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中秋 (一)
崇康十二年,八月十五。 中秋。 作为古人最重要的三节之一,中秋节的地位不下于春节和端午。 往年,中秋之日也是贾家最热闹的节日。 高朋满座,胜友如云。 往来皆富贵,谈笑有鸿儒。 然而今年中秋,荣国府内却笼罩在一片愁容中。 因为,贾母自前日病倒后,便一直没好过来。 贾母病了,林姑娘也病了,连住在梨香院做客的亲戚薛姨妈,也一病不起…… 这等情况下,贾家又如何能高乐得起? 而在听说病因是由于贾家那位贾琮所作的一首词引起的,尽管词作流传出去,引来了无数的赞扬,可在贾府,私下里还是有人在说,这位主儿命太硬! 克父、克母、克师,如今愈发连祖母和亲戚都一并克了…… 还由不得人不信,将一条条一件件列出来后,能反驳的人都少。 也就愈发坐实了贾琮命硬之说。 在这样怪异的氛围下,贾家又岂能安乐? 尽管,贾琮为了避嫌,已经自困于墨竹院,极少露面了…… 荣庆堂,高堂软榻上。 贾母头上敷着毛巾,半躺在锦靠上,面色泛黄憔悴,短短几日的功夫,似老了好几岁。 鸳鸯担忧的跪坐一旁,不住的为贾母揉腿捶肩,油亮的麻花辫散在胸前,却也顾不得了…… 坐在软榻上的宝玉,不时的拿眼瞄一眼,心里极想拿来把顽,嗅一嗅头油的香气,他能断出是哪一种花儿香…… 王夫人坐在一旁,默默念着佛经祈福,不止为贾母,亦为她妹妹薛姨妈。 太医名医都请了来,却只说此神思不属,是为心病。 心病尚需心药医,他们无能为力。 连郎中都无能为力,更何况她们? 劝说劝了几百遭,可哪里管用…… 只一闭眼,就会与先去的人照面。 或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或是“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而不管是哪一种,都让她们肝肠寸断。 不敢闭目,又不愿睁开…… 贾政坐在下面,唉声叹气,亦是束手无策。 东府的贾珍和尤氏都来了,尤氏与李纨服侍着贾母,贾珍、贾琏、贾环等则陪着贾政。 贾珍问道:“二叔,是不是请一些法师来做法?” 所谓法师做法,就是请一些和尚道士设法坛道场念经。 若是贾赦还能活动,多半也就这么干了。 可贾政素来不信这个,他摆手道:“之前亦有人出主意,或请端公送祟或请巫婆跳神或荐玉皇阁的张真人,种种喧腾不一,可到头来并无用处。” 偏这时,上头贾母忽然开口道:“请个老尼来念念也好,把心里那孽障写的劳什子玩意儿压下去,许是就能安稳了。” 王夫人忙道:“那就请水月庵的净虚老尼来?” 贾母哼了声,道:“那老货懂什么念经?她馒头倒是做的好……” “噗嗤!” 一旁宝玉忍不住笑出声来,不过见他老子眼睛瞬间瞪过来,唬的圆脸煞白,一声不敢吭。 贾母都熬成这样了,还是心疼她的命根子,斥道:“你瞪宝玉做什么?好好的孩子让你们唬成这样。我还在你就瞪他,我若死了,你还不扒了他的皮?” 听她说的厉害,贾政忙起身赔笑道:“老太太误会了,儿子只是看他当着老太太的面还敢笑,全不顾老太太平日里待他的好……” 贾母虚弱的辩驳道:“胡说!他的笑也是为了哄我,你快去请人才是正经的。你若心诚,就请个得道的回来,许还管用些。” 贾政闻言,不好再拿宝玉出气,可又犯起难来,问王夫人道:“都中可有什么有名的尼庵?” 王夫人哪里知道这些?她素来里诵经,也只是诵份心安罢了…… 她不知,李纨、尤氏等人更不知。 贾珍、贾琏、贾蓉自然也不知…… 就要各自想法子使人去打听,却见一直站在下面的贾环,不时勾头看他。 见他那贼眉鼠眼不端重的模样,贾政心里就起火,喝道:“该死的孽障,有什么话不能正经说,做那副模样给谁看?” 贾环唬的一跳,不过上头一直低着头的宝玉唬的更厉害,还以为贾政是在骂他,打了个哆嗦就要请罪。 好在贾环开了口:“回老爷的话,儿子知道哪里有得道老尼。” 此言一出,贾政的鼻子差点没气歪。 一旁贾珍、贾琏等人则纷纷面色古怪,目带笑意。 贾环见贾政气的面色发白,吓的噗通一声跪地,巴巴解释道:“老爷莫恼,不是儿子知道,是琮三哥知道……” “嗯?” 众人现在听到这个名字都有些敏感,纷纷看了过来。 贾政皱眉斥道:“小畜生浑说什么?琮儿素来本分,从不与你和宝玉那个孽障一般,怎会认识什么尼庵?” 贾环忙道:“真的,不过不是琮三哥哥故意认识,儿子听人说,是琮三哥上回侍奉他师母去大报恩寺礼佛时,他师母认下了一个侄孙女儿,那侄孙女儿的师父就是个极厉害的老尼,来京就是为了看什么叶子经……” 贾政自然知道那是“贝叶经”,只是他更想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贾环讷讷解释道:“琮三哥有一师侄,名吴凡,是琮三哥师娘的娘家侄孙,他前儿来寻琮三哥不得,就和儿子耍,说话时说起的……” 吴凡也是在家快憋疯了,怕出门乱跑惹祸,他也敏锐的感觉到京里风向不对。 所以就往贾家跑,又怕贾琮赶他回去再圈起来,都不寻贾琮顽了,直接找上回遇到过的贾环耍。 还别说,两人还挺臭味相投。 南集市胡同逛一圈胡吃海喝一通,然后各自吹各自的。 不过因为两人只有在贾琮处交集,所以吹的多和贾琮相干。 而吴凡吹这件事,只是为了吹嘘妙玉小尼姑有多好看…… 再不想,让贾环今日能用到。 问明白后,贾政试探的问贾母:“老太太,要不让琮儿过来,仔细问问?” 贾母一脸的厌弃,道:“请他来?还嫌他害人不够狠?” 贾政一脸无奈,他是万万不以为这件事和贾琮相干的。 这几日不知多少文坛名儒书信于他,一来恭贺贾家出此文杰,二来邀请他携子侄赴文会。 虽然因为贾母及贾赦都卧病在床,不能前往赴会,可这种光鲜荣耀感,还是让他十分欣慰高兴。 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认同往贾琮头上按上“命硬克亲”的帽子,只是没等他为贾琮说话,贾母就不耐烦道:“见就不必见了,你去跟那个孽障说,速速将人请来。念好了算他的功,念不好,哼!再一并与他算账!” 母命难违,贾政也没法子,只能摇头叹息出去了。 贾政刚带着贾珍、贾琏等人离去,史家保龄侯夫人朱氏、忠靖侯夫人赵氏便一起上门来。 昨儿二府的节礼已经派人送来,得知贾母卧病后,今日就亲自登门了。 在门口还遇到了一并前来探望的王子腾夫人李氏。 贾、史、王、薛四家,上百年来始终互通姻亲,如今贾母年岁辈分都高,地位更高,有了不适,她们于情于礼也必须要来问候。 朱氏、赵氏、李氏三人殷勤问安后,得知病因,自然少不得将“罪魁祸首”责备一番。 保龄侯夫人朱氏向王夫人问道:“不是说早就分家了么?怎还住在墨竹院里?” 王夫人忙摇头道:“并不曾分家,有老太太在,再没有分家的道理。只是先前住在东路院,因为今秋要下场,所以才在墨竹院里温习学问……” 朱氏道:“还是早早打发回东路院的好,这孩子好归好,就是太能折腾了。” 王夫人笑而不语,一旁赵氏笑道:“就算去了东路院,左右也不过几步路,还能拦得住他?” 王子腾夫人李氏忽然道:“不如送到九边算了……” 王夫人闻言都唬了一跳,以为她这嫂子又吃错药了乱开口,忙道:“嫂子这话可不能乱说,他才多大点?如今又闯下了那般大的文名,还得了举人功名,再送去军中像什么?” 朱氏笑道:“是不像,都中本就有起子妇人不干正事,专挑公候门第内宅事造谣。” 李氏闻言面色一滞,目光里闪过一抹恼色,上回她就因为传了次谣言,才被贾琮利用叶家那位打了脸。 回去后跟二子抱怨了番,才惹出后面那么多事。 如今二子惨被流放,虽说都已经打点好了,找好了关系,不会让王礼受苦,可这份怨气怎能咽? 不想今日被保龄侯夫人当面打脸…… 只是这一回,李氏却丝毫不惧,她冷笑一声,道:“造谣?谁敢造谣?你当这是我这妇道人家的心思不成?” 众人听话听音,听出话中有异,王夫人便问道:“嫂子这是何意?” 李氏眼中闪过一抹傲然,道:“是我家老爷说,陛下亲口对他说,贾家子果敏勇毅,不愧为荣宁之后,日后身上又有爵位,在文官中厮混实在可惜了。 陛下金口玉言,这话会是随便说说的?” 听闻此言,连贾母都变了脸色,一起沉默了起来。 她们又岂能不解此中深意? 李氏看起来是在夸贾琮,可是,心思何其险也…… 真要送贾琮去九边戍边,贾母、王夫人是万万张不开这个口的。 正当犹豫之时,就听忠靖侯夫人赵氏道:“怪道来时我听我家老爷说,老太太这心病,多半就是和此事相干。我家老爷说,荣国府两代国公,何等显贵,如今却沦落成宗亲之爵,老太太正是因此,才觉得愧对先荣国…… 老太太,您侄儿说了,他斗胆劝您老可不要一味的想着疼惜孙子,想当年先荣国他们,何尝不是从血水里趟杀出来的? 还说只要您点头,其余的都不用您操心,他来安排琮哥儿去九边,总要把这宗亲之爵给转回亲贵武勋才是正经的。 方才李太太传了陛下的话,那说的再正经不过,不管琮哥儿书读的再好,也不管是举人还是进士,日后他总要承爵不是? 既然如此,读那么多书,考那些功名又有什么用?往后还是要转到武职来。 您啊,还是早点下决心吧!” 贾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