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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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的了?您尽管说。”方守仁心里一沉,难道出事了? “这不是定好日子了吗,我就给大小子去信,好些日子没听到回音儿。这眼看都到正日子了,我这着急啊,上次来信不是说在京城南边吗,就让孩子二大爷按照地址找了去。结果没找着。找人打听,才知道部队已经走了,去哪也没人知道。你说这事弄的。”冯五爷扎撒手。 方守仁略沉吟,“确实是个事,您也别急,这军队都是说走就走,没法提前知道。” “我倒是不担心他,我是怕委屈了……委屈了媳妇儿。这会子喜帖都撒出去了,什么都准备好了,他不回来……” 方守仁点点头,这婚礼现在恐怕取消不了,又不是冯璋出事了,或者冯家悔婚,只是赶不回来,“您是怎么个章程?” “我能有什么章程?还是我们族里的大哥,是个经过事儿的,他说让我那丫头替她哥哥拜堂,回门什么的等大小子回来再补。” 方守仁思索片刻,如今也只好如此,便点头同意。 冯五爷总算把这难为情的事儿办完,瞬间觉得轻松了,又觉得对不起方家,想要道歉,方守仁摆摆手,“又不是您的错,这是天意弄人。再说都说好事多磨,这么磨一磨,说明他们是有后福的。” 冯五爷赶忙说:“亲家说的是,说的是。” 方守仁进内宅把这事跟吴氏方晴都说了,看吴氏变了脸色,方晴笑着宽慰母亲:“军队就是神出鬼没的,哪有光在一个地方呆着的道理?晚回来就晚回来吧,不是什么大事。” 方守仁又把“好事多磨”的那套拿出来宽慰吴氏。 吴氏到底眼眶红了,说声“委屈我闺女了”,搂住方晴就哭出了声。 方守仁扎撒手没办法了。又过了好一阵子,吴氏才缓过劲儿来,算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又不好意思,倒让闺女来安慰自己。便想劝慰方晴,但看方晴倒还沉得住气,吴氏便讪讪地把方守仁“好事多磨”又说了一遍。 方晴笑着说:“我知道,娘。”方晴生就的一副过不得好日子、爱杞人忧天的性子,订婚这两年心里总有根弦绷着,这会儿出了这样的事,倒有点处乱不惊的镇定样儿。 安慰好了母亲,方晴出了屋。外面银灰色的天,一阵阵的小北风直往脖子里面钻:“这是要下雪了呢,还真是多磨。”乡下有讲头儿,若婚礼那天阴天下雨下雪天气不好,婚后日子就过不好。 没想到方晴婚礼那天却是雪后初晴,太阳照在雪地上,到处都白茫茫,明晃晃的。 吴氏总算松一口气,好赖没赶在下大雪的天! 但雪后也麻烦,路不好走,要是雪太深,麻烦就大了。好在老天再次垂怜,雪只两寸。即便这样,抬轿子的也比平时多了四个——路不好走,费力气,提前预备下中间换手的。 方守仁吴氏红着眼睛看闺女上了花轿,心里空落落的,但还得笑脸招待宾客。 方晴大姨家有事只捎了贺礼来,舅家是吴理吴彦两位表哥来的——带来了大表嫂终于怀孕的消息,让吴氏高兴了不少,老二家的孩子都会走了,老大家这么些年终于有动静了。 方晴没有哥哥,弟弟太小,吴理就充当了把妹妹背上花轿的哥哥角色。另有一些方守仁学生的家长、邻居,这些亲朋故旧,男宾凑了四桌,女宾凑了两桌,都需要方守仁和吴氏来招待呢。 方晴在花轿里也是流泪不止,都说别离最苦,信焉! 到得冯家,一番喧嚣,跟小姑三丫头拜完堂,领入洞房,众人被让入席吃酒,屋里只剩下三丫头陪着,方晴才算歇口气。 当下掀了红盖头,三丫头竟是比方晴更羞涩的,俩人先是相对无言,又都噗嗤笑了。 折腾了半天,都饿了,俩人对面坐下吃东西。小炕桌上本来备下的子孙饽饽按照惯例是半生的,这会子冯璋不在,很多环节也就省了,这饽饽就被搁在那,姑嫂俩人吃的是馒头、几碗席面菜。 三丫头是个懂事的,一个劲儿地让方晴:“嫂子你吃块肉,昨儿我看着蒸的,蒸了好几个时辰呢,稀烂稀烂的。” 方晴笑着说“好”,心说三丫头还是孩子呢,却不想自己也只比三丫头大一岁。 二人吃过饭,又过了阵子,想是外面席散了,进来些婶子大娘嫂子大姑小姑们,还有妗子姑姑之类亲戚女眷,人多得屋子里简直装不下。方晴被指引着挨个叫了人,得了长辈的见面礼,又闹哄一阵子,也便散了。本地习俗,拜堂是正午,所以众人散了,冬天的太阳还没落山呢。 第15章 乡下小媳妇 如此,方晴便开始了冯家媳妇的日子。 冯家足有三四十口人,祖母还健在,下面父辈兄弟五人,堂兄弟十三个,姐妹五个,兄弟们有些已经成亲,姐妹也嫁走了三个,下面孩子又有若干,这么一大家子方晴过了好些天才完全认清。 冯家是农户,日子比方家过得要清苦些。 “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在这个时代也并不全是虚言。并不像后世宣传的那样,是个地主就日日大鱼大肉。普通的小地主日常也是常吃粗粮的。 方家有地,方守仁赚些束脩,更兼本也有些积蓄,人口又少,所以日子过得宽裕,吃得起细米白面。 冯家连地主都不算,只是个富裕些的农户,人口又多,即便有些好的也先紧着老人,次及孩子,媳妇们是吃的最差的,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至少有三百日是吃棒子面儿。 上顿棒子面下顿棒子面地吃着,方晴觉得嗓子都拉粗了。 不只吃食上粗糙,活计也多。 方晴嫁过来时是冬天,农闲时刻,还不怎么觉得。到开了春,男人们都下地,女人们就担负起所有家事,洒扫庭除不算,喂牲畜,打扫牲畜圈舍等等都是女人来干。 这样的大家庭,这样的生活环境,这样的生活习惯,再加上当媳妇与在父母身边当姑娘不同,方晴少不得一一适应。 这时候方晴的坚韧就显了出来,并不娇气叫苦,不曾做过的,一样一样学着做。即便开头做得不好,但做得多了,自然也就像模像样了——就像世间绝大多数事情一样,拼的是手熟,而不是天赋。 其实冯家人真还没难为方晴。 一则是方晴是先生家的女儿,自小读书识字,并没做过这些活儿,总要担待些;另一个不能说出口的就是——冯璋始终没有回来。 再者说,方晴虽不是软糯的脾气,却也不是个爱掐尖好胜的,人有些疏离,却又客气,让人挑不出什么理去。或者因为冯璋不在,方晴便始终觉得在冯家是客居,便更多两分忍让。 虽偶尔有一两个妯娌什么的说话带刺,方晴也只装愚。跟她们有什么好争的?让她们占个口头的上风又如何?多干点活,受点小气,不是大事儿。 方晴打交道最多的是婆婆、小姑和兄弟媳妇,一则是至亲,一则是住在一个院子里。至于公公,问个安、盛个饭的事,公公和儿媳妇要避讳。小叔子见的更少,是个腼腆的年轻人。 婆婆冯五奶奶是个精明人,并不像很多婆婆那样把自己年轻时候受的苦转嫁到媳妇身上。或许也因着冯璋在婚礼时没回来,觉得对大儿媳妇有亏欠,所以对方晴格外和颜悦色。 方晴受宠若惊,更加兢兢业业,譬如后世之受领导器重的职员,恨不得加班到十二点以报知遇之恩。是以婆媳很是相得。 小姑儿是个厚道懂事的,常让方晴想起表妹芙蓉,却又比芙蓉温柔,没有旗人姑娘的泼辣。 兄弟媳妇也不算难相处,虽不聪明,可也不自作聪明,只按礼法规矩行事,是个标准妯娌。 方晴白天和妯娌姑嫂一起洒扫庭除做饭做针线伺候长辈照管侄子侄女,晚上看看书,画两笔画儿,间或得到允许可以回娘家住两天。这样的日子,方晴渐渐就习惯了,吃得香,睡得饱,斤两都没掉。 照说不是该有“闺怨”吗?方晴疑惑自己心思太粗,不然何故不像书上戏里说的那样哀伤自怜?虽偶尔觉得闷,但只要回两天娘家,就又活泛过来了。 “可见是个粗胚!”方晴给自己下了断语。 方晴对自己的认识还是很到位的。 方晴这种人命贱,人生顺遂、花红柳绿的时候,总是心怀惴惴,老怀疑命运之神憋着什么坏心思要放大招,故而小心谨慎,不敢轻狂;等真正路遇坎坷了,许是因为提前有心理准备,倒也能沉下心思、踏实从容,故而表现得特别宠辱不惊。谁能想到这份宠辱不惊后面藏的是一颗纠结得破抹布似的杞人心。 在冯家,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两年多。 这中间,小姑出嫁,小叔子家又添了个小子,而冯璋始终不曾回来。却也不是全无音信,寄回过两次信,小叔子家的老二出生的时候,还寄回过三十块钱回来。 冯璋信中连“问晴妹妹好”这个套话也没有了——方晴觉得,或许是因为这信是寄给公婆长辈的,与给岳父母的不同,里面题名道姓地问媳妇好,未免太那个。 六月间,冯璋再次来信,信中语气很是高兴,说终于从南边回来,如今驻跸天津卫——后来方晴才知道,冯璋投了国民革命军,之前在南边打仗,如今奉系张作霖败走身亡,北伐军占领了京津一带。 冯璋,得胜了,升官了,又回到北方,自然是高兴的。 冯家上下也高兴。一直担着心担着,都大半年没来信了呢,可算回来了,还升官了,少校营长了都——虽然冯家人不知道这少校营长是多大的个官。 还是冯二爷有见识,捋着胡子说:“这是军中的官职,大约和县太爷差不多的。” 嚯!和县太爷差不多,再想不到的!冯家祖坟冒青烟了! 兴奋过后,冯五奶奶便想着这做了大官的儿子还无后呢,自打娶了媳妇,还没见过呢,这怎么行?媳妇不是摆设,得让媳妇去! 当下五奶奶和五爷商量,五爷又问了几个哥哥的意见。 冯二爷胡子捋得越发顺了:“官员都是兴带家眷的。” 得,那还磨叽什么,去呗! 大家又一致推选冯二爷担纲送侄媳妇去,但叔公公送侄媳妇——这又不是关二爷送皇嫂,这可不成!于是又加上冯二奶奶。 冯二奶奶最是遵守男女大妨的。 一次冯二奶奶带着几个儿媳侄媳从前宅去后宅送饭,听见外面有走街串户的买卖人叫卖着经过,就赶忙躲在门里,又招呼媳妇们暂避——二奶奶五十多了都。当时方晴妯娌几个都笑了。 这回被弟媳妇五奶奶求到面前,冯二爷也开了金口,二奶奶少不得便同意了。对此方晴觉得很是过意不去。 于去天津这种事,方晴是没什么发言权的。 况且冯家与方家也通了气儿,方守仁也赞同方晴去,老这么在这儿守着算什么事呢?这不成了守活寡了?这二年,每每想起闺女这有名无实的婚事,方守仁和吴氏都是叹气的。难得冯家人这么想,方守仁自然赞同。于是,套句后世的话说,方晴被代表了。 其实方晴也想出去活泛活泛,当冯家媳妇的这两年,方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尘满面鬓如霜。 当下先写了信,告知动身日期,让冯璋派人去车站接。 上次冯二爷去京郊找冯璋可费了大劲了,折腾了好几天才算找到地方,还差点被当尖细抓起来。这次自然要吸取教训。 然后冯家就好一通忙乱。 方晴是要常住的,要收拾的行李自然就多;冯二爷二奶奶虽只去这一下子,但好不容易出趟远门,总要收拾得体体面面的,不能给做官的侄子丢了脸面;更有冯五奶奶收拾了些土仪让方晴带着,其中就有荸荠鱼——以前冯璋曾经让母亲准备过好几回,说是一个朋友睡不好觉,吃这个好。 到大家都收拾好了,也没接到冯璋的回信。冯家人觉得这很正常——到时候去接人就行了,见面说不是更好?当下打发三人坐了火车,奔赴天津卫。 下了车,出了站,就看见冯璋在门口等着,旁边还有一辆车。 冯二爷哪坐过汽车,当下脸就乐开了花儿。冯璋与二大爷二大娘打了招呼,又冲方晴点点头,就让三人上车。车上并没司机,冯璋自己开车。 冯二爷坐冯璋边上,很是兴奋,想细摸摸这铁家伙,又绷着劲儿,不显出自己没见识来。一路絮絮地问冯璋这几年的情况,冯璋也耐着性子回答。说之前去了广东,后来跟随北伐军一路南下,又着重说了上海、南京几个冯二爷夫妇和方晴都是耳闻却无缘得见的大地方的风光。 虽则冯璋是笑着说话,方晴却直觉的认为冯璋并不像他表现的那样高兴。 冯璋岂止是不像表现的那样高兴,简直就是不高兴,大大地不高兴。 却原来冯璋毕业即编入冯玉祥部,做一名小小的少尉排长。很快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冯玉祥发动政变,曹锟被俘,冯璋所在部队奉命拱卫京畿。 半是刻意半是偶然的,冯璋去燕京大学“公干”加探望故人时,再见孙家二小姐书铮。 秋风中的孙二小姐书铮穿着月白旗袍,披着驼色羊绒披肩,脸上粉黛未施,小小的下巴越发的尖了,一双剪剪双瞳似秋水一般。 “你清减了。”冯璋怔怔地看半晌,似有千言万语,却只说这一句。 书铮泪盈于睫,却又笑着。 …… 却原来北方政治势力洗牌,曹锟被囚,曹锟系自然遭到清洗,或被杀,或远走——与书铮定亲的杨家恰是曹锟近亲。 因着曹锟,杨家在天津混得风生水起。如今曹锟被俘,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杨家很快便沉寂下来,再无复往日风光。杨公子更是远赴海外避难,书铮这未过门的媳妇是顾不上了。 孙家对此也是没有办法,又庆幸好在书铮还没嫁。书铮也只在学校躲清静。没想到冯璋会寻来。 有冯璋的安慰支持,书铮很快就缓解了。 书铮是新式女子,说话做事都极其大方。冯璋闲了就来找书铮,二人出双入对,或喝茶聊天,或去教堂祷告,或买书看电影,一个清丽女学生,一个英俊的军官,走出去,引起艳羡目光无数。 如此过了一年多,冯璋和书铮之间郎情妾意,只差捅破窗户纸挑明关系了。但现在虽时兴自由恋爱自由婚姻,父母的意愿还是要顾及的。冯璋几次试探,书铮也只是苦笑一下。实则冯璋也在犯愁,与方晴定亲这么久,怎好说退婚的话?便一直这么拖着。 这时政治气候又是一变。冯玉祥与北洋政府掌权的奉系矛盾加剧。是年冬天,即民国14年冬,京中气氛一触即发,冯璋所在部队率先撤走。到第二年春,冯玉祥部彻底被挤出华北——是以冯璋未接到家里娶亲的信,冯二爷也没有找到冯璋。 方晴后来听冯璋说起,只能说声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