓开放,供义民就食,久饥的人,一旦放量吃得太饱,肠胃无力消化,会胀饱而死,所以提出劝告,不主张让郑徽吃得太多。 “不错,回头再给他吃吧!”阿娃对张二宝说,“你找两个人来,先替他洗个澡。” 侍儿们连阿娃都退了出去。厅上生起两个炽热的火盆,紧闭门窗,由张二宝带着车夫在里面替郑徽沐浴更衣——衣服是现成的,郑徽的行李原来就在李家,值钱的轻裘,虽已为他自己送到质肆,却还有两件吴棉的袍服可穿。 趁这个时候,阿娃一个人在廊下对着一庭积雪,细细盘算。郑徽原是她不断在盼望相见的,却想不到是如此相见!今后怎样安置他倒要费一番思想。 首先她想到的是,郑徽由于她而沦落,必须仍旧从她手里把他造就出来。 这是个铁定不可移的宗旨,该趁早把话跟李姥说清楚,只要她肯答应这一点,怎么样委曲求全都可以。否则,就算是母女撕破脸,也说不得了。 “小娘子!”角门口出现了小珠,高声叫她,“姥姥请你去!” “我正要去。”她问,“姥姥好些了?” “躺在床上哼着呢!” 阿娃到底跟李姥有十几年的情分,一听这话,心里十分难过,匆匆忙忙,赶到李姥屋里去探望。 “唉!”一脸愁容的阿娃,看到李姥呻吟不绝,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怎么一下子犯得这样厉害?” “阿娃!”李姥喘着气说,“你说,这件事总该有个了局。” “等你老人家好了再说吧。” “不!”李姥的语气非常坚决,“不把这件事弄妥当,我的病好不了!” 阿娃很为难。这是场严重的交涉,但李姥这个样子,便一句重话也不能说,说话不够力量,交涉便要落下风,所以她久久无语。 “你倒是说啊,”李姥微微冷笑道,“事到如今,难道你还有什么顾忌?” 她自然有顾忌的,顾忌不能太伤李姥的心,“我当初说过,”她用很和缓的声音答道,“如果一郎找了来,姥姥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子。你老人家是默许了我的。” “好吧,算我默许过你。可是,那不是他找了来,是你自己找上了他!再说,咱们这种人家,谁来都行,就只一层,来的一定是衣食父母,要不然,一大家人喝西北风不成?” 阿娃想回答:“又何至于喝西北风呢?”她知道李姥手里的积蓄,足以安度余年,而且就这一个多月,在延寿坊重理旧日生涯,缠头之资怕上百贯都不止——“这难道不是钱?”她想这样质问,却终于忍住了,原因仍在不愿说一句重话,怕刺伤了李姥的心。 “怎么又不说话了?”李姥逼得更紧了,“你要是觉得我的话不中听,你尽管说!” “姥姥看,以后该怎么办?”阿娃试探地问。 “人是你弄回来的,该你想办法。” 这句话把阿娃说得气又上来了,“现在救人的性命要紧,以后该怎么办,我还没有工夫去想。”她冷冷地答说。 李姥碰了个钉子,马上又把颗白发纷披的头,在枕头上转来转去,呻吟不绝。 阿娃真是拿这位假母没有办法。她也明知道她一半做作,但以上对下,用这样的苦肉计,说来也很可怜。于是她又让步了! “我想这样。”她想了一下说,“在附近找所房子,把一郎搬了去。这样总行了吧?” 李姥已看清了形势,要叫阿娃不顾郑徽,给几个钱把他遣走,那是绝不可能的事。能够搬出去,免得在这里碍手碍脚,让一掷千金的豪客,不至于望而却步,已算是很好的安排了。 她心里满意,表面却不显露出来,只问:“还有呢?” “还有……”阿娃迟疑了,照她的意思,最好朝夕跟郑徽厮守在一起,但这话说出来徒伤感情,是绝对不能为李姥所接受的,所以咬一咬牙,又说:“一切照常。” 得到这样的结果,在李姥正符合她的原意。一高兴之下,复发的旧疾霍然而愈,撑着手坐了起来,笑道:“也怪,不疼了!” 阿娃又好气又好笑,“我看你老人家,本来就没有病!”她毫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只要你肯听话,我比什么都受用!”李姥拉住她的手说,“我这样依你,你也高兴了吧!” 阿娃撇一撇嘴,用鼻子哼了一下,没有答话。 “说真的,”李姥又说,“把郑郎搬出去住,最好。他也是个有志气的人,绝不愿意白住在这里——那算是什么花样?亲戚、朋友,还是庙客?谁看了都不像样子。再说,搬出去住,养病也好,读书也好,都清静自在!你说是不是呢?” 这几句话,说得很近情理,阿娃不由得点了点头。 “那么你去吧!说我劝他安心养病,另外我马上叫二宝去找房子。” 这样安排,阿娃大致也是满意的。但想到从前李姥跟刘三姨那样阴谋算计郑徽,觉得不能就这样便宜了李姥,便故意问道:“一郎要提到平康坊的事,我该怎么说?” 李姥脸一红,强笑道:“不会的。” 看到李姥这样受窘,阿娃算是出了一口气。她心里惦念着郑徽,没有工夫再跟李姥多缠,匆匆忙忙又回到自己院里。 郑徽已由绣春做主,被移到楼上。阿娃先在房门外悄悄张望了一下,看到他沐浴更衣之后,恢复了本来面目,只是玉树临风、温润滋泽的面庞,此时清癯如五十老者;神情落寞,眼色呆滞,亦已丝毫找不出当年轻裘肥马、顾盼自豪的英气。一年不到的工夫,一个人发生这样大的变化,可见折磨之深! 这该谁负责呢?她想,不必怪李姥,更不必怪刘三姨和张二宝,他们对他并没有感情——而她,既然爱他,便应当负起一切责任。因此,她对郑徽的心情,在这一念间有了极大的改变,她觉得从今以后,她对他的一切,应该都只为了一个目的:补过。 于是,她做出欢欢喜喜的样子,掀帘入内。郑徽转脸看到她,落寞呆滞的神色,一变而为凄惶委屈,眼中闪耀着泪光,只叫得一声“阿娃”,便紧闭双目,张大着嘴,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却忍不住泪水的泛滥——那无声的饮泣,看在阿娃眼里,才知道李姥当初做了怎么样可怕的事! 她没有用言词劝慰他,只是俯在床前,用一块手绢不断替他拭泪,湿透了一块,又换一块。 “阿娃!你何苦又害我?”郑徽语不成声地说,“我本来已看破了一切,准备糊糊涂涂,了此残生。现在,你又叫我想起了从前——你哪知道,我不能想,想起来我恨不得马上就死!生不如死啊!”他哭着喊道:“苍天!你捉弄我郑徽还不够吗?为什么又鬼使神差,让我闯到这个地方来?” 这真是所恶有甚于死了!阿娃的心情沉重到了极处——她意识到她今后的补过,将是一件极其艰巨的工作。“一郎!”绣春绞了把热手巾来替郑徽擦脸,一面劝慰,一面替阿娃分辩:“你别伤心了!也别错怪了小娘子,都是刘三姨出的鬼主意!我敢到庙里当着菩萨赌咒,小娘子事先一点都不知道。当时,听说姥姥病重,赶回来才知道受了骗。小娘子大哭大闹——这,一郎随便可以叫什么人来问,不是我绣春撒谎。以后……唉,这里面小娘子许多委屈,一时也说不尽。好在皇天保佑,总算又团圆了。一郎,否极泰来,你该高高兴兴地想想将来,还有一番事业要做,就不会伤心了。” 这番话,郑徽在自我激动的心情中,一时无法听得明白,但有一点却是深深印入他脑中的。“阿娃!”他住了泪问,“竹林寺进香,别有阴谋,你事先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 “鸣珂曲,一日之间,搬得无影无踪,你也毫无所知?” “那都是一回事。连我也受了骗。” “这可真是奇怪了!”郑徽困惑地自语。 “我不必急着分辩,日子久了,你自然知道。”阿娃停了一下又说,“当初我可曾有过一句讨厌你的话,你自己心里总该明白!” “一郎!”绣春接口又说,“你不想想,如果小娘子当初也有骗你的意思,为什么今天又把你请了来?” 这是个很有力的反证,推翻了他心中一向存在着的阿娃负心的成见,反而茫然不辨悲喜,“这样说来,你真的不知情?”他怔怔地问。 阿娃还忍耐着,绣春却不耐烦了,“一郎,你也真是!”她大声地说,“难道真的要拿把刀来,把小娘子的心挖开来给你看。” 郑徽扭曲了脸,用力撕开胸前的衣服,重重地叹出一口气:“唉!为什么早不让我知道你的心呢?” 主婢两人都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彼此对看了一眼,都保持着沉默。 “早知道你这样,我何苦作践我自己?”他捶着床沿,痛心疾首地说。 绣春还茫然不解,阿娃却完全明白了。原来他以为竹林寺进香,设下那条调虎离山的毒计,她也是参与在内的。枕边灯下,多少轻怜蜜爱、海誓山盟,到头来所表现的却是不念丝毫香火之情的狰狞面目,自然灰心绝意,无复生趣,才那样把自己作践得不成样子。 阿娃心中难过极了。这等于是她无心造的孽:如果他不是那样倾心攀爱,总有可以自譬之处,便无论如何不至于沦落如此。追根究底,她是他的祸水,他的一切不幸,都得由她负责。 “一郎!”叫了这一声,她忽然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便又黯然地低下头去。 郑徽还沉浸在无边的悔恨之中。他又想起了佛法,他回忆着自己所参悟了的“境由心造”的道理,努力把自己看成一朵浮云,一股轻烟,无声无息,不着半点人世相,借以自求解脱。 然而面对着万种幽怨、一片深情的阿娃,他真的无法忘我。佛经上说“爱别离”“怨憎会”,是人生最大的苦恼,而此刻在他,所爱重逢、所会非怨憎,竟亦构成无法排遣的苦恼,然则说什么佛法精微,圆通无碍?现实的人生,比佛法更广大,不是佛家的经典所能完全诠释的。 看来人生就是无穷无尽的苦难!他这样在心里想。 但奇怪,如此一想,他心里反觉略略宽松了。于是,他又能重新去体会阿娃的爱——他想到在雪地里那刺眼的光芒中,所看到的她的一瞥之间所呈现的惊恐,任何人呈现出那样惊恐的表情以后,一定畏缩、逃避,而她没有!她在他穷途末路,将走到地狱尽头时,把他拉了出来。一个龌龊不堪的乞儿,仍是她的梦中情郎! 这样看来,苍天叫他历尽人世的辛酸、困厄、耻辱,只为了要用来证明她的爱!现在是让他自己证明了!可是,这份代价是不是付得太重了些呢? “阿娃,”他惨然地说,“一切都是天意。你不要难过!” 他自己是这样凄凄惨惨的神情,却反而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