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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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张出尘睁圆了双眼,脸色发白,胸部微微起伏着,是极生气的样子。 “一妹!”虬髯客给她一个劝阻的眼色。 她却不管,重重疑云,到这时非把它扫除干净不可。“此一时也,是说他们把我劫持在此,你不能不屈服,嗯?”她质问似的说。 “嫂子!”李世民抢着抗议,“你不能这样说。我对三哥,对你,从无一点恶意。” “是的,你没有。但是你不能保证你的部下也没有。” “这是误会。我替我的部下道歉。”李世民又恭恭敬敬地一揖。 局面有些僵了,她要跟虬髯客争辩,而李世民出头挡了驾——挡驾的人没有什么错,她不能迁怒于他。这一来,岂非变得有苦说不出? “一妹,咱们走吧,有话回家再说。” 他不说这一句还好,说这一句,正给了她发威的机会:“三哥,你走,我不走!” “别这样!一妹,你叫我面子下不来。” “哼,面子早丢完了!”张出尘冷笑着说,“明明是个圈套,你为什么要往里钻?三哥,我问你,你是怎么来的?” “陪你去的那四个人,回来了两个,我才知道消息。” “这就不对了。那四位应该都到潼关,怎么回去了两个?”张出尘意会到了,“我知道了,四个人分成两拨,给你,给药师分头去报信,好叫你们来赎我回去是不是?” 三个男人都不响,而表情各异,虬髯客持等待的态度——等她把脾气发完;李世民则以怨责的眼光看着刘文静;而刘文静躬腰低头,十分惶恐,自然,这一半是故意做作。 “三哥,你怎么不说话?”张出尘埋怨地说,“我叫人欺侮了,你反来登门告饶。你,你觉得我是该受欺侮的?” “嫂子!”李世民接口说道,“你这一说,叫我们置身无地!” “那我们兄妹呢?你又把我们的脸面摆在什么地方?” “我当然要把你和三哥的面子找回来。”李世民说,“明天我亲自护送你回潼关,顺便再向药师道歉。” “这有条件吗?要了面子,丢了里子,吃哑巴亏的还是我们。” “这……”李世民迟疑了。 虬髯客不能不表示态度,但刚叫了一声“一妹”就让张出尘高声打断。 “三哥,你别说话!” “不!”虬髯客很快地回答,“我平生从未失信于人,‘合作’的话,不可更改!” 这可把张出尘气坏了!她不明白虬髯客何以如此轻于许诺,要把将成的帝业,与人分享。而且他是一向主张独行其身的,忽然一改素志,更为可怪。或者…… 她忽然想到了,或者是李靖放心不下,委曲求全,以合作为条件,交换她的安全和自由,而虬髯客迫于友谊,不得不勉强同意。这样看来,倒也不能怪他。 因此,她的气平了些。“三哥!”她问,“药师怎么说法?” “你知道的,他一向赞成合作。” “这一次呢?” 虬髯客自然不便说实话,但就在略一犹豫之际,张出尘便看出真相来了。同时,她也想起,跟虬髯客见面以后,他始终没有提起李靖。这太奇怪了,无论如何,以夫妇休戚相关,李靖该有话托他转告,而竟没有,照此看来,他的河东之行,恐怕李靖根本就不知道。 这时,虬髯客说话了:“一妹,你了解药师的性格,怕不了解他的处境,他的处境很难,我不能不出面来料理这件事。” 这等于告诉她,李靖不便重提合作之议。“那么,你为什么要答应人家合作呢?”她说,“乾坤一掷,为的是什么?” “你!”虬鬓客斩钉截铁地说,“我把你看得比一片锦绣江山还重。” 就这一句话,让张出尘震动了!自古以来,兄妹友爱之情,从无如此之重,而况是结义手足。此一刻,她的心头有着从未体验过的骄傲,但是,肩头也有着一种从未负担过的压力——这一份情义太重了,承受不起,报答不尽。因而她在无比的骄傲之中,感到了等量的恐惧。 “三哥!”她的泪花在烛光中闪耀着,激动地说,“你绝不该这么做!那违反我的本心。我一心等着看你做一番顶天立地的大事业,称王称帝,富有天下——天下定于一,而且你的性格也是没有办法跟人合作的。你管你走,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随便人家拿我怎么办,我不怕!三哥,有药师和老孙帮着你,干什么都会成功,你犯不着为我牺牲。一时的慷慨,会搞成终身的后悔。三哥,你得好好想一想。” “我仔细想过了。我不会后悔——为你,做什么都值得!” “为你,做什么都值得!为你,做什么都值得!”心中不住诵念着这句话的张出尘,入于痴迷,双眼茫然地凝视着远处,两行热泪,如断了线的珠串,滚滚而下。 那是感激涕零的眼泪——人间最美丽的眼泪。旁观最清楚的李世民,心中一动,刚要开口,却为张出尘抢了先。 “三哥!”她抹一抹眼泪,喘息着说,“有你这句话,我死而无憾。药师的处境为难,我也知道。天意人事,安排我走一条路,三哥,我把药师交给你了!” 说到最后一个字,她极快地从衣袖中取出那把小刀,反手向自己的胸口剁去。但虬髯客比她更快,就在李世民和刘文静惊愕不知所措时,他已如闪电般,跃身一击,击中了她持刀的手腕,那把珍贵而锋利的小刀,飞落到两丈以外的地上。 张出尘握着自己的手腕,疼得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虬髯客又心疼,又着急,还有深深的不满。“一妹,”他呵斥着,“你真胡闹!” 而张出尘的情绪比他还要复杂,莫辨悲喜,仿佛还有无限委屈,这一切都归之于一声长叹:“唉!三哥,何苦?”她摇着头,“你是妇人之仁。” 虬髯客失笑了。然而笑的只是他一个,李世民和刘文静,以及帐下的卫士,无不是面色凝重。他们都看到张出尘的生死一发之间的惊险场面,充分感受到了她的那一股刚烈之气。不论是谁,凡是真正表现了无惧于死的,都是足以使人慑服的。 然而,对于张出尘何以求死,却只有李世民最了解,也最受感动,于是,他大步跨前,看着虬髯客和张出尘,以清清朗朗的声音说道:“你们两位,做哥哥的轻天下、重手足,做妹妹的宁愿捐生要成全兄长的事业,这番义气,自然罕见。不过,懂义气的也还有,三哥,合作之议,咱们取消不提,两位既是河东的贵宾,只请吩咐,无不从命。” 说完,他的视线扫过四周:刘文静嗒然若丧;虬髯客微笑不语;张出尘却忘了手腕的疼痛,喜滋滋地答道:“二公子,你太客气了。趁这深夜,正好赶路,我现在就跟三哥告辞!” “好,我送到潼关。” “这万不敢劳驾。” “不,不!路上不能再有差错,不是我自己送,我不放心。” 张出尘一想不错,万一刘文静再出花样第二次落入罗网,那就非搞得破脸不可,因此,她也不再客套了。 于是,李世民点了两百甲胄鲜明的近卫骑兵,点起火炬,用全副“大都督”的旗仗,护送虬髯客和张出尘南下。 夜深如水,加以全胜而还的心情,张出尘精神抖擞,跨一匹胭脂马,比什么人都跑得快。黎明时分,到了风陵渡口,遥望潼关,雉堞起伏,雄壮的城镇,半隐在晓雾之中,仿佛还看得到她亲手缝制的紫色大旗在微微飘动。 “请下马歇一歇吧。”李世民勒住了马说,“我派人去找渡船。” 丁全虽已回去,他带着的那一小队人还未撤走,很快地,把控制着的两艘渡船,都摇了过来待命。 “咱们就在这里分手吧。”李世民说完这一句,猛然想到绝粮的危机还未解决,一颗心往下一沉,不自觉地喘了一大口气,下面还有几句门面话就说不出来了。 张出尘发现他的神态有异,猜出了心事。但她咬一咬牙,装作未见,只说一声:“多谢二公子!”便回身向渡船走去。 但虬髯客立刻又把她喊住。“一妹,”他用征询的语气说,“咱们也该尽一尽地主之谊吧?” 这就多事了,张出尘心中不以为然,可是在场面上,要绷住面子,所以反身歉然地向李世民说道:“真的,我竟疏忽了。请二公子也过河,到潼关盘桓一半天,让药师也有个跟你道谢的机会。” “哪里的话!该我去向药师道歉。” 于是李世民把两百骑兵留在北岸,只带一名徒手的卫士,伴着虬髯客和张出尘一起渡河。 船到中流,发现潼关有了动作,城上多了许多矗立的人影,迤南迤北,伸展到底,显然,因为李世民的那一队轻骑,引起了潼关的警戒。 李世民极注意地在观察,城上人多而不乱,刁斗森严,无隙可击,看来要进长安,除却以后慢慢再谈合作以外,别无途径。 然而目前呢?慨然一诺,仁至义尽,诚然是人间一大快举。只是十几万军队进退维谷,可又怎么办?一想到此,顿觉心胆俱裂。 转眼间,船快到岸了。关内出来三匹快马,顺坡而下,跑得极快,虬髯客的目力最好,回头向张出尘说道:“老孙来接咱们了!” 果然,等他们一上岸,孙道士也到了面前,滚鞍下马,叫一声:“三哥!”便忙着先把张出尘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 “怎么啦,老孙?”张出尘笑着嗔道,“有客人在这里,倒是劳驾你招呼招呼嘛!” “噢,噢!”孙道士转脸向李世民抱拳为礼,“这位想来就是最爱朋友的李二公子了?” “别这么称呼我!”李世民亲热地握着他的手,“老孙,你我虽是初见,神交可太久了!” “是呀!”孙道士说,“直到今天才见面,是太晚了点。但是……”他拿眼看着张出尘。 “老孙,不算晚。”她毫无迟疑地回答。 讨得了这个暗示,孙道士才把李世民奉为上宾,从身上掏出一面小旗,挥了几下,城上戒备的义军,立刻后退,很快地消失了。 渡船上只带来虬髯客那匹黑卫,孙道士把自己的马让给李世民骑,从人的两匹,一匹给了张出尘,一匹他跟李世民的卫士合骑,挥上一鞭,当先引路。 关门已经大开,一队义军站在道左,等李世民经过,以军礼致敬。自然,李世民也下了马,缓缓步行,含笑答礼,进了潼关,才重新上马。 就这时,听得泼剌剌一匹马跑得好急——是李靖得到消息赶来了。 “药师!”虬髯客和张出尘不约而同地高叫。 两方面都勒住了马,凑在一起,李靖很快地跟张出尘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先招呼了虬髯客,再招呼李世民:“我算定了,咱们会在潼关见面。别来无恙?” “特来请罪。” “言重,言重!”李靖答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请!” 说着,把马一带让出路来,一起到了都尉署,在大堂重新见礼。 “药师!”李世民肃然说道,“我驭下无方,冒犯了嫂子,又惊动了三哥,万分不安,必得跟你道歉。” “不,不。”张出尘抢着对她丈夫说,“二公子不知情,刘文静也是情急无奈。”她略有些窘地笑道,“反倒是我烧了他们一座营房。怪过意不去的。” “怎么回事?”李靖满浮着笑容。一半是想象到必是件极有趣的事,一半是娇妻历劫归来,有着掩不住的喜悦。 “这也要怪刘文静不好。”张出尘答道,“他把我干搁着,什么人都见不着,我急于想见一见二公子,问个明白。没奈何,我告诉看守的卫士,说我吃不惯他的大锅饭,要自己做。那卫士上了我的当,替我搭了个行灶,又替我弄来油盐佐料。油倒在牛皮帐篷上,盐撒在火里,火苗往上一蹿,那么干燥的天,一下子就烧得轰轰烈烈……”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仿佛自悔失言似的,然后转脸向李世民问道:“二公子,你不会处罚那卫士吧?” “本该严罚。但这情形不同,我不但不罚他,还要重赏。” “噢?”张出尘眼神闪烁地望着他。 “若非他帮嫂子的忙,放起那把火,我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那一来,普天下只说我李世民不情不义,何堪蒙此不白之冤?” 张出尘微露雪白的牙,冁然而笑。李靖却是面有得色,一扬眉问道:“三哥,老孙!如何?” 他们俩都知道他这“如何”两字的意思。李靖早就判定,劫持张出尘之举,李世民决未与谋。若是他知道了,一定会把张出尘送回潼关。现在,完完全全地证实了他的看法不错。 “药师,我很满意。”虬髯客怡然自适地答说,这一句话,大家都了解的,但停了一下,他再说出一句话,却都愕然了,“本该是一局和棋,都只为顾忌着局外人,搞得纠缠不清。太可惜了!”那尾音很长,是虬髯客很少有过的语气。 愕然之中,唯有李靖色变。“三哥,咱们不打哑谜!”他凛然地说。 “好,我说。”虬髯客看一看李靖、张出尘,转脸对孙道士说,“今日之局无私。但世民远来,而且他心情沉重,处境为难,再说又是咱们的好客人,你陪世民去看咱们的部队,请他指点指点,顺便也散散心。” 孙道士是一向什么都不在乎的表情,此时却沉默不答,脸上出现了临大事戒备恐惧的神色。 “去吧,老孙!”张出尘笑容尽敛,投以抚慰的眼色。 孙道士还是不响,视线扫过四周,最后落到李世民脸上。“请!”他说,“你该去看一看。” 说到最后一个字,孙道士不等李世民有所表示,捉住他的臂,大踏步走了出去。 堂上三个人,目送着他们,等背影刚一消失,张出尘便大声地嚷道:“三哥,你别把好好的一件事搅坏了!” 虬髯客平静地摇一摇手:“一妹,咱们到里面去谈。” 于是,来到那李靖曾彻夜踌躇的院子里,一进门,虬髯客便站住了脚,李靖自然而然地随着止步,张出尘却又忍不住了,想要发问。但看到虬髯客那瞻顾且有所搜索的眼光,不由得保持沉默,免得打断了他的思绪。 “药师!”虬髯客以一种迷惘向往的声音说,“你记得吧,我临走的那一晚,在这院子里。” “当然记得。”李靖答说,“那晚上三哥睡得好沉。” “我想通了,心安理得,自然睡得沉。”他停了一下说,“你可没有想开,嘴里说的是一套,心里想的又是一套。” 李靖脸一红。“三哥,你当然知道我放心不下!”他说。 “因为我知道,我才星夜渡河,交朋友相知以心,只要我知道你一心希望出尘安然归来就行了。” “那么,”张出尘说,“现在我安然归来了,什么事都可以丢开了。” “怎么丢得开?”虬髯客微笑着说了一句,“一妹,你是违心之论。” “三哥,我不懂你的话。” “很明白,我是说你心里丢不开。” “不见得。”张出尘倔强地回答。 “要不要我指出你心里的不安?” “好嘛,你说!” “一妹!”虬髯客忽然又变得异常温柔了,“你何必非要跟我闹脾气?” “怎么?”张出尘还未开口,李靖关切而又困惑地看看虬髯客,又看看张出尘,问道,“你怎么跟三哥闹脾气了?” “不是我跟三哥闹脾气,是三哥自己的脾气变了。” “这话更叫人不解。” “三哥变得婆婆妈妈了。” 虬髯客失笑了。“药师,”他说,“一妹骂我‘妇人之仁’!” “这,”李靖也笑了,“这说得匪夷所思。” 他们那逗弄小女孩的神情,使张出尘大起反感,她踏上两步,回过身来,凛然看着她那关系最亲的两个人说:“我看你俩,临大事都不够坚定明快。自古成王成霸,都要能忍人之所不能忍,而你们不能。” “这话从何而来?”李靖愕然。 “错了,一妹!”虬髯客从容接口,“卧薪尝胆,吞炭漆身,为了报仇雪耻,能忍人之所不能忍,才是大丈夫。至于为了一己私心,昧天下之大义,这忍人之所不能忍,乃是残忍。我所不取。” 张出尘一听这话,气得眼都红了,她一心要帮他成就帝业,一片不忍之心,深自压抑,苦口婆心,煞费维护,结果反落了个“残忍”两字的批评,这委屈何处可诉? “好,三哥!”她一跺脚说,“从此不管你的闲事。”话未完,身子已转了过去,扬袂举步,是一怒绝裾的姿态。 “一妹,一妹!”虬髯客的声音中,有着从未有过的惶急,“我不好,我胡说!”说着,抢步上前拉住她的袖子。 张出尘使劲一夺袖子,却站住了脚,胸脯不断地起伏着,总觉得那口气难以平复。 “何苦气得这样子?”李靖上来握住她的手,“你有话尽管跟三哥说。三哥哪一次没有依过你的话?” “他能依的就依。不能依的,你就死在他面前都没有用!”张出尘愤愤地说。 李靖不知她在李世民军中,有拔刀自刺那一幕,虬髯客却一听就知道了她的牢骚。“一妹,”他激动地说,“你这一说,我心里难过极了。你也该想想我的本意,别太抹煞我爱护你的一片心!” 张出尘不响。回想到在李世民大帐之中,他那为她乾坤一掷的惊人之举,自觉说话只逞词锋,未免太不识好歹。 感激、惭愧,再加上那无可剖白的委屈,和自觉虚掷了的苦心,以及痛惜已成的帝业将要失去,于是,唯有付诸放声大哭了。 哭声和眼泪又使她自己觉得羞窘,因而急急回身,踏着细碎的步子,往里奔了进去。 虬髯客和李靖都有意外之感,互相对看了一眼,并不急着要去慰劝张出尘。他们都想象到她有一种无法用语言解释的委屈,唯有在眼泪中才能自自然然地流泻干净。 “药师,”虬髯客在树下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以严肃但从容的神态问道,“你此刻心中有何算计?” “一切的经过,我还不知道,要算也无从算起!”其实,李靖已能猜出一个大概,只是不便措辞,故意这样闪避着回答。 “我已经决定了。你应该能想象得到,而且我相信你一定赞成我的决定。” 李靖细想了一下,答道:“只要不是迫于无奈、被屈受辱,则与河东合作,原是我早就劝过三哥的。” “李世民这样讲交情,怎会被屈受辱?是我自己愿意的。” 有这一句话,李靖心中的游移疑虑,扫除了大半,他问道:“我不知道是何原因,使得三哥一改素志?” “原因很多!”虬髯客徐徐答道,“其中之一是我在李密那里饱经的刺激,瞻顾踌躇,为了个人的得失,忘掉共同的敌人,只看小处,不看大处,以至于搞得各人一条心,就像伸出一只手来,五根手指,木僵不灵,那还能抓得住什么东西?” 这是从痛苦中熬炼出来的觉悟,譬喻虽浅,已足够说明他的看法。从他那坚毅沉静的眼中,李靖确信他的话出自肺腑。一年以来,苦心调护,最大的希望,是得到一个有利的时机,容自己进言合作,而此刻事态的演变,过了平日的希望,细想一想,李靖才能体会到那是件多么叫他兴奋鼓舞的大事。 然而,“三哥,你呢?”李靖又迟疑了,“你是不能屈居人下的!” “对!我不甘屈居人下——这是我与生俱来的天性。在河东,李世民要把‘右领军大都督’让给我,我不要。我不能做他父亲的部将。” “那么!”李靖大为困惑,“这,怎么合作呢?” “你也是个糊涂人!”虬髯客稍显不耐地说,“合作不是分赃,何必非讲名位不可?” 李靖紧皱着眉,集中思虑,细想他话中的涵义,却仍是不解,便又问道:“然则,三哥,你何以自处?” “我自有善策。” “说给我听听!” “我也要听听!”一串清脆的声音,自屋中透了出来。张出尘推开窗户,接口相问,她早已住了哭声,并已拭去泪痕,脸上依旧浮现着极淡但极甜的笑容。 “一妹,”虬髯客笑道,“你哭够了?” “你们都不理我,我还哭个什么劲?”张出尘也笑了。然后,又娇嗔似的轻跺一跺脚,“三哥,你别啰唆,快说你的‘善策’!” “这一时也说不尽,咱们晚上再细谈。”虬髯客说,“既然决定合作,该早早告诉李世民,叫他准备。再晚两天,我看他们的战马都要填到肚子里去了!” 李靖不解,张出尘却明白,一想起那色如玫瑰却难以下咽的马肉,心里还觉得难过,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于是,李靖叫人把李世民和孙道士都找了回来,商谈合作。自然,虬髯客是主要的发言者。 “世民,我问你句话。”他说,“你十几万军队,后无粮草,前有阻隔,进退两难,眼看军心涣散,有哗变溃散之虞,这岂不是害苦了河东老百姓?” 此一问太难作答,李靖夫妇和孙道士都急于要想知道下文。而李世民却是久久无语,因为正触着他心头的创痛,以至于蹙首低眉,心事如潮。 “三哥!”他终于只好闪避,“我能不说吗?” “但说无妨!” 李世民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神情转为严肃悲苦:“各位都知道我军中的窘况,诚如三哥所说,河东义军有哗变溃散之危,万一贻害地方,皆是我一个人的咎戾,因为粮源不继之初,家父曾准备回师太原,由于我的力谏,才继续进军,所以今天的局面,该我一个人负责。”说到这里,语气转为激昂,“事情已摆在那里,十分明显,河东义军,成了骑虎之势,有进无退。我今天面下战书,五天之后攻潼关。不过,”李世民痛心疾首地说,“同为义军,出此自相残杀的下策,我难过极了!” 李靖夫妇和孙道士都对李世民的答语,有意外之感,而虬髯客却是仰面大笑——笑得李世民愕然不解。 “别难过,别难过!”虬髯客笑停了,拍着他的背说,“潼关不跟你打!” 李世民诧异更甚,视线很快地扫了一遍,看到孙道士诡秘的苦笑,李靖沉着之中略现兴奋的表情,以及张出尘闭得紧紧的两片樱唇,仿佛有些不服气的神色,才恍然大悟:虬髯客仍旧维持着他在河东所许的诺言,因而心头如浪翻潮涌,生出无穷的喜悦,脸上的愁苦,自然也为嘴角的嬉笑所代替了。 “世民!”虬髯客又说,“我佩服你是个硬汉。你说‘面下战书’,可见你此来纯为送我们兄妹回潼关,别无机心。交朋友就得这样才行。” “多谢三哥!”李世民逐一道谢,“多谢老孙,多谢药师,多谢嫂子。” “从今一家人了,不必客套。”张出尘一想事已如此,乐得大方些,便又说,“我想总应畅饮一场来庆贺庆贺。你们谈,我去安排一下。” “对,对!”虬髯客笑着对李世民说道,“你看,我一妹多贤惠!” 一句话,把张出尘说得又高兴又不好意思,翩然往后院而去。喜心翻倒的李世民定一定神,才想到该商谈个具体办法出来,但不知该如何措辞,因而讷讷然有些艰于出口。 李靖自然知道他的心意,然而他也还不知道虬髯客到底要采取怎么样的方式来合作,所以看看他说:“三哥,既然决定合作,事不宜迟,该让世民准备准备。” “这我就不管了,你们商量着办好了。” 这一说,李靖便当仁不让了。他叫李世民尽快把部队开到潼关,这最快要三天的时间,在这三天以内,他将作成奇袭永丰仓的计划,只等河东义军一到,这个计划便可执行。 “好极了!”李世民说了一句,忽又踌躇,“我该立刻赶回去才不耽误时间。” “你有人在这里,派人送封信给刘文静,不就行了?” “是,是!”李世民自责似的说,“我高兴得糊涂了!” 于是,李世民写下一封信,遣他的卫士,立即出关过河送给刘文静,命令河东义军往潼关开拔。 等他办了这件大事,张出尘也安排好了筵席,来请入座。照规矩,应该是李世民的首座,他谦让虬髯客——虬髯客便也居之不疑地坐了下来。 “似乎还少一位客。”虬髯客看了看四周说。 “谁?”张出尘赶紧问。 “王长谐。” 一提这个人,李靖和李世民无不欣然同意,并且也都佩服虬髯客待人的道义和设想的周到。二李对王长谐都怀着疚歉之心,正好借此夕的盛会,尽释前嫌,重新结交。 于是,李靖亲自引导李世民去到软禁王长谐的地方——在都尉署的花园中,王长谐和他的家人住在一起,供应无缺,唯一的不便,只是王长谐本人的行动,不能越出花园以外;而此刻,这一层不便也消失了。 惊喜交集的王长谐,被他们请了出来,跟虬髯客和张出尘相见,感觉中恍同隔世。但是,他很快消除了心中的不安、脸上的忸怩。看到虬髯客的豪迈,张出尘的大方,李靖的潇洒,以及孙道士的风趣,还有他们的出自真诚的亲切,立即激发出一片深挚的敬爱仰慕之心。 席间,自然数虬髯客的酒兴最豪,其次是李世民。自出兵以来,他的心情从未有如这一天这么舒畅,因此,他是准备着大醉的。 可是,先醉的却是虬髯客,到二更天,他在席间扶着头闭上眼,脸红如火,鼻息咻咻,一到了这样子,便得把他扶进去归寝了。 李世民原以为必是一场长夜之饮,想不到虬髯客这么快就醉了。心想,李靖夫妇小别胜新婚,如此良宵,应该是专属于他们俩的,因此,他干了面前的酒,照一照杯,站起来说道:“来日相聚之时方长,我先告辞,趁夜凉正好赶路,我这就过河了。” 做主人的李靖并不挽留,只说:“正事要紧,你先过河去安排吧。” 于是,宴会散了。李靖亲送李世民出关。两人都感到有许多话要说,所以在义军火把照耀之下,他们并马关前,都沉吟着不忍道别。 终于是李世民先开的口。“药师!”李世民说,“三哥这样的大恩,我不知何以为报。在河东,我准备让贤,不想碰了他一个大钉子,你知道不知道,他心里究竟作何想法?” “我跟你一样,也碰了他一个钉子。” “我在想,”李世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纵然他自己不愿争名位,然而名不正则言不顺,咱们应该做个最好的安排,一则表示尊敬,二则也要靠他来领导。” “是的。”李靖点点头,“但也不忙,以后再说好了。” “你不妨先说说你的意见。”李世民又说,“我这一回到河东,当然要赶紧把这好消息禀告家父。家父也一定会问如何安置三哥,那时我得有个办法提出来。你说是不是?” “那么照你看呢?” “我想三哥的地位,应该是一人之下。” “为令尊之贰?” “是。”李世民停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在我们弟兄之上。” 李靖想要说:“他是不愿屈居人下的,就是令尊,亦无例外。”但是,转念又想,虬髯客既然可以改变独行其是、不求合作的本心,或许也可以改变不愿屈居人下的初衷。因此,他深深点头:“在令尊面前,三哥是晚辈,自然不能越了过去。我想,‘一人之下’的地位,他应该是有接受的可能的。不过,这要慢慢进言,不必操之过急。你我先把这意思摆在心里,一步一步朝这方面去做,总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好,好!就这么办。我走了,两三天以后再见。”李世民回马扬手,但忽又圈转马来,拱拱手说道,“嫂夫人面前,千万为我和肇仁善言解释。拜托,拜托!” “你放心!内人一定会谅解。” 高声答了这一句,李靖立马关前,目送着李世民在他从人的两支火把映照之下,渐渐远去,直到他们到了河边,他才缓缓地圈回马头,进入关门。 夜很深了,人也很倦了——他的疲惫倦怠是劳心的结果,正如虬髯客所说的,在张出尘被劫持的这场纠纷中,他的处境最难。应该是一个对她的安危最关切的人,为了表示不以私害公,以及维持军心的稳定和士气的昂扬,他必须在表面上做出对她的生死置之度外的姿态。其实,一日思量十二时,内心焦虑震撼,六神无主,那份苦况,只有他自己知道。 三天的日子,在他比三年还长——三年的煎熬,可真是心身交瘁了。 然而,终于她是安然回到潼关来了!她的笑靥、怒容和眼泪,都是这一天真真实实发生过,而不可能疑真疑幻的——于是,他兴奋了,腿上也有了劲,一叩马腹,飞快地赶回都尉署。 一灯荧然,窗纸上照出张出尘的俏影。李靖一眼望去,心头涌生了无限的怜爱,跨进房去,先一把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从那温馨的感觉中,补偿他这几天的相思之苦。 “别这样!”张出尘轻声警告,“三哥在对面屋。你放开,我有话问你。” “好,你说。”李靖放开了手。 “没有什么要紧话,只请你去沐浴。这么热的天,一身臭汗,我可不许你上床!” 李靖笑着往浴室走去,温汤中一泡,满身轻快,疲劳尽去。精神奕奕地回到卧室,觉得有许多话必须跟张出尘先谈一谈。 而她,正也是同样的心思。“三哥到河东,你不知道?”她问。 “这话很难说。”李靖答道,“我曾想到三哥会悄悄儿溜了去,我、我没有说破。” “那么,你是希望他溜了去的?” “可以这么说。不过,我实在也弄不清,当时我心里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在表面上,我是采取静以观变的态度。” “照你想,会有怎么样的变化?” “就像你所做的,只要你跟李世民当面谈过,就不要紧了。” “唉!”张出尘叹口气,“咱们差一点不能见面。” “可是终于见了面。”李靖激动地说,“从此,咱们不要分离,尤其是你,绝不可以再单独行动,这份提心吊胆,简直能把人急得发疯!” 张出尘满意地笑了。她虽豁达,但从各方面看来,李靖对她的安危,似乎不甚关切,这使她心头隐隐作痛。现在,她才知道,李靖为她所受的苦,过于她自己在河东所感受到的。 “这样的结果,实在是很出意料的,我没有想到你在河东吃一趟辛苦,竟能促成咱们求之已久的合作。” “说来还是李世民最厉害,绕了无数弯子,到头来还是达成了他的愿望。”张出尘忽然忧形于色地说,“三哥怎么办呢?他说另有善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管他卖的什么药,咱们照咱们的安排去做。”李靖把他跟李世民商定的办法,说了给她听。 心情已恢复平静的张出尘,细想一想,单靠自己的力量,并不能把虬髯客拥登大位。帝业既不可期,那么能有“一人之下”的相位,应该可以满足了。 “咱们一定要劝得他答应,大家在一起,等时世平静了,好好过几年日子。”张出尘一直喜爱江南,“我要到吴楚之间去住几年,然后遍访南朝遗迹。啊!”她眼中闪耀着愉悦而兴奋的光辉,“烟雨楼台,春水绿波,江南的温柔,我在梦里领略过,亲到的日子该不远了吧?” 他知道,南朝在她有着一份特殊的感情。公主的尊贵,是她此生中最向往的,这就是她何以热切盼望着虬髯客成就帝业的原因之一。由此看来,虬髯客居李渊之次,在她亦是一种委屈和牺牲。 了解到这一层,他怕她还会变了主意,有所主张,那虽不足以破坏合作的成局,但会影响到团结的程度。因此,他觉得该用句话套住她,让她也分担些敦劝虬髯客的责任,那她自己就也不便再提出任何异议了! 于是他答道:“三哥最听你的话。你好好劝一劝他,他一定听。” “好的。明天上午,咱们一起跟他说。好歹要说得他点头才罢。” 剔暗了灯,二人携手共入罗帏。第一声鸡叫已听得见了。 梦正酣处,张出尘首先惊醒,推一推李靖说:“你听!” 睡眼迷离的李靖,听得一片擂门的声音,立刻清醒了,天色未明,叩门如此之急,不问可知,出了重大的事故。是兵变,还是来自长安的官军反扑?或者,河东出了什么花样? 他没有工夫去细想,只极快地从床上跳了下来,顺手摘剑在手,问道:“谁?” “是我。” “噢,老孙!”李靖问道,“有什么紧急军情?” “不是什么紧急军情。三哥等你俩去话别!” 这一说,惊得张出尘满身冷汗。等她急急披衣起床,李靖已拔闩开门,把孙道士放了进来。 张出尘剔一剔灯芯,光焰蹿起,照见孙道士满脸惶恐忧郁的神色。那在李靖夫妇,还是初次见到。 “怎么回事?”李靖比较镇静,“老孙,你慢慢说!”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孙道士顿着足说,“我跟他在一起多年,他的脾气我摸得熟透了,但这一次连我都不明白,他忽然说要走了!” “到哪里去?”张出尘抢着发问。 “就是他不肯说,我才不明白。只叫了南关,让我来请你们夫妇俩去话别!” “话别?”张出尘大声地说,嗓子都有些嘶哑了,“话什么别?他哪次出门都没有这一套,常时连他什么时候走了都不知道,怎么忽然说要话别,难道一去……”她不忍再说下去了。 “这太奇怪了!”面色凝重的李靖,对孙道士说,“你请先去,说我跟出尘马上就来。” 等孙道士一走,李靖夫妇匆匆忙忙更换衣服。李靖先换好,亲自到槽头上去牵出一匹马,正在上鞍子,张出尘也到了。 “别上鞍子了,快走吧!”她说。 “你不能骑无鞍马呀!”李靖转念一想,作了极明快的处置,“来!你先上。” 夫妇俩合骑一匹无鞍的快马。由马道出门,猛挥一鞭,飞驰南城。 马极快,历乱的蹄声在破晓的长街上,敲出一片清脆的繁响。张出尘穿的是光滑的熟罗裙子,那匹喂得极壮的白马,也有着一身油光水滑的毛皮,因此,她在马后虽紧抱着李靖的腰,也仍旧坐不稳,几乎连他一起拖下马来。 幸好,南关不远。快到城边,李靖放慢了马,由马道直上城墙。虬髯客正在等着,他面西而立,看不清脸,只他身后的初日,正自王屋山东面升起,熹微的光影,照出他健硕的身躯,屹立如山。 张出尘一滑滑下马来,只叫得一声:“三哥!”便觉喉间哽塞,热泪扑簌簌流个不住。 “一妹、药师!”虬髯客徐步迎了上来,分携着李靖夫妇的手,细看一眼,以低沉的声音说道,“我要走了!这一趟要走得远些。” “为什么?为什么?”张出尘大声喊着,“三哥,你是怎么想来的?你不能走!绝不能……” “出尘!”李靖打断她的话,提醒她道,“你先听三哥说!” “嗯,好!”她深深吸了口气,感到自己的身子和心都在微微发抖,但她强自抑制着,好让虬髯客从容陈述。 “三哥!”李靖问道,“此行何往?” “东南方面。” “何时归来?” “十年。” “十年!”张出尘尖声一叫,但立刻又强忍吞声,“好、好!你说,你说。” “一妹!”虬髯客拍着她的肩说,“也许不到十年,我一定回来看你。” “为什么要这么长的日子?你去干什么?事先什么迹象都没有,说走就走,连老孙都在奇怪,弄不清你的脾气。现在又说一去十年,可又没有准地方——东南方面,到底是哪里?”张出尘说说似乎气上来了,一句高似一句,说到最后,拉紧了虬髯客的手,也更提高了声音,“三哥,这些你要是说不明白,我不放你走!好端端在一起,忽发奇想,说要走了,去干什么?” “自然是想去闯一番事业。” “难道这里不是你的事业?” “这里,”虬髯客先看李靖,后看孙道士,“这里的事业,我交给你们俩了。好好跟李家父子合作。” “我知道了。三哥,”李靖答道,“你不甘屈居人下,咱们把跟河东合作之议取消,仍旧自己干自己的!” “哪能如此?”虬髯客凛然相拒,“说出去的话,一定得算数。答应河东合作,万万不可失信。” “那么,我和出尘,仍旧跟着三哥一起走,从头干起。” “对!”张出尘迅即答声,“如果三哥一定要走,就带我们一起走。”她转脸又问,“老孙,你呢?” “那还用说吗?” 始终平静的虬髯客,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为眼前这番深厚的情义所打动,他略略感到眼眶湿润了,很快地眨了两下,赔笑道:“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死而无憾。有你们今天这样待我,我就算不虚此生了。不过,凡事要顾大局、负责任,自下潼关,义军声势大振,再与河东会师以后,西窥长安,东下洛阳,中原一定,杨广如釜底游鱼,不亡何待?当此紧要关头,你们怎可抽身?为全私义,不顾大局,则一切咎戾,都由我起,徒然叫我良心不安,岂非爱之适足以害之?” “三哥!”张出尘捉住了他话中的漏洞,理直气壮地质问,“你说要顾大局、负责任,那么,你这么飘然一走,岂非不顾大局、不负责任?叫我们不可抽身,自己却抽身走了,这话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吧?” “一妹,你责备得有理。不过,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在这里,已经没有用处了……” “哪有这话?” “你听我说完。”虬髯客又欢喜、又伤感地握着张出尘的手说,“一妹,你记住我的话,一个人不管多么高傲,自己心里要有分寸,自己骗自己的人,一文不值!未遇药师和世民以前,我虽久已闻名,却以为才具逊我甚多。为友,是我帮手;为敌,不足为惧。其实不然!而况药师跟世民再加在一起,那足可应付一切了。有我不多,无我不少,不是设闲置散,便只可供奔走。一妹,你不愿这样子委屈你三哥吧?” 这话,却只有李靖能够驳他:“不然!运筹帷幄,我自信可与任何人争一日之短长;行军统驭,世民自然是大将之才;但统筹全局,决大疑、定大计,非三哥莫属。” 虬髯客不断摇头,大不以为然。“你错了!”他说,“你仅许世民为将才,太小看了他。世民深沉英武,还有一项最大的长处,为你我所不及,他的肚量如海,善善能用——只看刘文静好了,以你我的性格,不能用刘文静,他能用,就算用了,刘文静对你我不会死心塌地,而对他,真是一片血诚。药师!”虬髯客停了一下,极严肃地提示,“这是人君之度。” 李靖和孙道士都沉默了。都在回想着虬髯客的话,也都有一种迷惘而惊异的感觉。他们到此刻才真正了解虬髯客,以及由虬髯客而真正了解李世民。一腔热血、一颗赤心、一副义胆,粗豪的虬髯客情重如山,此刻才知道他还有海洋深的智慧,如炬的目光,照澈了前因后果,也看清了他自己的路…… 也许有一条路,是他所忽略了的,李靖在想。“三哥,”他毫不迟疑地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自古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安邦定国,尽有发抒抱负的机会,帝业不成,何妨做个名相?君权与相权并立,宰相平章国事,自有权衡,平生理想,不愁不能实现。三哥,我知道你是有理想的。” 虬髯客笑了,是那种搔着痒处的舒畅的笑。“药师,你不愧是我的知己。”他说,“然而,你还未深知——我一直想跟你从容做十日的长谈,苦无机会。今天,你看到我的心里来了,我无妨稍微说一下。何以我不能居于人下?因为我的想法和做法,不能为在我之上的人所接受。我相信,我要说了出来,怕连你们都不能同意。” “何以见得?”张出尘觉得事有转机了,好歹要附和他的意见,便可把他留了下来,于是兴奋地催促着,“三哥,你说嘛,快说!” “我要说了,你们一定认为我匪夷所思。”虬髯客微笑着答说。 “不会,绝不会。”张出尘极坚决地保证。 虬髯客的笑容慢慢收敛了,微仰着脸,眼中闪现着深沉而略带幻想的光彩,用一种老师宿儒剖析哲理的徐缓清朗的声调说道:“‘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那大公无私的境界,我向往了二十年了!自从夏商以来,天下成为一姓之私,争相杀伐,于是,国泰民安,便难永期。我曾自誓,如果我得了天下,一定把天下公诸天下人。若以为我有治国的才德,委以重任,我自然当仁不让;否则,另外选贤与能。我呢,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只守他的法,便不必怕帝力的干涉。这才是我千秋万世,名垂不朽的第一等事业!” 这一说,张出尘岂仅认为他匪夷所思,简直震惊了!得了天下不做皇帝,世间哪有这种人? “你们想,我做宰相,哪个皇帝肯听我的主张?别说皇帝,你们也未见得会赞成我。” “不,三哥,我赞成。”张出尘大声回答。 “那是因为我是你的三哥。”虬髯客笑道,“换了别人说这番话,你会赞成吗?” 张出尘没有话说了。 “三哥,你这番抱负,真是旷古绝今。不过陈义过高,怕五百年以内,都无实现的可能。” “岂仅五百年?”虬髯客负手仰望着遥远的南方,自语似的说,“也许千年以后,才有位大智慧、大魄力的豪杰之士,能做此石破天惊的大举动!” 他那超然物外、跨越两间的先知姿态,直印入李靖夫妇和孙道士的心底深处,永难磨灭。他——这位粗犷豪放,看来胸无城府的三哥,心思竟关注在千年以后,无怪乎把及身的富贵,看作过眼云烟。这胸襟的开放,使得他们都感到再要劝虬髯客留下来,谈什么做皇帝、做宰相,已是件毫无意味的事了。 就这时,拴在城门口的那匹黑卫,昂首长鸣,再看到虬髯客那长行必携的革囊和朱红酒葫芦,蓦地惊醒:虬髯客要走了,远远地走了!富贵可以看作浮云,这份比天伦之爱还深厚的情感,却是再也割舍不断。 “你们送我出关吧!”虬髯客也有些强笑似的,“小黑在催我了!” 李靖和孙道士都黯然无语,张出尘却是心如刀割,不由得颤声说道:“三哥,你真的要走?” 这实在是句无意义的话——没有一点点意义,完全是情感。不管虬髯客如何提得起,放得下,这时也不免回肠荡气,他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盈盈欲涕的眼,侧过脸,抚着她的肩说:“一妹,你向来是很伉爽、看得破的人。” “怎么看破呢?三哥,我管不住我的心,我不能叫我自己不想着你。” “慢慢就好了。有药师安慰你——你们有许多大事要办,把心思放到那上面去,就不觉得什么了。” “出尘!”李靖也劝她,“你别这样子,反叫三哥难过。” “对了,”虬髯客接口又说,“一妹,我势在必行。你如果待我好,该让我潇潇洒洒、毫无牵挂地上路。” “是!”张出尘被提醒了,拭一拭眼泪,尽量放松了脸上的肌肉,她要高高兴兴送他的行,就像他只是去探亲访友,乘兴出游那样——她知道,在此刻,她唯一能报答三哥的,就是如此了。 于是,孙道士提起了那酒葫芦和革囊,领先自马道走下城去。虬髯客安详地举着步,李靖夫妇一左一右追随在他身边。 “三哥!”一直没有说话的孙道士,站住脚,面无表情地开了口,“你到底上哪里?告诉我个准地方,等我帮药师攻到了长安,我找你去。” “你不能走。”虬髯客笑道,“刘文静的花招最多,只有你能制得了他。” 这一说,大家都哈哈大笑。在此黯然魂消之际,这笑声是奇怪的、难得的,然而也是凄楚的。 “真的,三哥!”张出尘说,“你倒是说个准地方!” 虬髯客沉吟了一下,摇首不答。噘着嘴轻声打个唿哨,那匹黑卫嘚嘚地跑了上来,虬髯客微微一跃,便已稳稳地坐在驴背上面。 “快牵马来!”张出尘慌张地吩咐。 于是,虬髯客缓缓出了潼关,李靖夫妇和孙道士跨马相送。关前是一条坡路,迤逦两三里之远。走尽坡路,右面一座小小的岗陵,在这里,虬髯客停了下来。 “万里之行,自此而始。咱们就在这里分手吧。” “一路保重。”李靖郑重嘱咐,“三哥,勿负十年之约!” “只要不死,必有相见之日。” 生离已是不堪,却又道及死字,连孙道士都觉得心里好不是滋味!“三哥,”他说,“你可千万想着我点儿!你知道的,我不是做官的材料,不配那‘开国功臣’四个字。” “我知道,我会有信给你。” 对这话感到最兴奋的,不是孙道士,而是张出尘。只要他有这句话,便不怕消息中断,他总有个去处,总有个家,等他通知了孙道士,她和李靖自然也知道了,那时候万水千山,再远她也要去看他。 于是,她说:“三哥,我知道你心里另有一番大计划,要等做得差不多了,才肯让我们知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计划。你不愿意说,我们也不问。只就是老孙的那句话:你可千万想着我们一点儿。你的行踪向来变化莫测,我此刻并不觉得咱们要一别数年,有月亮的晚上,或者风雨无聊的日子,你随时会像神龙样地出现,来看我跟药师。三哥,你说,我这不是妄想吧?” “嗯,嗯。”虬髯客答非所问地说,“一妹,你不用我嘱咐,你自己知道,要为药师珍重。”又转脸向李靖说道,“药师,我可把一妹交给你了!” “是。”李靖恭恭敬敬地答说,“你放心,我会把出尘照料得好好的。” “是的,我很放心。我要闯我的去了!你们都回去吧!” 说完,虬髯客头也不回地走了。张出尘一马当先,上了那小山,凭高望远,只见那匹黑卫四蹄翻滚,扬起好大一片黄土,渐行渐远,只剩下一点点黑影。 最后,连那一点黑影也看不见了。张出尘却还舍不得走,举起手遮着润湿的眼,迎着朝阳,向东凝视。 “出尘!”李靖温柔地抚着她的背,“回去吧!咱们记住三哥的话,朝前看,好好做一番事业。” 张出尘点点头,又叹了口气,一步懒似一步地走下小山。李靖牵着两匹马,和孙道士跟在她后面。 忽然,孙道士踮起脚来望着,大声叫道:“好像三哥回来了!” “什么?”张出尘举目望去,果然那一点黑影重又出现,越来越近,看清了真是虬髯客。 三个人都欣然色喜,虽未说话,心里却是同样的想法。也许,虬髯客回心转意,打消远行的计划了。 “走!”李靖抢先上马,迎了上去。 “三哥,三哥!”张出尘老远地大喊,加上一鞭,反而越在李靖前面。 很快地,彼此会合在一起,都勒住了缰。 “三哥,你可是改变主意了?” 她的问句,也是李靖和孙道士要说的话,他们都紧张地期待着,期待着虬髯客哈哈大笑,或者点一点头。 “差点忘了件要紧事。”虬髯客从怀中取出一本四寸长、两寸许宽、蜀锦封面、装潢得极讲究的小书,从驴背上递给李靖。 接过来一看,杏黄绫子的封签上,一笔草书,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字《张氏兵法》。李靖不必再看内容,便即拜了下去,高兴地说:“多谢三哥的厚赐。” “我半生心血在这上面。”虬髯客指着他的书说,“其中多奇计诡谋,不得其人,万不可传。切记,切记!” “是。‘不得其人,万不可传’。”李靖复诵他的话,表示敬谨接受。 “三哥!”张出尘由他传授兵法,联想到他还该有一番临别赠言,“你再给我们留几句话!” 虬髯客点点头,半仰望着沉吟了不一会儿说:“药师,照我看,不出三年,天下可以大定。记住!安内所以攘外,外患不除,男儿之耻。” “是的。我紧记着三哥的话——我想,我将来的事业在天山大漠。” “对,对!” 虬髯客长长地吁了口气,视线扫过云封的群山,雄伟的潼关,将落到张出尘身上,突然一低头,拉开缰绳,一直跑了下去。 “三哥,一路保重!”张出尘扬着手大喊。 虬髯客没有反应,不知是他没有听见,还是故意不答,只见他的脚程更快了。 这一次真的走了!人影越来越淡,终于消失。而在李靖夫妇和孙道士心头,他的影子却是越来越浓,像雕镂在石板上那样深刻。 “真像一场梦,这一年!”张出尘不辨悲喜地自语,“一场稀奇古怪的梦——可是,还要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