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降维 第9节
—— 在这个夜晚, 村庄里发生了一个无趣的故事, 心怀悲悯的医生在乞求魔鬼垂怜, 无辜的虔信者在呼号狂欢, 孩童和木偶置身事外, 无声旁观。 乔昼对于这样的转折并不惊讶,木偶给他复制身体时,他就发现了文森特的异处,复制来的身躯残缺不全,双手只剩下白骨,右腿膝盖以下空空荡荡,左半边胸腹部触感冰冷坚硬,那不是人类肢体的温度,而是用于填充支撑血肉的其他东西。 木偶告诉他,它复制的是离开三棵树村时的文森特,所以在那个村子里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文森特有了这样可怖的伤势? 封建古老的村庄,笃信宗教的村民,疫病肆虐的情景,承诺会救他们的医生…… 乔昼做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事实证明,他的猜想非常准确。 吃啥补啥这种缺乏根据的理论好像在所有国家都十分盛行,尤其是越闭塞落后的城镇,信这个的就越多,乔昼毫不意外地从文森特这具残缺的身体上剥离出了恐怖的真相。 自从离开那个村庄后,这段记忆就被文森特狠狠压在了不见光的角落,乔昼的话扯下了那层薄薄的挡板,把充斥着腐烂血腥味的陈旧回忆拖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文森特的呼吸有短暂的停顿。 缩在乔昼衣服里的木偶彻底傻了。 它万万没想到这个人类这么头铁,居然把疯医生最不堪的往事给翻了出来,还胆大包天地怼到了人家眼皮子底下。 不过随着乔昼的推测越来越深入,木偶的力量也在逐渐改造他的身体,丰沛的力量灌入乔昼四肢,无数陌生又熟悉的东西欢呼雀跃着涌进他的脑海。 一会儿是缠绕着金玫瑰与忍冬花的纹路的红丝绒窗帘,阳光透过落地窗打进来,樱桃木的茶桌上摆着镀银茶壶,男仆端着热气腾腾的糕点走进来,朝他微笑; 一会儿是在捧着长颈水瓶的女神像雕塑喷泉前,溅落如珍珠的水滴泛着五彩斑斓的光辉,夹着书本的青年们来来去去,脸上都是意气风发的骄傲,他们对着他恭敬地点头示意,和他搭话; 一会儿是模糊了痕迹的鲜红苍穹,崎岖的山路与茂密的森林,滚烫的晚霞烧灼他的眼球,写着三棵树村的木牌子在视线里弯来弯去,好像被拧断了一样; 一会儿是泥土、爬虫,血腥味与狂欢舞蹈的魔鬼…… 这些陌生的记忆前仆后继钻入乔昼脑子里,过大的信息量差点让乔昼过载,他用了全部的理智才在另一个人的记忆里找回自己,稳稳当当地站在原地没有露出破绽。 记忆很多很庞杂,但都是零碎的片段,组不成合理的剧情,还有很多缺漏,乔昼努力摈除杂念,快速从中挑出有用的信息,试图抓住文森特的灵魂。 可现实没有给他更多时间,在木偶惊悚的注视下,提着一根钢管的文森特开始发生变化了。 低着头的中年男医生原本身形略微臃肿,白大褂的扣子勉勉强强才能扣上,而现在他的身形正飞快地缩水,肥胖的腰变细,身形拉长,四肢轮廓晕得修长笔直,黑色的短发在褪色,渐渐泛起月光似的银灰。 他在异化,确切地说,是在向着本该有的模样变化。 原来怪物们披了人皮后会随着时间流逝而与自己原本的模样靠近,最终变成自己原来的样子吗? 应该算是灵魂同化肉体的过程吧…… 乔昼恍然大悟,等他们变回了自己的样子,能力应该就会回到巅峰时期,直到与《三号大楼》等同?! 他还分出了点闲心想这个,木偶已经急得隔着衣服在抓他的胸口了,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竹筒倒豆子抛出来,但它不敢,全盛时期的文森特有操纵空间的力量,它一旦出声被对方听见,分分钟就要被逮走,拆成木屑都不稀奇。 就算乔昼言语打击文森特发现了对方死亡的真相,但他复制得到的力量还是没有达到百分之百,尤其是文森特还被他一句话说暴走了—— 那双黑色的眼睛里微微泛起了蓝色的光晕,和夹杂着典雅柔美的紫色,如水墨晕染般向着矢车菊蓝过度,清瘦的脸颊弧度锐利,额前垂下几缕长发,暗红的嘴唇比死去的蔷薇花瓣更艳丽。 ——死者在复活。 乔昼对大boss的一系列变化视若无睹,看上去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还假作愉悦道:“但你已经杀了他们,文森特,你不高兴吗?” 那段寒酸的钢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支乌沉沉泛着低调莹润光泽的手杖,鼻梁上压着细边眼镜,长长的防滑链垂在颊旁,有种昂贵脆弱的美,穿着白大褂的俊美医生双手压在手杖上,猩红的纹路由淡至浓泼墨般在雪白的衣服上显现出来。 他站在那里,就像是活生生演绎了一场无言的盛大悲剧,他本是上帝也为之自豪的造物,却被魔鬼拥入怀抱,天才和疯子的气质在他身上完美融合,如烈火里烧铸出的一尊琉璃器皿,坚硬又脆弱,偏偏能引得所有人都为他疯狂。 锐利,病态,癫狂。 疯医生。 “我为什么要为了一群蝼蚁的死而心神动摇?”疯医生矜持地微笑,矢车菊蓝的眼睛里跳跃着悲悯的光辉。 “多么可怜啊,”他真情实感地叹息,“生命的逝去没有一点情分可讲,命运是如此无常。” 乔昼顺应他的话往下试探:“生死都是人生历程的一部分,生与死价值等同。” “是啊,所以我顺应他们的愿望,让他们痊愈,获得健康的身体,然后再慷慨赐予他们死亡。” 白大褂上溅满猩红血迹的天才医生眉目怜悯:“只可惜,我承诺要治愈他们,但是他们的身体痊愈了,精神却生病了,我必须履行我的诺言。” 他的话有些前后矛盾,乔昼尝试着抓住思维里游离的那根线头,将一切串联起来,耳畔寒风乍现,身体本能快过理智,抬手挡住了近在咫尺的剑锋。 文森特如鬼魅般顷刻之间跨越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脸上还带着那种梦一样朦胧游离的癫狂笑容,右手的细剑横在乔昼脖颈前,剑身上开着长长的血槽,优雅蔓卷的忍冬和玫瑰纹路也掩盖不掉这振凶器摄人的本质。 ……失策了,忘记那个年代贵族青年的手杖多半是内藏杖剑的。 乔昼咬紧了牙,手上传来的力道在不断加大,疯医生兴奋的笑着,他没有任何使用剑术的想法,竟然试图生生劈断乔昼手中的钢管,把细剑直接砍进他的脖子! 疯子的选择。 和刚才那个会被乔昼用言语撩动的文森特不同,苏醒过来的疯医生根本不在乎乔昼说的是什么,什么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他压根不在意乔昼说的话是真是假。 他只想杀了他。 得益于刚才挖掘出的真相,乔昼的力气也大了不少,至少没有第一时间就被疯医生切开脑袋,甚至还加固了一下手里伤痕累累的可怜钢管,让它不至于在面对疯医生的精钢细剑时立即阵亡。 两厢对峙中,疯医生亲昵地凑近了乔昼的脸,视线游弋如蛇,暧昧又疏离地轻轻吻了一下武器碰撞时乔昼落在他手背上断裂的发丝。 一触即分,轻柔得不可思议。 第12章 德-华友谊精神救济院 疯医生的视线从下往上瞟过来,似笑非笑,又冷又艳,比蓝宝石更清透的瞳孔里泛着紫色的光晕,把乔昼小小的身影圈了进去,这样顶级的美色没有令乔昼心驰神往,因为有另一个念头一路火花带闪电撞进了他混乱的大脑。 德-华友谊精神救济院。 为什么擅长外科的文森特会转而关注精神疾病? 他被村民们活剖分吃,之后就有两个走向,一是他当场死亡了,又因为某种不科学的力量死而复生展开报复,二是他没有死,苟延残喘了一段时间后逃出村庄,想办法回来复仇。 文森特有没有死不是乔昼关心的,毕竟只是《三号大楼》的前置剧情,一个灵异恐怖游戏既然都有鬼了,那死而复生也没什么稀奇的。 乔昼在意的是文森特之后的经历。 按照目前得知的信息,文森特离开了村庄后就开办了自己的精神病院,招收了不少医术精湛的医护人员,又在几年后将医院搬迁至华夏,成立了现在的德-华友谊精神救济院。 那么文森特是如何处理那些村民的? 之前木偶假扮的艾伦说文森特收养了包括他在内的一些孩童,杀了剩余的村民,乔昼不认为它有撒谎的必要,很可能就是文森特杀了参与过那场血腥盛宴的村民,留下了没有沾过他血的几个孩童。 而建立精神病院的原因则是—— “……我承诺要治愈他们,但是他们的身体痊愈了,精神却生病了,我必须履行我的诺言。” 疯医生的话再次闪现,乔昼豁然醒悟。 血腥盛宴后的文森特的确是疯了,他浑浑噩噩地生活在自己的逻辑里,一方面接受村民的逻辑,认为村民们食用他的血肉后治好了疫病,另一方面又抗拒这种逻辑,不能接受自己被这样残酷的对待,更不能理解为何人们会对他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举动。 于是他判定是村民们的精神出现了疾病,固执地要遵循自己治疗他们的诺言。 结果就是,文森特成为了一名专攻精神疾病的医生。 更有甚者…… 乔昼按照开发游戏剧情的套路发散了一下思维,说不定被囚禁在德-华友谊精神救济院里的这些病人,就是三棵树村里的村民们呢? 他们将文森特折磨而死,于是换来死后也被文森特镇压禁锢。 毕竟游戏背景又不需要太严谨的逻辑,倒是很符合善恶有报的朴素观念。 他在思考,疯医生也没打算放过他,暗红的嘴唇轻轻翘起,细剑在他手中灵动地飞舞,每一剑都指向乔昼的要害,然而较之方才文森特典雅庄重带有贵族气质的剑势,疯医生的剑术更加毒辣冷酷,不择手段、不计代价,哪怕是以伤换伤,都要给乔昼捅几个窟窿出来。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眼角眉梢都是癫狂滚烫的喜悦,他正在享受这样的过程。 只是打着打着,疯医生的表情慢慢变得疑惑起来,这样人性化的情绪冲淡了他脸上非人的侬丽美艳,让他有了一点回忆里单纯矜贵的洛林家小少爷的模样。 “你好奇怪,你在学我的剑术?” 他用了疑问句,眼睛微微睁大,居然有点不谙世事的纯真,连带晕染诡谲冷紫的瞳色也恢复了矢车菊蓝的纯净明亮。 疯医生认真地打量了一番乔昼,忽然眯起眼睛嘻嘻笑起来:“你长得和我好像啊……” “我当然和你一样啦文森特,我就是你啊。” 打定主意要骗文森特的乔昼自然不可能半途而废,就算是面对一个神智不清的疯子也很好地坚持了自己的人设。 “你就是我?” 显然疯医生短暂地忘记了刚才作为文森特时和乔昼的对话,他把这句话在嘴里翻来覆去念叨了两遍,镜片下蓝色的眼瞳豁然烧起了席卷一切的火光。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杀了你,我能否获得永恒的安宁?” 细剑贪婪地渴求咬上敌人的脖颈,带去死亡冰冷的亲吻,然而随着乔昼对疯医生不断的观察推测,木偶赋予他的复制力量也在节节攀升,他手中的钢管渐渐有了细剑优雅狰狞的模样,粗糙的磨砂花纹一寸寸清晰,如拓印般显露出玫瑰和忍冬典雅的纹理,局势不再是一面倒,乔昼开始反击,乃至… 主动进攻。 蒙着雾气的记忆衔接上先前的碎片,拼凑着乔昼勾勒出的人物介绍。 这是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幼年时期生长于贵族家庭,被父母庇佑呵护,天性纯善温柔。 剑刃凝出了锋利的寒光。 青年时期绽放出属于医学天才的光辉,他的才华锋芒毕露,征服了所有与他结交的人,而他的家世、容貌、个性也让他在人生的道路上无往不利。 剑柄上模糊的家徽展现出了细腻的纹路。 战争之后,年轻的医生怀着悲天悯人的心前往陌生乡村,试图拯救沦陷在疫病疫病地狱里的可怜人,而正是这个决定,让年少气盛的天才未来得及放出最为耀眼的光辉就草草消失在群星苍穹。 三棵树村,愚昧的村民,跃动的火把,屠刀,冷夜,爬过银灰色长发的虫子。 他在这一夜死去,尸体与其他疫病患者一同停在小教堂,而在三天之后,残破的躯体重新睁开了眼睛,活鬼从地狱爬了回来,咆哮着要掀起复仇的风暴。 属于文森特的人性撕扯着疯医生的杀戮心,最终扭曲成了病态的探究欲,村民们口口声声提及的承诺回荡在疯医生耳边,让他放弃了简单直白的杀戮,转而开始“拯救”。 文森特说:我是一名医生,应当救死扶伤。 疯医生说:我仇恨他们,我要用血平息内心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