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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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白总管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也就是个影儿,万一追过去捞不着人可怎么办? 你怕?青柳大郎回头冷冷地看了白总管一眼。 哎哟大少您这话说的,我怕什么,还不是怕回头老爷知道了 父亲那头,我自会与他说。 青柳大郎说完,匆匆地走出酒楼。一身烟灰色三件套西装,腰杆笔直,身量极高,走的火烧了屁股般。 * 一出酒楼,早有辆黑色老爷车停在路旁。白公馆的佣人替他打开车门。大少! 青柳大郎坐进车,眉毛深皱。阿四,去京城! 啊? 开车的阿四忙回过头,帽檐下的两道八字眉高高挑起,瞪大双眼惊道:大少,您说去哪儿? 青柳大郎没答话,只看着阿四冷笑了一声,打了个响指。 啊!知道了! 阿四吓的立刻回头,发动汽车,一个屁都没敢放。 白总管刚悠哉悠哉走到车旁,还没来得及喊人,就见汽车在他面前嗤一下溜远了,甩起突突的灰尘。把个白总管惊得目瞪口呆,伸手抹了把脸。咳,这叫啥事儿! * 那头苏十三可不知道青柳大郎正在寻他。他正吭哧吭哧地背着个巨大的碎花包袱,转头与戏班几个小孩儿说话。我说,咱们这是又往哪儿去? 谁知道! 旁边一个瘦高小孩儿,嘴里嚼着草根,没好气地道:我和你一样,也是刚来的,谁知道班主要往哪里去! 苏十三被冲了一鼻子灰,只得摸了摸鼻尖,不吱声。 自打三年前,他在冀城外叫一个脸上长痣断了两条腿的班主给威逼利诱拐走之后,这三年过得那叫一个惨。 就是一个大写的惨! 他在那家野戏班子里头只混了半年,班主就叫下头几个武生给赶跑了。之前拿红缨.枪对着他的武生造.反成功,挑大梁做了班主。那人却不喜欢原班主那套,懒得将苏十三这种小屁孩儿从头养起,索性转手就将他卖给了另一个过路的戏班子。 可怜苏十三嘛也没学会,只因长得好,那新班主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回头就给了那红缨.枪青年几块银元,将苏十三领走了。到了新戏班子后,苏十三只给一位章老板跑跑龙套,还算轻松。 再后来,章老板叫人看上了,给收到后院里去了。戏班子得了一笔大钱,新班主无心跑江湖,挥挥手,就让他们各自散伙。各寻各家,各找各妈。 苏十三当时也想跑路,可惜他实在是长得太好啊! 新班主放了所有人,独独将苏十三领到一个唱男旦的名角儿面前,给人敬了杯茶,送了四样礼。这小孩儿,花老板您瞅瞅,今后能吃咱祖师爷赏的这行饭不? 这是谁家的孩子,生的怎这俊呢! 花老板放下茶盏,翘起兰花指,一双桃花眼上下飘了苏十三几眼。然后两指轻轻夹起苏十三脸颊上的嫩肉,笑道:乖,唱一句给我听听。 不会唱!苏十三板着脸硬邦邦地道。 哟!脾气还挺倔! 花老板笑嘻嘻地转头对班主道:这小模样,这音色,他若没饭吃,那叫咱们这些人可怎么活!这徒弟,今儿个我可是收下了。 苏十三瞪大眼,一脸不可置信地望向花老板。 花老板笑眯眯地跷着二郎腿,又随手端起茶盏,仔细地将茶杯盖揭开一条细缝儿,低头吹浮在上头的茶末。 还不快喊师父! 班主带笑骂道:你这孩子!知道我为什么不放你走吗?如今这世道,你无父无母,又没个手艺傍身,放你出去没几天,水沟里就得多一具尸首!快,给花老板磕头!别跟头犟驴似的,不识好人心! 就这样,苏十三满心不情愿地、倒霉催地,又被花老板收为亲传弟子。 简直跟前世在大唐他与一众精怪辩经时说的一样,命运随陀螺转,半点不由人。 * 他跟了花老板后,每天三四点起来吊嗓子。两年下来,一开嗓,满座皆惊。 花老板这人,卸了妆面后也就中上姿色,但一折《贵妃醉酒》场场爆满。用花老板教苏十三的话说,做人呢,不仅外场上得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而且做他们这行的啊,一旦登了台,就得眼睛里头藏钩子。 苏十三一脸不屑。 花老板又道,别觉着丢人!让你眼睛里头藏钩子,不是让你去勾人,是教你去钩钱! 可是花老板这样一个剔透玲珑的人,到后来却像鬼迷心窍般,独独在一个人身上拧了性子。南墙都撞塌了,撞的头破血流,花老板都不肯回头。 花老板爱上了一个人。 这人据说是一户有钱人家的少爷,生得眉眼含笑,梳着油光可鉴的大背头。每次来寻花老板,花老板就跟丢了魂似的,多年唱戏赚的私房钱都贴补给他了。 花老板既没勾住人家的魂,也没钩住人家的钱。 苏十三曾不止一次劝过花老板,说这人恐怕就是个拆白党,只会吊膀子,没别的本事,让花老板当心。 可是花老板坠入情网,完全听不进劝。 那大少又爱抽鸦片,花老板贴了那人许多钱,后来不知怎的也染上了鸦片瘾,嗓子毁了,人也憔悴,许久接不着好戏,在各家戏班子里头腰杆子就挺不直了。 花老板落魄的时候,苏十三也没想过跑路,但是花老板撵他走。 有天下午,花老板将他唤到床边,鼓鼓地抽了口鸦片,青烟袅袅。 花老板脸色蜡黄,半歪着身子躺在榻上,看了一眼苏十三。十三啊,你跟着我这两年,倒也算得上是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可惜太小,不然我还真想 他说着笑起来,虽然容光不再,但是一双桃花眼在笑的时候依然有几分春水潋滟的味道。 苏十三心里难过,低头道:花老板,您将这鸦片戒了吧!以后咱寻个铺子,做点小本生意。 现在说这些,太晚了花老板笑着摇摇头,然后一手捧心,蹙眉道:我这心里头不服气。不服气,你懂吗? 苏十三张张嘴,没说话。 花老板瞧上的那人,就是个烂泥里的渣。用苏十三的话说,是怎么都洗不白的渣。 我知道你瞧不上他,我也瞧不上!但是我既然跟他掉到了烂泥里头,要我放了他,让他光鲜亮丽地走出去过人的日子,我不服! 花老板陡然拔高一个声调,惨笑道:要死,就得一起死! 您别这样想,苏十三耐下性子劝道:花老板,您今年也就二十七八岁,犯不着 二十七八,在这行里头已经是块老腊肉了! 花老板笑着摇摇头,打断了苏十三的话。你还小,别跟着我糟蹋日子!这里有些钱,他递给苏十三一串钥匙。这是我的养老钱,怕叫他摸走,我特地存在银楼里头了。你拿着钥匙,叫他们取了给你。 我不要你的钱! 哎哟,跟我还犯什么倔呢!花老板笑了一声。你既然喊我师父,给我磕了三个头,又奉了一杯茶,我这心里头就拿你当儿子看!我这一辈子,无儿无女,也就这样了。我可以烂掉,但是不能拖着你一起死! 花老板开口闭口就是死字,苏十三觉得不祥,几次打断他的话。但那天的花老板就跟着了魔似的,只顾自说自话,硬逼着苏十三拿钥匙去宝豪银楼取钱。 苏十三拗不过他,捏着那串钥匙去宝豪银楼,取出来的除了五百块大洋,还有一对翡翠镯子。那对镯子成色特别好,一看就是老坑玉,糯种冰紫。苏十三当场脸色就变了。 宝豪银楼的人送他出门前,特地叮嘱道:这对镯子,花老板若是想留着,咱就不说了。若是想出手,记得回头来咱们银楼。估计开价得有一万大洋,保证能脱手。 苏十三胡乱应了一声,怀里揣着那只匣子,像是贴肉藏了块烫手山芋,烙的心疼。 他奔回花老板那里,谁知还没有到花老板住的地方,门前大片浓烟滚滚,围着许多人。 他张皇失措地往里头冲,却每次都叫人墙挡了回来。 小苏老板,这里头去不得了! 苏十三不听,拼了命地往里头钻。耳内闲言碎语缤纷,嘈杂的很。 听说没,咱这儿住的那个唱戏的 花老板! 对,之前傲的很!隔壁冀城的大悦明生,那两家可是老字号了吧?几次下帖子都请不着他!最风光的时候,被人包场子,整个印城有头有脸的人都被请去听他唱戏! 那场我知道,《贵妃醉酒》嘛!是给咱印城那位的姨太太庆生! 那都是从前啦,说是这一年落魄的很。这不,人一穷,就想不开,好端端的在自家院子里点火。戏子就是戏子!死了都是个祸害!呸! 苏十三心里一片拔凉,再抬起头,脸上已经挂满了泪。那天他就跟提线木偶似的,怀里藏着花老板的五百块钱和一对翡翠镯子,在众人散开后,半夜跳墙头进去,撕下门前贴的白色封条。 走进去一片断瓦残垣。脚下是烧得焦黑的木头,花老板的尸体早叫人抬走了。 据说花老板死之前,曾喝过一杯毒.酒。苏十三不知道花老板在火烧起来的时候,是否还有知觉。若是还没断气,那火焰撩在身上,嗤啦嗤啦,活生生灼烧皮肉的痛苦苏十三想着都替他觉着疼。 那夜,苏十三一个人藏在老宅里,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最后拿手刨了个坑,把那匣子埋了。 他就跟前世在东安寺送走明溪老和尚一样,在废宅里又躲了七天。第八天,他被人扒拉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瘦脱了形,下巴尖尖,满脸黑灰。 哟!小苏老板,可算找着你了! 那人大约三四十岁,中等身材,微胖,说话和煦。小苏老板,花老板是上个月就捎信让我来这儿,将你带走。可恨我来迟了一步,花老板已经 那人说着从口袋里取出块素纹手帕,擦了擦眼角。 苏十三不言不语地望着他,随后转头,拿手遮住外头太过刺眼的阳光。 那人又对他道,你别怕!鄙人与花老板是十来年的交情,他就托这么一件事儿,鄙人必定不负所托! 那人一把拽住苏十三的手,擦过眼泪的手帕隔在两人手中间,黏哒哒的。苏十三挣了挣,没挣掉。 你别怕,鄙人绝对不会害你! 那人攥紧苏十三的手往外走。临走的时候,还花了三个铜板,雇了两辆黄包车。 可是黄包车停下来,苏十三抬起头,看到门前挂的却是洪公馆的门牌。 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苏十三跳下车,愤愤然地骂道:要不是这姓洪的家伙,花老板也不会死! 洪少说了几回了,说是花老板不在了,就你这么一个徒弟,他心下不落忍。 那人依然笑眯眯的,不慌不忙地按响洪公馆门铃。 敢情这人转手又将他卖给渣少了!就姓洪的那个破德性,苏十三猜着大概是又没钱抽鸦片,想将他转手卖给别的戏班子。 他转身就跑。那人跟在后头追。 苏十三人小腿短,又几天没吃饭,奔了几百米就叫人追上了。那人双手死命按住他肩膀,他双脚乱蹬,张嘴去咬那人手腕。 那人却灵活地避开,随后一把将他按在怀里。 猎物到手,那人立刻就变脸了。冷笑一声,对苏十三道:老实点!要不是看你这小子还值几个钱,你以为洪少看得上你? 就这样,苏十三被推进了洪公馆内。 * 在那之前,苏十三以为他对人心黑暗早有了解。毕竟经过大唐平行小世界,魔头崔彧和神经病魏王李泰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 可他到底还是低估了人心险恶。 那位洪少不仅看上他姿色,想将他转手卖钱,更是对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有某种不可说的兴趣。苏十三被关进洪公馆后,几次逃跑,都叫洪少打得遍体鳞伤。洪少打了他,又叫人寻上等伤药给他敷,务必不让留下疤。说是破了相,就不值钱了。 苏十三以为他忍些皮肉之苦,也就是了。可是后来 半个月后,苏十三叫人按住手脚,洪少用迷.香喷到他脸上,然后用手帕死死捂住他口鼻,硬是将他闷晕了过去。 洪少脱.衣上.床,刚掀开帐子,从苏十三身上突然蹿出一道白光。 那道白光从洪少额头穿过,将其活生生钉死在地上。连句惨呼声都没来得及发出。 苏十三醒来的时候,催.情.香仍在烧,一室昏暗。那位洪少爷大张着四肢躺在地上,额头破了个洞,全身上下一点血迹都没,人早就断气了。一双眼睛睁着,满是惊恐。 苏十三受了大惊吓,推开门就跑。他东躲西藏,想从洪公馆逃出去,却叫人抓住,拿绳子捆了扔进柴房。 洪家后来报了案,因为这事儿实在透着几分诡异,当地警局不了了之。但是洪家人却恨着他,转手就要将他卖去那种地方。亏得还是先前拐苏十三来的那人说了句,他毕竟跟名角儿学了两年戏,去那里,卖价反倒没有剧院给的高。 洪家转手把苏十三卖到印城一家剧院里头,狠捞了一大笔钱。 再然后,苏十三又跑了。 他自由了不到两个月,就沦落到眼下这里,又挑起唱戏锣鼓担子了。 他听到旁边小孩儿这话,也叹了口气,龇牙道:是啊,我也就来了九天,比你还短一天! 他说着摇了摇头,看向前方牵着毛驴的新班主。一行十几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拖家带口地往京城走去。 第90章 海上旧影(折子戏)3 走到半道上,突然下了雨。一伙人慌慌张张,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去哪? 骑着毛驴抽旱烟的班主大手一挥道:我记得这附近有个山神庙。咱们去庙里躲雨! 苏十三抬头看了一眼天。头发叫这暴雨淋个透湿,雨滴啪嗒啪嗒地落在树叶上,天色灰暗。一群人跟脚下踩了风火轮似的,疯一样奔向班主所说的山神庙。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才终于见着那处。只是屋瓦倾斜,山神庙门都关不拢,风簌簌地从缝隙里钻进来。 哎哟,这可倒霉的! 班主坐在那里叹气,磕了磕烟锅子,眼睛一扫,看见苏十三正坐在角落里抖落身上的雨泥。抖什么抖?先把包袱打开,看看里头东西湿了没! 噢!苏十三慢吞吞地从脚边捡起那个花布包袱。 包袱皮早就湿了,打开一看,里头的东西五脏俱全,瓷缸牙粉,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干粮。众人一瞅见干粮,精神头上来,道,班主,反正这地方也走不了,不如生火烤点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