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降维 第80节
胶着的战场没有引起安倍晴明的兴趣，他还是将双手揣在狩衣宽大的袖子里，仰头望着芦屋道满，神情里多出了一点疑惑意味：“芦屋君，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邪道术士终于看了他一眼：“嗯？” 安倍晴明慢悠悠地说：“你明明是最想出去的那个人，我还记得上次导致世界运行失败的那个人，被你扔进百鬼夜行里好几个月，出来之后都被嚼成了一滩烂肉……为什么你开始阻止我了？” 没等对方回答，安倍晴明又说：“还有，我记得原本你并没有对章子殿下心生爱意，再往前追溯的话……章子殿下似乎早就应该已经死在了你的术法里——” “你现在为之付出了这么多的章子殿下，到底是什么人？” “或者说，是个什么东西？” 大阴阳师的声音缓慢地压低，狭长如狐的眼睛狡黠地眯起，他身边的式神也歪着头看向芦屋道满。 之前的战斗中，不仅是芦屋道满损失惨重，安倍晴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被芦屋道满和入殓师前后夹击，手下的式神消失了七七八八，要很久之后才能再次召唤，现在留在他身边的是一个怀抱大太刀的年轻付丧神，大太刀和人一般高，尚未出鞘就已经能感受到那种扑面而来的英武之气。 这个充满了诱导性的问题一出口，芦屋道满尚且没有什么反应，翻身踩在墙头上隐蔽自己的周见青倒是竖起了耳朵。 尽管没有听明白他们的对话，但是显然这几个人的身份都不简单，这个突然出手救场的芦屋道满方才已经见过了，那另一个操纵骨架子的人呢？看起来和身为终焉议会成员的芦屋道满是敌对的，那他又是什么身份？他口中提到的章子……又是什么人？ 周见青恨不得随身带个摄像机把他们的对峙全程录下来，可惜硬件设施没跟上，只能强行靠大脑记录。 这个浑水摸鱼的先导队队长没有引起安倍晴明和芦屋道满的注意，安倍晴明是压根不在乎他，芦屋道满则是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他。 于是周见青就莫名其妙地成为了这场大型戏剧闭幕式的vip观众。 他皱着眉头看面前这场稀里糊涂不知因果的剧目，努力想要弄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瞳孔忽然紧缩—— 暗色的天穹里有流星般的冷光一闪而过，金属的寒光乍起，形制古拙庄严的长剑与半出鞘的大太刀在半空相撞，足够撕破人耳膜的刺耳声音在空气中飙起，稍纵即逝的星火中，雪白狐尾优雅地展开，如扇面飞舞在半空。 容貌秀丽典雅的女性身上穿着华丽雍容的十二单衣，绯红萌黄鸭青豆绿等色泽精心调配后一层层地覆盖在她身上，昂贵的绸缎上有细如波纹的粼粼光泽随着主人的一举一动而熠熠生辉，长到脚踝的乌黑头发梳拢在背后，她就像是高居在宫苑高屋里、端坐在重重长廊深处的公主，举手投足间都带有自然而高雅的姿态。 唯有眼尾那一点靡丽的绯红，为这位出身高贵的公主涂抹上了一点出格的妖异。 她右手提着一柄与她个人气质格格不入的长剑，身后九条雪白狐尾张牙舞爪，一下子就把人世的公主带入了神魔童话。 这个形象实在是太令人熟悉了，就算是对岛国神话一无所知的周见青，脑海里也第一时间浮现出一个名词：九尾狐。 刚才，就是这个纤弱琉璃似的女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暗中冒出，冷不丁握剑捅向了安倍晴明，她握剑的姿势生疏极了，一看就是不会武艺的外行人，但大袖挥舞间，她的动作又狠又快，如果不是安倍晴明身边有个付丧神守着，可能这位大阴阳师就要和几个小时前的邪道术士一样，茫然地思考关于人生的终极问题了。 “我倒是不知道，原来晴明大人对我这么防备，我是做错了什么吗，竟然让晴明连我是什么东西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章子真是伤心啊。” 握着长剑的女人眸光清明温柔，看着安倍晴明的样子委屈又沮丧，一副被伤透了心的模样，如果忽略她刚才对着安倍晴明捅下去的那一下，这个表情绝对是毫无破绽。 但是此刻，就连周见青身上都过电了似的窜起一股寒气。 与此同时，一句华夏经典台词冲进了他的脑子：千万不要相信漂亮的女人，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调侃过后，他也没有忘记这个形如九尾狐的女性提到的名字，章子……所以她就是之前这两人话里的章子？ 好家伙，这看场面是个大三角啊！ 只是场面像大三角，不代表真的就是大三角，至少这个三角里的人可没有玛丽苏小说里满脑子情情爱爱的主角们那么行为离奇，在章子轻柔地说出这句话后，连话音都未落地，她身形暴起，九尾绷紧如刀枪，倏忽捅向安倍晴明！ 九条狐尾上下左右封死了阴阳师所有能侧身躲避的路径，远处的芦屋道满心领神会抬手一道符咒飞向安倍晴明的后背，堵死了他退后的路。 这一下要是捅严实了，大阴阳师瞬间就会变成一只筛子似的破麻袋。 而发现章子出现的安倍晴明早有警惕，付丧神长刀彻底出鞘！ 近两米的大太刀气势宏大，握在手里时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豪情，刀身靠近刀柄的部分缠绕着一圈圈用朱砂写了文字的符纸，这把大太刀瞬间就蒙上了点诡异的邪气，长刀向着章子的狐尾斩落，章子原本打算硬抗，但在刀锋即将贴近尾巴时，一种极度危险的预感在大脑中蜂鸣而起，她几乎是本能地抽离了两根尾巴。 大太刀险而又险地贴着狐尾地边沿落下，被刀锋擦过的雪白狐狸毛瞬间焦黑卷曲，呈现出恐怖的青黑，章子的眼睛从安倍晴明身上移开，冷冷地望向了方才没有特别留意的付丧神。 阴阳师趁着这个机会轻松地从缺了一口地包围圈里钻出来，蝙蝠扇哗啦一下打开，遮住下半张脸，狭长的眼睛眯成弯月的形状，笑得快意：“镇压妖鬼的特殊符咒，效果很好是不是？章子殿下。” 章子没有再理会他，方才一击不中后就被她提在手里作装饰品的长剑轻轻震动，九尾爱怜似的用指尖摩挲剑柄，目视付丧神：“镇压妖鬼？真巧，我这里有一把……斩杀过神明的刀剑。” 九尾的大妖和诞育自刀剑的神明对峙着，章子不会剑术，全凭大妖逆天的身体素质和绝佳的反应能力在对战，而付丧神天生就有着高超的刀术，二者你来我往打得不相上下，倒是显得两个阴阳师有些无所事事。 也不能说是无所事事…… 他们正疯狂地用术法干扰着对方的行动，一边操控底下的恶鬼妖怪们打生打死，一边试图牵制章子和付丧神的行动。 两厢胶着的场面终止于周见青扔出的一把匕首。 这本不该是他能插手的战斗，但是随着底下从黄泉鬼门里涌出来的恶鬼越来越多，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些不会死的怪物无孔不入，很快就能遍布京都，他在这里固然可以保命，先导队的其他成员呢？藏在角落里苦苦等待救援的幸存者们呢？ 他们……大概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逃脱这些恶鬼的杀戮的。 而现在的局面，就像是完全平衡的天平，只需要一根手指的轻轻按压—— 他拔出了足够作为破坏平衡的工具。 用于拆解尸骸的军用匕首锐利压手，经受过专业训练的军人将其用力掷向正好背对着他的付丧神，这对于拥有神明之躯的付丧神来说并不是什么致命的攻击，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分了一下神。 就是这么一下分神，一条早就伺机躲藏着一边的雪白狐尾闪电般蹿出，直接穿透了他的胸口，紧随其后的就是天丛云的锋刃。 刀锋雪亮的大太刀寸寸碎裂，化为了虚空中的齑粉。 摧毁了这把忠心护主的大太刀后，章子收拢了沾满血的尾巴，端庄地转过身体，恢复了之前那种优雅雍容的仪态，十二单衣并不适合大开大合的动作，她迈着轻巧的碎步，双手置于身前——若她手中提着的不是凶器天丛云而是洒金的绘扇，这全然就是可以入画的仕女图。 “这真是——” 安倍晴明眼中闪过了一丝诧异，他还没来得及将视线投向浑水摸鱼的周见青，笑意吟吟的章子就来到了他面前，天丛云将要如期斩落他头颅时，芦屋道满鬼魅似的出现在她身后，双手向前环抱住身形纤弱娇小的章子，代替她握住了天丛云：“杀人的罪孽，可比抹除一个微不足道的付丧神沉重的多。” 他说了这句意味不明的话，天丛云的寒光划破了暗沉夜色。 源源不断涌出恶鬼的鬼门如同失去了支撑一样轰然坍塌，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怪异的扭曲，天地倒转、山水分离，慌乱的幸存者们在鬼怪的脊背上奔跑，吞噬活人的恶鬼变成了在吞噬自己的手足。 一切都失去了秩序、一切都秩序都在重新建立。 属于现实的阳光正在照入这片魍魉横行的鬼魅之国。 第101章 现世 消失时长六十五天零七个小时的岛国京都, 在现世迎来黎明的时候再度出现在世人面前，国际各界纷纷伸出援手，联合国也派出了专业的团队参与救援和灾后重建工作，经过近半个月的调查整合, 岛国终于发布了具体的新闻公告。 在此次异变中, 京都约有206.27万人陷落, 死亡人数约51.33万人, 伤者过半，财产损失不计其数，大部分历史悠久的古建筑损毁, 连带的价值损失不可估量。 和之前全球各地发生的几次s级事件相比, 这次京都的异变严重程度着实超出了人们的想象，近四分之一的人口死亡, 超过一半的人群需要接受医疗救助, 京都的医疗系统濒临瘫痪, 不得不借助周边地区的医院容纳伤员, 殡仪馆日夜运转也无法满足需求。 之前的魔都和伦敦固然遭受了重大损失，但相较于京都的体量和损失率来说，它们所经受的完全是小巫见大巫, 可以预计的是，京都在之后的十年内会一蹶不振。 所有关注着这件事的人们都在好奇京都受创如此严重的原因，之前魔都和伦敦陷落后, 里头发生的事情已经被大家通过各种渠道把能扒的都扒得干干净净，毕竟有上百万的幸存者在，互联网又是和没有秘密的地方, 东拼西凑一下也能把里面的事情还原个七七八八。 这次的事情也是一样。 京都的幸存者在过了一段时间后纷纷披露自己的遭遇, 人们一边听他们离奇恐怖的见闻, 一边啧啧称奇。 “原来是神魔背景的灵异副本啊……有特殊力量的世界伤亡率就是会特别高，前几天枫叶国不是出现了个吸血鬼的世界吗，还有恶魔什么的，听说全部的人都死了，后来还是军队出动的……” “灵异世界？淦，那也太吓人了，这种东西要是跑到现实来大家都要完蛋，虽然死的人有点多，但是这个黑洞没有占据现实就好。” “虽然这样讲话不太好哦，但是我真的好想看百鬼夜行！听说还有安倍晴明？长得好看吗？他真的是白狐生下来的吗？” “……某些人不要太花痴了吧，官方早就说明了这些都是披着人皮的怪物了，是二次创作的二次创作，为了脸不要命了吗？那些遇难者大概一点都不想看什么百鬼夜行什么安倍晴明。” 网上沸沸扬扬吵成了一团，来自先导队的汇报早就呈交到了领导们的案头，这份报告经过一定调整后，也转交了联合国备案。 从京都回来之后，先导队众人就被带回镜湖旁的调查处写报告，留在最后直面了那场大战的周见青再次被提出去做了单独汇报。 独自坐在小房间里写京都见闻录的乔昼低着头，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搓动，思绪仍旧沉浸在那天的事情里。 安倍晴明除却召唤式神外，本身是不具备什么战斗力的，想要杀了他易如反掌，抱着想要试一试捡便宜的心思，章子从他身上拿走了那把他从不离身的蝙蝠扇。 可惜的是，他并没有成功登上名为安倍晴明的新账号。 因为给出的关于大阴阳师的生平经历内容模糊且谬误过多。 大多数人都只知道他成名后的经历，而且这些经历也都是泛泛而谈的称颂之语，他具体做了什么、经历过什么，旁人一无所知，至于他少年和幼年的事情，更是知者寥寥，传言他的母亲是出身低微的渔女，还有说他是白狐之子的，都缺乏证据，这么一两句干巴巴的语言，完全无法支撑木偶勾勒出一个丰盈饱满的人物。 这么看来，无论是小说创作里的安倍晴明，还是历史中的安倍晴明，都是一个身上充满了谜团的令人捉摸不定的男人啊。 附加的战利品没有得到，乔昼也不沮丧，在他看来这一趟已经收获颇丰了，两个满级大号先后入手，反正没亏。 过了两天，后勤部门的组长带着两名组员怀抱着几只纸箱子走进了会议室，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了桌子上，珍爱地把箱子上自己的大搪瓷水缸子捧在手里，对调查处的几个扛把子组长道：“按照周组长提到的，我带着组员把所有相似的作品都找出来了，你说的那条猛鬼街，是个游戏，叫《静默之街》，岛国很小众的一个恐怖游戏。” 说着，他从纸箱子里翻出一盒黑红底色的游戏卡带。 “还有，我们在攻略组的同志帮助下，给你们碰到的鬼分了分类，那个两个头的形象是恐怖片《半夜》的角色，开旅店的母子大概是《咒怨》的衍生作品，之前你也提到过，在水井里的女人像是《午夜凶铃》……我们找到了更相近的作品《无人来电》。” 他说一句，就从纸箱子里掏一张碟片，每张碟片上还附带几张a4纸打印出来的角色形象，看到这几张熟悉的脸，周见青不着痕迹地往后仰了仰头。 后勤组长有了点年纪，喜欢用实体物品解说，他带来的组员却没有忘记用ppt补充说明，大屏幕上随着组长的解说，应景地放出相关的视频资料片段，几位调查处的扛把子皱着眉头盯着屏幕上惊悚得各有千秋的鬼怪，不由得对周见青投去了敬佩的目光。 “还有，你提到的芦屋道满和安倍晴明，这两个角色涉及的作品实在是太多了，我们根本无法确切定位，但是周组长提及了一个新角色‘章子’，我们根据这个角色，找到了一本小说——《京都阴阳师传》，小说就是以安倍晴明为主角，讲述他和芦屋道满敌对的故事的，里头还有个反派天皇，这个天皇的女儿就叫章子，问题是她在芦屋道满为天皇做事的过程中作为牺牲品死掉了，和周组长提到的什么九尾狐没有任何关系。” 他手下的组员配合地在屏幕上投出了与之相关的文字片段，提及这位章子内亲王的语句寥寥，她就像是一个故事里必不可少的炮灰背景，属于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有人能记住名字的那种人。 ——天皇陛下是如此的宠爱章子内亲王，从地方敬献上来的奇珍，都会送往章子殿下面前，要等这个纤弱的高贵女性看过以后，才决定它们的去向，可惜内亲王体弱多病，若非如此，她应该早早就能得到一门足以让所有女性都心生嫉恨的婚事。 ——“那个无名术士说，这个术一定要有与我血脉相连的人作为祭品才能启动，于是我选择了年纪最大的章子，而现在，知道了这件事的道满你，任务就是完善这个术，让我的统治可以不受任何阻碍地长长久久地延续下去。”面目和普通中年人没有两样的天皇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下方垂首的芦屋道满，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自己贪婪的心声。 ——如果不是为了完成这个术，他又怎么会这样迁就纵容一个没有什么特点的女儿呢？ ——芦屋道满觉得那个无名前辈的术非常有意思，他像是获得了有趣玩具的孩童，一点点调整着这个术的威力，被攫取了性命的内亲王一日日衰弱下去，不过这件事并没有被邪道术士放在心上。 ——在这个术完成的那天，深居宫中已久的章子内亲王病逝了，这个消息传到芦屋道满耳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有一段时间，他是听常常徘徊在宫中的贵女们谈论得知的，芦屋道满有着一张足够吸引人的脸，加上他风度翩翩，姿容秀美，很多女性会用这种方法与他交谈，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是吗？那真是可惜，想必天皇陛下会很伤心吧。”邪道术士蹙眉做出了忧伤的神情，心中却没有一丝波澜，比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死讯，他更愿意付出时间去思考怎么打败那个居住在土御门的阴阳师，还有如何借用这些贵族女性的势力往上爬。 ——下午收到了中纳言之女示爱的和歌，也许晚上可以去那里夜会这位天真的女性……如果她别为了显示自己的娇弱经常提起死去的章子就好了，芦屋道满带着点厌倦想，他真的对已经死掉且无价值的人没有兴趣。 ppt翻过几页，结束了这本小说里所有有关“章子”的内容。 “全部的内容都在这里，唯一的问题就是和你提到的九尾狐没有任何联系。”后勤组组长重申。 “没有其他的相关作品了？”周见青问。 “真的没有了，章子这个名字本来就不是很常见，加上特殊的背景设定，大致内容符合你讲述的只有这一本书。”后勤组长十分肯定。 小说里芦屋道满和章子明显就是陌路人，而他见到的场景里，芦屋道满和那个章子明显有极其深厚的联系。 几人都陷入了沉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呢？ 舆情组组长宋天都摇摇头：“比起这个，关于他提到的终焉议会，还有什么别的消息吗？” 来到现世的怪物也是有组织有立场的，这显然是这段时间以来最好的消息了，至少比起只有一个帝国异端仲裁庭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搞阴谋诡计，能有个可以制约它的组织是不幸中的大幸，自古以来三角形都是最稳定的，人类要做的就是摸清楚它们的底细，然后想办法合纵连横……之类的。 “都在报告里了，一个字都没落。”周见青看了看自己面前那一沓小册子似的纸张，忽然一挺腰背，“对了……这件事，岛国现在应该也知道了。” 宋天都神情一紧，他倒不是想自私地封锁消息，但想要获取一点时间红利是所有人的本能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