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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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便是这样,总要有人替你出头才显得矜贵,自己顶回去,再伶牙俐齿,都显得寒酸。方晴这样“矜贵”的机会不多,一样的妯娌姑嫂,总不好太偏帮谁。 方晴自己虽也算得口齿伶俐,却顶不会吵架,一生气就蒙头,刚嫁过去那阵子很受了几句话的闲气,但日子长了,脸皮厚了,棱角磨得圆乎乎的,竟然跟这一大家子处得融洽甚至亲香起来——方晴叹口气,冯家说到底都不是坏人。 了不得,再这样下去,连三岁打破个碗的事都得寻思一遍,方晴深感自己得找点儿事做。 又兼盘算银钱,出嫁的时候母亲给了两个匣子,一个里面放着绞丝银镯子一副、镶红玛瑙金镯子一副、素面金戒指两个、金镶红宝耳坠子一副、石榴花头小金钗一对、银鎏金嵌宝项圈一个——有新打的,但多半是祖母和母亲的陪嫁;另一个里面是100块大洋。 这匣子方晴当然都随身带过来了,其中头面多是祖传之物,非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动的,其实单100块大洋也不是个小数目,但也架不住坐吃山空。 这天津卫不比乡下,东西都贵得离谱,米面菜样样要钱,饶是方晴单身一人吃喝,每个月也要三四块,一年就是三四十,还有房租呢,更别说冬天点炭炉子买厚被褥……至于冯璋能给多少家用,方晴不知道,也不敢完全指望他。 难道真去卖画儿?方晴想起琉璃厂被礼送出去的卖画人,对自己这两下子不自信起来,还是找点别的活儿干吧。一个姑娘家,能干什么呢? 没辙又无聊的方晴便跟钱二嫂和刘大娘一起纺线、打褙子。 方晴这纺线的技术还是在冯家时练的。树荫下,蝉鸣里,一长一短的抻着,很快小半天就过去了——方晴喜欢这种单调、轻松、不用脑子的活计。 但方晴还是更喜欢打褙子。 褙子是用来做鞋底的,一层布铺在板子上,抹上糨子,零碎破布再拼一层,再抹糨子,再拼一层,如是三四层,晾干,即为一张。和纺的线一样,这褙子也是有专人上门收,都赚不仨瓜俩枣的钱,妇女们闲着也是闲着,换两斤棒子面也好。 打褙子的时候,方晴兴趣上来就按颜色贴,柳绿配鹅黄,松花配桃红之类,偶尔还能拼出个图案,方晴觉得跟某些西洋画类似——在琉璃厂淘的那本《西洋画概览》上有这么一类,呼之曰抽象画。方晴觉得自己的褙子打得抽象得紧,艺术得紧。 每贴出自己觉得好的,还摇头晃脑傻不愣登地欣赏半天,在臭烘烘的糨子和破布头中找到了无穷乐趣。这一乐趣直持续到一个月后被冯璋撞见。 院子树荫下,方晴穿着藏蓝布大围裙,围裙上粘了不少糨子嘎巴,正跟那儿贴破布呢,旁边坐着同样穿糨子嘎巴围裙的刘大娘。瞧见冯璋盯着自己的围裙看,方晴看看自己的围裙,再打量一下军装笔挺的冯璋,也不由得有点自惭形秽起来。 冯璋笑着跟刘大娘打了招呼,便跟方晴回了屋。方晴解了围裙,洗过手,拿搪瓷缸子给冯璋倒了些茶,笑着说:“白菊冰糖水,夏天喝败火。” 方晴与冯璋“婚后”并不曾相处,对怎么称呼冯璋很是犯难。 再似婚前称呼冯家哥哥,肯定不合适;叫璋哥哥?未免太过爱娇;叫表字?倒是一个选择,听闻新女性们有这么叫的,也有直呼名字的,但自己又不是什么新女性,方晴没辙,只好含混着混过。 冯璋端起茶缸子喝口水,甜丝丝的,缓了些火气。 “怎么的想起弄那个来?你不用操心家用……” 显见的冯璋不愿自己干打褙子这活儿,方晴便尽量轻描淡写地说:“看邻居们弄,我帮把手。打发工夫罢了。” 说完方晴才察觉末一句似埋怨冯璋不回来,“怨望”了。想说句什么描补描补,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由得红了脸。 听了方晴的话,又看方晴的神色,冯璋不由得心中一动。 前两天方晴乍来,冯璋心里不耐烦,看风尘仆仆的方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这两天冯璋算是接受了这个“既成事实”,心里平复了,对方晴便“客观”起来。 比之当初订婚时,方晴明显长大了,脸面已经长开,白净的面皮布满红晕,柳眉下一双凤眼,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似蝴蝶翅膀,真是一双好看的眼睛,让整张平凡的面孔都熠熠生辉起来。 冯璋的语气便更加柔和起来,“你闲了看看书画两笔画儿也好,总不会短了你的吃用。钱还够吗?再给你些。”冯璋说着掏出皮夹子。 “很够用呢,”方晴连忙推辞,“你用钱的地方多,我这就是吃饭花点钱……” 冯璋到底又给方晴留下些钱,“我军中忙,不能常来看你,你女人家没脚蟹似的,手底下得有点钱以备不时之需。” 原来冯璋又被派往济南公干,先跟亲密·爱人严小姐去辞行,少不得情意缠绵温存缱绻。严小姐闹着要随行,冯璋虽也不愿跟严小姐分开,却到底知道此中厉害,岂敢带着家眷?好说歹说打消了严小姐的念头。 辞完严小姐,又想起方晴来。方晴自己是不能不管的,方晴不是见多识广的时代女性,把她撂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个多月没去顾问已是不该,这趟差事不知道几时回来,说什么也该去看看。 听得这么说,方晴便说,“公事上我也说不上什么,你自己多加小心。好在现在北方还算太平,济南也不远……” 冯璋点点头。 方晴把针线簸箩放在腿上有一针没一针的缝袜子,冯璋一口一口慢慢喝那一茶缸子白菊茶水,二人静默着,外面的知了长长短短地叫着,竟显出几分温馨来。让方晴想起在娘家的时候,每日晚饭后,围着炕桌,爹看书,娘做针线,自己和弟弟写字看书,灯火跳动着……也是这样的宁静祥和。 打褙子一段参见叶广芩老师的《梦也何曾到谢桥》。 第19章 刘大爷讲古 冯璋走后,方晴很听话地没有继续打褙子——所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嘛!方晴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三从四德的贤良女。 三从四德的方晴却很不注意男女大妨地和“外男”邻居刘大爷熟络起来。但方晴觉得刘大爷真不算什么“外”男——一个院子住着呢都,想外都外不了。 刘大爷六十多岁,在还是“刘大哥”的时候进过场,惜乎没得什么功名。 前清末年那回严重的涝灾,黄河开了口子,刘大爷老家首当其冲,大灾后有大疫,老母孩子没被大水淹死,却都死于病疫,单剩下刘大爷夫妇逃到这天津卫,一呆就是三十多年,刘大哥变成了刘大爷。 刘大爷在南市摆摊算卦兼说书,还替人代写书信,勉强混口饭吃,算是半个“跑江湖的”。 刘大爷两口子孩子死得早,对方晴很有点移情作用,用刘大娘话说“这个妮儿让俺想起俺妮儿来”,其实刘大爷的小女儿也比方晴大不少呢。 房东钱二嫂家也有个女儿,也有十岁了,却生的男孩脾气,成天价爬房上树招猫递狗,比街上最淘的小子还淘三分,让钱二嫂子打折了多少根鸡毛掸子。倒是她弟弟文文静静的,偏又太文静,除了上学,就是憋在屋里,说话也不爽快,就像钱二嫂说的“三脚踹不出个屁来”。 每当说起这两个孩子,钱二嫂就一肚子气,“这是造了什么孽呦,闺女不像闺女,儿子不像儿子。” 对这俩孩子,刘大爷夫妇移情不起来——自家的小儿和妮儿可乖巧多了。对比起来,方晴自然招人喜欢得多。 方晴喜欢听刘大爷讲古。刘大爷的故事一个比一个离奇诡异,且都套着“真事儿”的外衣,听得方晴一惊一乍,方晴觉得比《聊斋》《阅微草堂笔记》还要奇诡些。 从这能看出刘大爷与方守仁的区别来。方守仁也讲古,却只讲历史故事或自身经历,从不涉及神怪——在这点上是十足的圣人门徒,“不语怪力乱神”。 今天刘大爷讲的是鬼市的故事。 所谓鬼市,并不是“鬼”的市场,而是半夜凌晨赶的旧货集市。 一般下半夜开市,黎明即散。鬼市上有卖衣裳首饰的,有卖古董玉器的,也有古籍字画,也有家具乃至锅碗瓢盆日用百货,但不管是什么,都是旧货。 这些东西或者是败家的人不好意思白天摆摊来卖,或者来路不明,总之各种不能言说。 有的摊儿上点一盏小灯,有的就在黑灯影儿里,卖的人鬼鬼祟祟,买的人偷偷摸摸,双方或小声交谈,或在袖子里“手谈”,不明就里的乍一见真得以为是“鬼市”呢。 说有一对老张夫妇,在鬼市头儿上卖馄饨的,一卖很多年,生意很不错,他们遇到的奇怪事多了去了。一遇到,他们就去南市找刘大爷,帮着解一解破一破,刘大爷不懂驱鬼,每次都用黄表纸写段《金刚经》给他们,居然也就平平安安过来了。 就说最近一次吧,老张头儿又来找刘大爷,刘大爷问这回又怎么了? 老张头说:“你揍(就)别提了,大哥。恁么回事呢?我跟我们那败家娘们儿今儿个一出摊,我揍眼皮子老跳,觉着要坏事,想着提前收摊,那个倒霉娘们儿非得再卖会儿,结果出事了。” 刘大爷忙问怎么了。 老张头儿一脸晦气地说,“有个戴皮帽子的上来就说来两碗馄饨。您想啊,这个时候戴皮帽子,这不有病吗?那皮帽子还沿儿大,遮着大半个脸看不清楚。我就多了个心眼,他给钱的时候我说‘这位爷,我们这儿只收铜板儿,不收钞票。’那人嘿嘿一乐,你别提多渗得慌了。他把钱扔到我提前备好的水盆儿里,结果没响儿——我就知道,坏了,遇见了。” 刘大爷说书习惯了,到了当儿,便歇口气,好吊人胃口。 “怎么没响儿呢?”顺着刘大爷的话头儿,方晴当捧哏的。 “纸钱才不响呢。老张头低头一看,那铜钱儿在水上漂着呢。再抬头,哪还有人?” “您又给写一段金刚经?” “对啊,金刚经,回去压在枕头底下。” 方晴熟不拘礼,笑话刘大爷,“刘大爷,您不能老这一套啊,怎么不得写个符咒什么的。” 刘大爷笑道,“法儿不在多,管用就行。其实这金刚经就是个安慰。他们两口子老实巴交,没干过什么损德行的事,碰不见什么猛厉的东西。即便没有金刚经,他们也没事。” “也对,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 “就是这么个理儿。” “您真该把这些志怪故事写出来,没准儿又是一部《聊斋志异》呢。或者写本《街头骗术大全》,教大家怎么防骗。”方晴笑道。 刘大爷除了讲鬼怪故事,还讲无赖们的街头骗术。比如捡个乞丐回去当老太爷供奉,然后带着“老太爷”去珠宝店买东西,带钱不够,把“老太爷”押那儿,然后一伙儿骗子神龙摆尾永不回。 “那骗子们不得来把我锅砸漏了?”刘大爷笑着说,“早没那么多想头儿了,跟你大娘混口饭吃,就行了。”刘大爷忽而神色寂寥下来,叹口气。 方晴深悔自己出言造次,惹得刘大爷伤感,连忙打岔,“大爷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南市逛逛,我还没去过呢。” 刘大爷正色说:“你女孩儿家去那儿干吗?龙神混杂之地,还是不要去的好。” 方晴连忙做恭顺状,表示不去不去。此时的方晴还不知道自己也有去南市讨生活的一天。 这个骗子的故事忘了原出处是哪,可能是小时候看的故事书上的。 第20章 情敌终见面 冯璋果真过了两个月才回来,来风云里打了个晃,又留下些钱,坐了一会儿,想说什么的样子,到底没说,走了。 第二天方晴迎来了两位奇怪的客人。 方晴正在屋里做棉袜子。天一天比一天冷,给对门儿刘大爷刘大娘做两双棉袜子,刘大娘上年纪了,眼花做不好细致针线了。突听得有人敲门问“冯先生的亲眷是不是住这儿?” 方晴开门一看,一位年轻女客,裹着黑色呢子大衣,猩红的大披肩半遮着头脸,后面一个想来是老妈子,也捂得严严实实。 方晴心里打个突,说了“是”,招呼客人进屋坐下,又倒上茶来。 女客进门解下披肩,脱下大衣,即便方晴再疑惑她的身份也不由得暗自喝彩,真是个美人儿! 这位小姐十八·九岁的样子,一张小脸儿雪白,眉目也很是精致,一身西式裙袄显得腰是腰臀是臀。 二人分宾主坐下,老妈子只在小姐后面站着。 方晴正要发问,那位小姐却先开了口,“我在阿璋的行李里看到在这儿赁房子的文书,冒昧拜访,还请见谅。”口音煞是软糯甜美,但言辞让方晴的心凉了半截儿,“阿璋”“行李”? “敢问您是……”方晴犹存幻想地问。 “敝姓严,是阿璋的未婚妻。不知姐姐是阿璋的什么亲眷?” 方晴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似有什么倒塌了,眼泪也不受控制地在眼睛里打转,忙扭头看窗外,稍待片刻,才逼退眼泪,“我是他的妻子。” 严小姐瞪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可是他说你是他的师妹。” “师妹也是,妻子也是。”方晴微抿着嘴,此时理智渐渐回笼,听得这话不由心里冷笑,这位严小姐是有备而来——先问过冯璋,又来查证的,只是查证的结果恐怕非你所愿见的。 “你们已经成婚了?” 方晴顾左右而言他,“不知严小姐这‘未婚妻’又是怎么回事?” “我们是自由恋爱,阿璋说过非我不娶。”严小姐温柔一笑。 “原来是私定终身。”方晴在心里刻薄地说,面上却只沉默地点点头。 “你爱阿璋吗?” 方晴被这么直白的话惊了一跳,一抬眼,恰迎上严小姐热切的目光。 “阿璋爱我,我知道,现在的问题是,你爱不爱阿璋,如果你不爱他,把他让给我好不好?何必做旧式包办婚姻里没有爱情的木偶呢?” 方晴想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们是包办婚姻呢,你怎么就确定包办婚姻里就没有爱情呢?但终究什么也没说。老派人方晴,还不能做到跟陌生人谈论爱情这个话题。事实上,跟熟人也不能,哪怕是“丈夫”冯璋。 方晴吸口气,“严小姐,我们在这儿说什么都没用,您回去和冯璋谈,我当然也要和他谈。”然后端起了茶杯,结果发现不行,手抖,又放下。老祖宗们发明的端茶送客之礼没法用了,方晴只好半垂着眼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