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他久居高位,便是面上神情温和的时候,也不太显得平易近人,而今眉头一皱,瞧着便颇有几分吓人了。 江苒不由想到,还在定州那会儿,江威是如何对待自己的。 那会儿旁人挤兑她,嘲笑她,她气不过,便将人打了一顿,江威气得从此再也不许她习武。便是偶尔出个门,骑了一回马,回家都要颇遭其责罚,动辄禁足,从不手软。 她自然是相信自己真正的家人会对自己多些爱护的……只是翻墙出去,也确实听起来不太妥当。 半晌,江相盯着战战兢兢的女儿,沉吟着道:“苒苒,你……” 江苒低着头,揣测着自己的下场。 不知道阿爹是要罚自己禁足呢,还是抄书呢,还是跪祠堂呢? 江相:“你身子还不太好,怎么也跟着江熠出去野?可有什么不舒服的,等你二哥哥到家了,赶紧叫他过去给你看看。” 江苒:“……啊?” 江锦、江熠:“……啊?” 江相不太明白为什么几个孩子听不懂自己的话,他皱着眉,摸了摸小女儿的额头,发觉她额头兴许是出了些汗,如今便有些发凉,他道:“赶紧回院子里去换身衣裳,仔细着凉,一会儿到正院吃饭,你娘叫做了你最爱的荷叶糯米鸡。” 江苒:“……是。” 就……挺突然的。原来阿爹不打算罚自己的吗? 江熠愤愤不平地道:“阿爹,你这样不好吧,为什么单单罚我一人?” 江相眼也不眨地道:“你把苒苒带出去鬼混,我还没找你算账,你那事儿完全是你自个儿造的孽,还好意思把妹妹带上!” 江熠:“……” 江相十分严肃地将三个儿女都送了出去,当然着重对江苒嘘寒问暖了一番,江熠则是主要的挨骂对象。 江锦还有事儿,他跑过来的确只是为了江苒不挨骂,如今见她全须全尾的,便放下心来,先走了。 只剩江熠江苒两兄妹一道去了。 江熠犹在愤愤不平,不知道为什么阿爹唯独针对自己,江苒一面听着,一面嘲笑他,“你前科太多啦!我听说,你曾经同秦王殿下打架,两个人都折了胳膊腿儿,阿爹气得把你关了三天,结果第二天有人叫你吃酒,你又跑出去鬼混!” 江熠摸了摸鼻子,感到几分心虚,“可是这次是你提议的!” 江苒振振有词,“那我也没拿刀子架在你脖子上逼着你去呀,而且我这不是为了你好吗,要不是我,你哪里知道你喜当爹了?!” “喜当爹”一词一出,江熠的脸简直绿得五光十色。 他有心要反驳,可是他先前见了文九娘那个样子,江熠瞧着混不吝,内心却还柔软,倒也说不出什么文九娘的坏话来。 思来想去,只能伸手,用力地敲了敲她的脑袋,“……不许说了!” 江苒迅速地闪身避过,抬手去架起他的手,轻轻巧巧地旋了个身儿,肘击在他胳膊的曲池穴上。 江熠立时便感到手臂一阵麻木,不由自主地放下手来。 他眯了眯眼,看向江苒,方才见她爬墙也动作利索,加上如今这身手,若说他这妹妹是个身娇体弱的大家闺秀,这种鬼话,他已经不太相信了。 江熠甩了甩手,倒不生气,只是道:“你也习武,什么时候开始的?” 江苒随口道:“约莫三四岁罢,先头只是身子弱,便学着,后来才感觉有些趣味,这些年一直不曾落下,不过我仅仅学了个皮毛,并不及你这样正经学过的。” 就算是这样,也足够让江熠高兴了。 他前头两个哥哥都不习武,不能陪他玩儿,见他出去打架,不帮着父亲一道骂他就不错了,更别说同他一道。同龄人里头,也就一个秦王,同他相爱相杀这么多年,彼此的套路招数也都看透了,没什么好玩的了。 如今竟是天降一个妹妹,居然还会些武功! 江熠骤然抬眼,眼中泛着光,兴致勃勃地道:“要不要来过两招?” “可以,”江苒挑了挑眉,倒也不怕,只是笑了一声,“只是要说好赌注。” 江熠眯着眼,“若我赢了,我只要你喊我一声哥哥。苒苒,你至今都对我呼来喝去的,可太不成体统了。” 江苒想了想,竟是笑了,“那你叫我一声姐姐罢。我不缺哥哥,若你输给我,正好我缺一个弟弟。” 这种挑衅江熠自然是忍不了的,他猛地翻了个白眼,当时便吩咐侍从取了两把木剑过来。 江熠师从名门,用剑可见大开大合,山河疏朗,他原是一个锦衣华服的精致少年郎,唯独长剑在手,方才为他的如画眉目平添几分煞气。 江苒方才提剑,便见江熠手腕一抖,那长剑便又狠又准地直取她门面。 她侧身一步滑开,仿佛游鱼那样轻盈,还未及抬手,便见他又双手持剑,已然在刹那之中变招,竟是以剑为矛,倾注了半身之力,剑锋斜侧,“嗡”得一声响,便朝着她拍了过来。 这一下倾注了少年郎的蛮力,若是拍得实了,以江苒的单薄身材,能叫他直接撞飞出去。 因而江熠这一招瞧着凶险,暗中却是收了四成力气,只等她略露出颓势,便收招回撤。 可千钧一发之间,江苒竟是再度避开两步,两人本在花园正中,她两番回避,剑气已至于身后草木,森森然削开大片碧绿,而她红色的衣角一晃,木剑在她手中轻轻一抬,如同她本人一般,从江熠那招之下滑不溜地退开。 江熠皱了皱眉,正要再变,可他原就留了力气,如今已是大势难回。 江苒不由一笑,轻声道了句小心,人又飘然上前两寸,木剑一别一挑,也不知她如何发力,那纤瘦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略略上抬,竟是生生借着巧劲儿将江熠手中的木剑打落! 木剑落地,“哐当”一声,而江熠手腕被震得发麻,亦是后退了两步。 江苒与此同时长剑游蛇般随上,在他颈侧轻横,她笑眯眯地道:“你输了。” 江熠面上,难以自抑地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他原以为是陪着她玩一玩,本就带了三分漫不经心,若真要打起来,指不定谁输谁赢。 可不论如何,她一个瞧着纤瘦的小娘子,竟有这样的身手,也是罕见得很了。 “嗯?”江苒故意把木剑又靠近了一些,故意挑衅他,“江熠,你还记不记得你自个儿说的话呀?” 江熠:“……” 这下可好,哥哥没当成,还平白无故被她占了个大便宜。 他猛地翻了个白眼,正要说话,便听见远处一声惊呼,有人喊了一声“阿熠”,便急忙奔了过来。 蒋蓠远远地见江苒拿剑指着江熠,几乎没有思索,便上前去,用身子撞开了江苒,忙护着江熠,有些生气地同江苒道:“你怎么可以对你哥哥这么无礼!” 江苒缓缓地皱起了眉毛。 江熠忙要问她解释,然而蒋蓠却护着他,推着他往后退了两步,振振有词地指责江苒:“便是你三哥哥有什么不好的,你拿剑指着他算什么事儿?!如今这可是在相府,你别以为,有人撑腰就能这样无法无天!” 江苒见她已是认定了自己欺负人,不由嘲讽地笑了笑,只是接了她的话,“哦?我无法无天,那表姐,你觉得我连江熠都敢打,我敢不敢打你?” 她先前忍着蒋蓠,那是为了家和万事兴,听说她是江夫人族姐的女儿,若她不妥,伤的是江夫人的颜面。 可那不代表她就能容忍蒋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自己! 蒋蓠见到江苒森然的面色,怔了怔,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她倒也不全是担忧江熠受欺负,只是瞧着如今的局面,大有江苒仗势欺人的意味。她以为,自己若挺身而出,江熠不管怎么样会站在自己这边。 于是蒋蓠忙对身后的江熠道:“阿熠,你说话呀!若她这样欺负你,我便带你去寻姨母姨父,请他们为你做主!” 江熠一时没有说话。 蒋蓠看着眼前江苒似笑非笑的神情,竟有一丝退却,她惶惶然地看向江熠,竟发现这个一起长大的弟弟,正用前所未有的古怪神情瞧着自己。 “苒苒没有欺负我,只是我二人打闹罢了。”江熠缓缓地道,“表姐,你瞧着,倒是很希望我同苒苒不和,闹得越难看越好,是不是?” 第54章 江熠的话一说出口, 场面霎时便僵硬下来。 蒋蓠怔怔地瞧着他,像是觉得他有些陌生,好半晌, 她才勉强地牵了牵嘴角,“……阿熠, 你在说什么,我是担心你,并没有别的意思呀。” 江熠不知怎么的, 看到她这个样子, 又有些不太舒服。他略略撇开脸,不去看她, 又瞧了瞧江苒, 确保她方才被蒋蓠那一撞, 没有磕着碰着哪里。 他这才道:“我同苒苒不过是闹着玩, 表姐不必如此反应。我同她是亲兄妹, 先前我不太懂事儿, 如今想来, 苒苒这些年在外头吃了不少苦,我这个做哥哥的, 让着些她, 也是应该的。” 蒋蓠依旧还有几分怔怔然,半晌, 只是“哦”了一声。 江苒冷眼瞧着, 倒是发现了。 这蒋蓠瞧着对许多人都虚情假意的, 唯有在江熠这儿, 倒有几分真心。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情分,想来也不是那么好磨灭的。 她并没有觉得不高兴, 只是抬起手,轻轻地掸了掸衣袖,轻描淡写地道:“听说表姐先前叫蒋家接回去了,这是才回来?” 蒋蓠听到她提起蒋家,原本就不太好看的面色愈发白了几分,她踟蹰着看了看江熠,见他似乎没有帮自己的意思,终于才苦笑了一下,只道:“才回来。” 其实大家都知道,如今蒋蓠的身份再住在相府,已然有些不妥。 她的家人为了那滔天的富贵将她一人送来,这么多年,唯恐相府不高兴,只是不闻不问。后来还是江夫人看不下去了,觉得她这么一个小孩子一个人寄居他家,瞧着怪可怜的,开口要蒋家每一月都来接蒋蓠回去小住几日。 蒋家也不算什么微末之流,虽不在京城三王八公之中,到底也是个伯爵府,要说先头搏一搏富贵,大家心里都有数,可是如今还舔着脸,不愿将女儿接走…… 江相同江夫人自然是不会说什么的,便是相府的几位郎君,连着一个江苒,都没有对此提出疑义。 可这不代表蒋蓠自己心里不难受。 江苒点到即止,笑了笑,不再说话了。江熠见状,只同她道:“我送你回去。” 兄妹俩头也不回地离去,只剩蒋蓠一人站在原地。她怔仲地立了好一会儿,才垂下眼睛。 丫鬟忙道:“娘子,伯府今儿送您回来,带来的礼物,您还没送给四娘子呢。” 蒋蓠轻轻地笑了笑,只道:“他们把亲女儿送出去搏富贵,如今还叫我舔着脸住在这儿,便是送个黄金万两,旁人眼里瞧着我也是贴上来的赔钱货。” 蒋蓠的脾气一贯不好,对着这些下人,动辄打骂,而今说出这样诛心的话,众人一时皆不敢做声。 蒋蓠恹恹地看了看丫鬟们捧着的东西,半晌,才带着几分倦意道:“罢了,你将这些东西分一分,送出去罢。我今儿倦了,明儿再去给姨母请安。” 丫鬟似乎还想劝她两句,然而触及她面上的神情,只敢轻轻地福了一福,不敢置声了。 江苒离了花园,见江熠心事重重,这才笑着问,“她方才是为了护你,我瞧着并没有旁的意思,你先前尚且要为她不理我,怎么这会儿,她什么也不做,你反而要凶她了?” 江熠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笑容,“你很乐意看我和她亲近?” “……”江苒道,“乐意倒谈不上。” 江熠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旋即道:“我先前同她是一道长大的,大哥二哥同我年岁差的大,这些年,也常常与她走动。先前你还没回来的时候,我同她通信,仿佛听你不太待见她,我自然心下对她有几分维护。可是如今看明白了,她对着我,也许不是那么单纯的维护,我叫她唆使着,几次对你不太好,是我的不对。” 江苒一怔,便莞尔道:“你是个重情之人,我晓得的。” 其实这会儿江熠能够想起来解释,她都觉得有一些惊讶。 如今看来,她这个三哥哥,瞧着粗枝大叶的,其实心眼儿也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