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多少?”莱姆说着,摇着头,重复着塞利托刚刚告诉他的话,“他打算杀十个人?” “似乎是这样的。” 凯瑟琳·丹斯和塞利托二人一左一右,坐在实验室里莱姆的身侧,给他看钟表匠的还原照片,这是塞利托在钟表店里让店主借助电子面部识别技术,通过记忆力还原出来的。电子面部识别技术是在原先的身份识别技术基础上升级开发出来的新技术,主要是通过目击者的记忆在数据库中拼接出嫌疑犯的头像。莱姆眼前的图片上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白人男性,长着一张圆脸,双下巴,鼻子很大,有一双蓝得惊人的眼睛。店主还说这人大概六英尺高。他长得很瘦,黑色头发,中等长度,没戴任何配饰。哈勒斯坦因只记得他当时穿了一件黑色的衣服,具体是什么衣服则记不清了。 丹斯转述了一遍店主的叙述。一个月前,有个男人打电话到店里,向哈勒斯坦因询问一种特别的时钟。他没有指定哪种品牌,只说要满足几个要求:时钟上要有月相图,还要有特别响亮的嘀嗒声。“这两点是他着重强调的,”丹斯说,“月亮和响亮的嘀嗒声。” 他要时钟的嘀嗒声足够响亮,这样被害人在死亡的时候也能听见。 店主于是订了十座这样的时钟,货到之后,男人来了店里,付了现金。他并没有透露自己的姓名,或是来自哪里,以及购置这些时钟的用途。但他本人对时钟十分了解。他们聊了一些钟表收藏品,以及有谁在拍卖会上买到了什么名钟,还有这座城里哪儿正在开钟表展览。 哈勒斯坦因见他一人前来,便想帮他将时钟送到车上,但是男人拒绝了他的帮忙,自己一个人来来回回了好多次。亲手将所有的时钟运到了车上。 他们在钟表店里也没有找到什么证据。哈勒斯坦因很少碰到收到现金的生意,所以钟表匠付给他的九百美金和零钱都还在店里。但他告诉塞利托说:“你要是想找指纹的话,可能会白费力气,那男人一直戴着手套。” 库柏依旧扫描了钞票上的指纹,但只发现了店主一个人的。钱上的序列号也不可追踪。库柏继续试图寻找钱币上的痕迹,但也只发现了一些很普通的灰尘。 他们试着调取了钟表匠联系店主时的通话记录,发现了一组可疑号码,但最后查明,那是一个公用电话亭的号码,位于曼哈顿市中心。 哈勒斯坦因店里的线索也全都断掉了。 这时,召妓热线那里传回了消息,报告称警察在华尔街区域没找到那个名叫蒂芙尼的女孩儿,不管她的名字是e结尾还是y结尾,都没找到。警探说他会继续找,但因为柏树街那里出了凶杀案,很多周边区域的站街女都消失了。 就在这时,莱姆的目光落在了证据表并不起眼的一条上。 土壤中含有鱼类蛋白…… 将被害人从车内拖曳至小巷中…… 他看着犯罪现场的照片:“汤姆!” “什么事?”护工在厨房中回应道。“我需要你。” 年轻人立刻来到莱姆身边:“怎么了?” “你躺在地上。” “你想要我干吗?” “我要你躺在地上。然后,梅尔,把他拖到桌子那里?” “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汤姆说。 “确实是。我需要你躺在地板上,现在就躺!” 护工露出难以置信的苦笑:“你是在逗我吧?” “快点儿!躺下。” “我才不会躺在这里。” “我告诉过你了,让你干活儿的时候穿牛仔裤。是你自己非要买华而不实的休闲裤。你把那个衣架上的夹克穿上。然后赶紧,平躺。” 汤姆一声叹息:“这下可有的受了。”他穿上了夹克,随后仰面躺在了地上。 “等等,把那条狗弄走。”莱姆大声说道。哈瓦那长毛狗杰克逊刚从证物箱里跳了出来。显然,它以为汤姆躺在地上是要和它玩。库柏一把将它抱起来,塞到了丹斯的怀里。 “快点行不行?不,汤姆,你把外套的拉链拉上。你现在可是躺在一条冬天的小巷里。” “外面确实是冬天,”库柏插嘴道,“可屋里又不是。” 汤姆认命地将拉链拉到领口,而后重新躺好。 “梅尔,你在手指上沾些铝粉,然后拖着他穿过房间。” 技术专家毫无异议地执行着莱姆的指令。他将手指伸进深灰色的指纹粉中,而后站在汤姆上方。 “你想我怎么拖他?” “我就是想知道,是怎么拖的。”莱姆说道,皱着眉头,“怎么拖最省劲儿?”他叫库柏拉住汤姆外套的下摆,然后拉上来,盖住汤姆的头,将他拖走,头朝前。 库柏摘下了眼镜,然后抓住了汤姆的外套。 “抱歉啊。”他轻声对护工说。 “我理解,你也是听命行事。” 库柏按莱姆所说的方式开始拖动地上的汤姆。技术专家因为不断用力而气喘吁吁,但汤姆也确实被顺畅地从地板上拖走了。塞利托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凯瑟琳则努力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 “好了,够远了。现在把外套脱下来,然后敞开了给我看看。” 汤姆坐直身体,将外套脱了下来:“我现在能从地上起来了吗?” “能能能。”莱姆盯着那件外套看,不耐烦地连声说道。 “为什么要这么做?”塞利托问。 莱姆做了个鬼脸说道:“我犯蠢了。那个菜鸟说得是对的,不过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普拉斯基?” “没错,他曾猜测鱼蛋白的痕迹是钟表匠身上带来的,我猜是被害人自己身上的。但是看看这件外套。” 库柏手指上沾着的铝粉留在了汤姆外套的内侧,也正是在西奥多·亚当斯外衣的同一位置,他们发现了含有鱼类蛋白的土壤痕迹。这是钟表匠在将被害人拖到小巷的过程中留下的。 “我太蠢了。”他重复道,他向来最讨厌人们粗心大意,而这次他自己的粗心更让他恼火,“现在,进行下一步,我要知道所有跟鱼类蛋白有关的信息。” 库柏依言转身到电脑前开始忙活。莱姆看到凯瑟琳·丹斯正在看表。 “错过航班了吧?”他问道。 “还有一个小时,但应该是赶不上了,机场还要过安检,而且圣诞节期间外面的路太堵了。” “真对不起。”衣衫褶皱的警探表示了歉意。 “没关系,只要能帮上忙,也算是值得了。” 塞利托从腰间掏出了手机,说道:“我调一辆警车过来送你去机场吧,如果开着警灯和警笛,大概半个小时就能到了。” “太好了,那样的话也许我还能赶得上飞机。”丹斯说着,穿上了大衣,向门口走去。 “等一下,我要对你发出一份邀请。” 塞利托和丹斯一起转头看向了说话的莱姆。 莱姆看着这位加州探员:“你想不想在美丽的纽约城度过一个食宿全免的夜晚?” 她扬了扬眉毛。 犯罪专家继续道:“我想,也许你可以再留一天。” 塞利托笑了起来:“林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不是抱怨目击者没有用吗?怎么,突然转性了?” 莱姆皱眉:“你说得不对,朗。我并不是抱怨目击者没用,而是人们审问目击者的那套花里胡哨的把戏,鬼用没有。但凯瑟琳不同,她是根据一系列反复的、可见的反应得出一套具有可操作性的方法论,进而通过刺激受审者得到一些可证的结论。虽然这种结论不如一枚清晰的指纹或是a—10毒品检测剂那么可靠,但是凯瑟琳做的这些也是……”警探斟酌出了一个形容词,“有用的。” 汤姆笑着说:“这就是你能想到的最好的赞美之词,有用。” “别捣乱,汤姆。”莱姆立刻说道。然后,他转动目光看向丹斯,“如何?你愿意吗?” 丹斯的眼睛扫向证据表,莱姆注意到她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那些文字记录上,而是停在照片上,尤其是西奥多·亚当斯尸体的那些照片。他无法瞑目的双眼失去了生命的神采,死死地盯着上方无边的虚空。 “我愿意留下。”她回答道。 * * * 文森特·雷诺兹在第五大道的大都会博物馆外,慢吞吞地爬着楼梯,等他终于走到大门前时,已经有些喘不过气了。虽然他的手臂孔武有力(这在他需要和一些女士“深入交流”时,能派上大用场),但他实在该做一些有氧锻炼。 他脑中又闪过了他的花房姑娘,乔安娜。是的,文森特跟着她,还差点就强奸了她。但是最后关头,他的另一个分身——聪明人文森特出现了,虽然这个“自我”在文森特的身体里最没存在感。乔安娜近在眼前,这种诱惑的确让人难以自持,可是他不能再让他的朋友失望了。何况,文森特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去过分招惹邓肯,后者面对冲突时,可是能给出“割瞎双眼”这样建议的人。所以,文森特再也没敢私下里打乔安娜的主意。他找了个地方,吃了顿很丰盛的午餐,而后坐火车来到了这里。 文森特买了门票,迈进了馆内。他在里面逛着,忽然注意到了一家人,那一家人中的妻子长得和他妹妹很像。他上周刚刚写信给妹妹,问她要不要来纽约过圣诞节,只是他还没收到回信。他想等妹妹来,带她看看纽约的风景。文森特盼望着她能早些来这里,但是现在可不行,毕竟最近他和邓肯很忙。文森特相信,若是妹妹能更多地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肯定能给他的人生带来一些改变。妹妹能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一些安稳,也许那难挨的饥饿感就会减少。他也就不用那么频繁地需要和谁“深入交流”了。 我也想多少做出一点改变的,詹金斯医生。 你说呢? 也许妹妹能在新年的时候过来,他们可以一起去时报广场等水晶球落下。 文森特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边走向了博物馆的主楼。他十分清楚要去哪里找杰拉德·邓肯。后者肯定会在陈列重要巡回展品的展区——像是尼罗河展区,或者是来自大英帝国的珠宝,而现在的巡回展则是“古代计时学”。 邓肯曾解释过,所谓计时学,就是对时间和钟表的研究。 杀手最近到这里来过几次。这里对于邓肯的吸引力,就如同色情音像店对文森特的诱惑。邓肯平常总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只有在这里,他整个人才会焕发神采。这也让文森特倍感欣慰,至少他的朋友也是有自己的爱好的。 邓肯此时正在欣赏一些古老的陶瓷器具,叫作染香时钟。文森特轻手轻脚地走近,站在了他的身侧。 “有什么发现吗?”邓肯头也没回地问道。他早就在展窗的玻璃上看到了文森特的影子。他总是如此机警,对自己所处的环境了如指掌。 “我在她周围观察了一阵,她在花房工作时一直是一个人,没有别人进去。然后她回到了百老汇大街的花店,在那儿见了一个送货的男人。他们一起离开了,我给店里打电话,问她去哪儿了……” “用什么打的电话?” “当然是按你说的,用公共电话。” 心细如发。 “收银员说她出去喝咖啡了,大概一个小时回来,但不会回店里,我猜,她可能会去工作室。” “很好。”邓肯点头。 “你又有什么发现?”文森特问道。 “码头那里已经被警方封锁了,不过那儿没什么人。我在河里发现了警方的船,也就是说他们还没找到尸体。至于柏树街,我没法靠得太近,但看得出警察对这案子特别关注,处理得很小心。那里去了很多警察,有两个负责人,其中一个长得很漂亮。” “是个女的,真的吗?”文森特顿时精神一振。他从来没想过找个女警“深入交流”一下,但突然间,他觉得这主意很不错。 相当不错。 “很年轻,三十出头。红发。你喜欢红发女孩儿吗?” 文森特无法忘记莎莉·安妮那一头火红的长发,还有当他压在安妮身上时,那些头发倾泻在破旧肮脏的地毯上的样子。 饥饿感骤然袭来,他甚至真的开始流口水了。文森特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果,快速地吞下了肚。他不懂邓肯为什么会跟自己描述女警的美貌和红发,但杀手却再没继续。他举步朝着另一件展品走去,停在了橱窗前,看着里面摆放的一件古老的摆钟。 “你知道,自从有了精确的时钟后,解决的最大问题是什么吗?” 邓肯教授上线了,而文森特吃了那颗糖果之后,饥饿感稍稍缓解,他身体里那个聪明的文森特取代了饥饿的文森特。 “不知道。” “是火车。” “为什么是火车?” “很久以前,交通还不发达的时候,人们一辈子都窝在一个小镇里生活,什么时候开始一天的生活都行,时间都随自己安排,也许伦敦是早上六点,牛津是早上六点十八分,有人会在意吗?就算你想从伦敦到牛津,也可以骑着马慢慢走,快些慢些都没关系,也就没有迟到这一说。但有了火车以后,事情就发生了变化,如果计划的时间到了,这列火车还没有准点离开车站,而另一列火车正驶过来,那后果可就糟了。” “有道理。” 邓肯转身离开了身前的展品。文森特希望他们现在就离开,然后去市中心把乔安娜搞到手。但邓肯却悠闲地穿过房间,来到了一个特殊的巨大展柜前,展柜的橱窗所用的玻璃材质格外厚实,柜前还围着天鹅绒绳索,旁边站着一位魁梧的保安。 邓肯盯着展柜内的展品,那是一个由黄金和白银制成的盒子,目测有两英尺见方,八英寸高。盒子的正面布满了十几个指针,指针外围贴着一些球体和图片,看起来像是一些行星、恒星和彗星。还有许多数字、奇怪的字母和符号,像占星术里的符号。盒子表面也雕刻着图案,镶嵌了珠宝。 “这是什么?”文森特问。 “德尔菲计时器,”邓肯回答,并解释说,“来自希腊,有一千五百多年历史了,现在正在全世界的博物馆巡回展览。” “这东西能用来做什么?” “能做很多事情。看到那些指针了吗?它们可以计算太阳、月亮和行星的运行轨迹。”邓肯看了文森特一眼,“这上面显示的,实际上是地球和其他行星都是绕着太阳转的,这一点具有非凡的革命性,而且在当时,这是离经叛道的理论。比哥白尼的日心说还要早一千多年,多令人赞叹啊。” 文森特记得,高中的科学课上好像学过一些有关哥白尼的知识——虽然在他的高中记忆里,印象最深的是班里的一个女孩,叫丽塔·约翰逊。最美好的记忆就是与这个矮胖的黑发姑娘一起,在一个秋日的黄昏。他在学校旁边的地上,压在她的肚子上,姑娘的头上套着一个麻布书包,用细弱的声音请求着:“求求你,别,求求你了,不要这样。” “你看那根指针。”邓肯的话将文森特从美妙的回忆中唤了回来。 “银色的那根吗?” “那是白金的,纯度很高的白金。” “那玩意儿比黄金值钱,是吧?” 邓肯并没有回答他。“它表现的是阴历。不过是个非常特别的阴历。我们现在所用的阳历,就是太阳历,一年中有三百六十五天,分成十二个天数不等的月份。阴历要比阳历更加稳定有序,每个月份天数都一样。但是这些月份不会受到太阳的影响,也就是说,在今年的四月五日那天开始的阴历,一年之后就不是从这一天开始另一轮阴历了。不过德尔菲计时器表现了一个阴阳结合的历法。我痛恨阳历和阴历。”他语气中透露出很强烈的情感,“两种历法都太潦草,不够精准。” 他说痛恨它们?文森特还在回想他的用词。 “但德尔菲计时器的阴阳历法则不一样——它优雅、和谐,具有无与伦比的美感。” 邓肯对着德尔菲计时器点头说道:“很多人都不相信它是真的,因为科学家们在不用计算机的情况下无法将它复制出来。他们不相信有人可以在一千五百多年前做出复杂又精妙的计时器,但是我信。” “它很值钱吗?” “它是无价之宝。”过了一会儿,邓肯又补充说,“有很多关于德尔菲计时器的传言——说它深藏着宇宙和生命的奥秘。” “你相信吗?” 邓肯依旧看着德尔菲计时器上金银反射的光芒。“某种程度上,是的。它具有超自然的力量吗?当然没有。但它做了极为重要的事情:统一了时间。它让我们理解,时间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长河。对于它来讲,一秒钟与一千年毫无区别。而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箱子,居然能够近乎完美地丈量这无穷无尽的时间。”邓肯指着那个箱子说道,“在很久以前,人们将时间看作一种独立的力量,一个神明,有着独特的神力。你也可以说,计时器便是它的化身。我认为我们也应该用这种观点来看待时间:短短的一秒钟,其威力也可比拟一颗子弹、一把匕首甚至是一颗炸弹。它能改变未来千年的事情,能让它瞬间面目全非。” 从很大的格局看待万物…… “真是了不起。” 文森特虽然如此说着,但他的语气却表明,他并没有受到邓肯激情的感染。 但邓肯显然并不在意。杀手看了看自己的怀表,露出一个罕见的微笑:“你也听够我的疯话了,该去见见我们的花房姑娘了。” 巡警罗恩·普拉斯基的生活是这样的:他有妻子儿女,父母双亲,还有一个孪生哥哥,在皇后区有一座三居的独栋房子,平日里会和家人朋友一起在野外聚餐(普拉斯基会自制烤肉料和沙拉酱),会出去慢跑,给保姆一些钱,然后和妻子溜出去看场电影,还会在后院做些零活儿,他哥哥总笑话那院子小得可怜,就像“一块印花小地毯”。 他的生活很简单。因此,掷硬币抽到盘问乔丹·凯斯勒时,他有些不安。对方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其实他想去盘问那个酒保。萨克斯和普拉斯基在红色的雪佛兰里抛硬币决定各自的调查对象,结果他要去见克莱里的商业合伙人。他打电话给对方,安排了这次谈话,乔丹·凯斯勒刚刚从外地出差回来,据说他的私人飞机(没错,他有一架自己的飞机)刚刚落地,而他的司机正在开车送他进城。 他现在无比希望自己的谈话对象是个酒保,这些财大气粗的人让他不自在。 凯斯勒说自己在曼哈顿的市中心,一个客户的办公室里,他想推迟和普拉斯基的会面,改日再谈。不过萨克斯让普拉斯基坚定自己的态度,普拉斯基依言驳回了凯斯勒的提议。对方只好同意会面,地点就在他的客户办公室大楼里,他们约好了在一楼的星巴克咖啡厅见面。 普拉斯基到了星巴克,一进门,就看到一个男人正眯着眼看他,随即对他挥了挥手。普拉斯基点了一杯咖啡——凯斯勒在他来之前已经喝了一些——他们握了握手。凯斯勒身材健硕,头发稀薄,全都梳向了一边,微微可以看到他白色的头皮。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衬衫,浆洗得像片轻木一样光滑。衬衫的衣领和袖口都是白色的,袖口上带着纯金的袖扣。 “感谢您愿意来此会面,”凯斯勒开口说,“要是我的客户知道了我在他办公楼里约见一名警察,还不知道会怎么想。” “你都为他们做些什么?” “啊,做会计就是这样,没有时间休息。”凯斯勒喝了一口咖啡,双腿交叠,声音低沉地说道,“太糟了,本居然就这么死了,真是太糟了,听到消息的时候,我都没办法相信……他的家人还好吗?他的妻子和儿子?”然后他又摇了摇头,自问自答地说,“他们怎么可能还好呢,我猜一定很绝望吧。我可以帮上什么忙吗,警官?” “就像我电话里说过的,我们就是想调查一下克莱里的死亡。” “好的,只要我能帮得上,您尽管说。” 虽然是和一名警察交谈,但凯斯勒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他与普拉斯基讲话时的态度没有丝毫的傲慢,即使他的身家是后者的几千倍。 “克莱里有过什么用药吗?” “用药?我从来没见过。我只知道有一次,他后背痛,所以吃过止痛药。不过那是很久之前了,而且我也从来没见过他,怎么说呢,没见过他体力不支。还有一点,我们之间交情并不深,因为性格不同。虽然我们一起合伙做生意,也认识六年多了,但个人生活独立,就是,私交不深,基本没有。一年里,也就是陪客户,我们一起吃过一两次晚餐。” 普拉斯基将对话引回正轨:“那他用过违禁药品吗?” “你说本?没有。”凯斯勒笑着说。 普拉斯基回忆着要问的问题。萨克斯教他要记住他要问的问题,还说如果他一直需要看自己的笔记,会显得很不专业。 “他曾见过那种感觉很危险,或者看上去像是违法分子的人吗?” “从来没有。” “你曾告诉萨克斯警探说克莱里有些抑郁?” “对。” “你知道是因为什么抑郁吗?” “不知道,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们私交不深,很少过问对方的私人生活。”凯斯勒说着,将双臂放在了桌子上,他那硕大的衬衫袖扣碰到桌面,发出响亮的声音。这对袖扣的价钱大概赶得上普拉斯基一个月的工资了。 普拉斯基的脑海中响起了妻子的声音:放轻松,亲爱的,你做得很好。 他的哥哥也在旁说道:他不过是有两个袖扣,你可是还带着一把手枪呢。 “那么除了抑郁之外,你还注意到他最近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确实有,他喝酒比平时要多。而且还开始赌博,去了几次拉斯维加斯和大西洋城,他之前从来没这样过。”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普拉斯基递给了凯斯勒一张复印单,上面是萨克斯在韦斯特切斯特,克莱里的别墅中发现的账目。萨克斯是在壁炉的灰烬里找到的,技术部复原了一部分。“是一张财务表或者资产负债表。”巡警提示说。 “我知道。”凯斯勒的语气中略带了一丝傲慢,但并不是有意为之。 “这些是在克莱里先生家中发现的,你觉得这有什么意义吗?” “不知道,这上面的字有些看不清。怎么会这样?” “我们发现时就是这样的。” “千万不能提起这些账目被烧毁过的事。”萨克斯这样告诫他。“你的意思是说,把秘密暗藏于胸。”普拉斯基回答说,随即又发觉对一个女性这样讲似乎有些不合适。他的脸红了。普拉斯基和哥哥哪里都像,唯独在脸皮上不像,普拉斯基是容易害羞的那个。 “这账目上面似乎记了不少钱。” 凯斯勒又看了一眼说道:“没多少,几百万而已。” 没多少…… “说回克莱里的抑郁问题。他对你说起过吗?不然你是怎么知道他抑郁的呢?” “他总是心事重重、情绪易怒、心不在焉,谁都能看出来。他肯定是有什么烦心事。” “他有没有提到过一个叫圣詹姆斯酒吧的地方?” “什么地方?” “一家开在曼哈顿的酒吧。” “没听说过。我知道他时不时地会早些下班,可能是去找朋友喝一杯。但他从来没说过跟谁去喝。” “他曾被调查过吗?” “因为什么被调查?” “任何违法行为。” “没有,如果有的话我会知道的。” “克莱里先生有没有和他的客户产生过矛盾?” “没有,我们与客户的关系一向很好。客户们的平均收益是标准普尔五百指数的三四倍,怎么会有人不高兴呢?” 标准普尔……普拉斯基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将其记在了笔记上,旁边又写上:高兴。 “能给我一张你的客户名单吗?” 凯斯勒犹豫了:“说实话,我不太希望您联系他们并找他们问话。”他低了低头,注视着菜鸟巡警的眼睛。 普拉斯基也直视回去,并问道:“为什么?” “这很尴尬,对生意的影响不好,就像我开始时说的那样。” “其实,先生,只要你仔细想一想,这也没什么好尴尬的。不过是警察找几个人,调查一下某个人的死因,有什么不方便的呢?这就是我们的工作。” “说得也是。” “而且你的客户们也都知道克莱里先生出了什么事,不是吗?” “是的。” “所以他们应该也希望我们能继续调查下去。” “有些人可能是,有些则不一定了。” “不管怎样,我想你已经想办法控制当前的情况了,是不是?找公关公司处理,或者自己面见了客户,安抚了他们,是不是?” 凯斯勒犹豫了片刻,随后说:“我会整理出一份客户名单,然后发给你。” 太好了!普拉斯基心里想着,三分入篮!与此同时,他强迫自己面无喜色。 阿米莉亚还说过,要把最重要的问题放在最后来问。“克莱里先生去世后,他的那一半公司股份会怎么处理?” 这个问题带着潜在的指控,似乎是在说凯斯勒因为贪图克莱里的财产而设法谋杀了他。不过凯斯勒对此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要么是他没有听出这问题的含义,要么是他听出来了,但是并不在意。“我会买下他的股份。我们的合作协议里有过关于这种状况的说明。苏姗妮——他的妻子,会按市值得到克莱里的股份,那将是很大一笔财富。” 普拉斯基记下了他的话。然后,透过玻璃门,指了指墙上业界大亨的照片说:“你的客户都是像这样的大公司吗?” “我们的客户大多都是个人、高级经理和一些董事会成员。”凯斯勒给自己的咖啡加了一包糖,又搅了搅,说道,“您做过生意吗?警官?” “我?”普拉斯基咧嘴笑道,“没有,倒是有一年夏天,我在我叔叔开的打印店打过零工,不过最后他搞砸了,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店。” “开创一番事业,然后将它一点点做大,是一件很激动人心的事情。”凯斯勒抿了一口咖啡,又搅动了一次,然后身体探过来,说道,“很显然,您觉得克莱里的自杀另有隐情。” “我们必须保证巨细靡遗。”普拉斯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但这句话就是自然而然地从自己口中冒了出来。他想再问一些问题,但是已经没什么可问的了,于是说道:“我想今天就先谈到这里吧,先生。感谢您的帮助。” 凯斯勒喝完了咖啡:“如果我再想起些什么,会打电话给您的,您有名片吗?” 普拉斯基递了一张名片给他,后者问道:“那位和我谈过话的女警探,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萨克斯警探。” “对。如果我联系不到您,可以打给她吗?她还在调查这件案子吗?” “是的,先生。” 普拉斯基口述了萨克斯的联系方式,凯斯勒将萨克斯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写在了普拉斯基名片的背面。于是普拉斯基把莱姆的联系方式也给了他。 凯斯勒点头:“我也该回去工作了。” 普拉斯基再次感谢了他,喝完了桌上的咖啡,而后起身离开。他最后看了一眼墙上那幅最大的企业照片。心里赞叹着,可真是壮观啊。他很想在自己的娱乐间里挂一幅小一点的这样的照片。但是他认为,像宾州能源这样的大公司应该不会开礼品店的,毕竟,那又不是迪士尼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