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无可奈何
“琮哥儿回来了!” 平儿欣喜道,冲淡了眉间的几抹忧色。 贾琮上前行礼问安道:“姐姐好,我是昨日回来的,因为忙着理事,所以才没能及时给姐姐请安。” 平儿抿口一笑,眼睛弯成月牙,嗔道:“还是和从前一样,小夫子一般。” 贾琮起身而笑,满面阳光。 平儿眼神微微有些波动,想起昨日老太太的话,心里暗自一叹,不过见贾琮似毫不在意,便笑问道:“这般早,你可是有事?” 贾琮点点头,道:“有事想求二嫂帮忙。” “什么事呀?” 平儿关心问道。 贾琮正色道:“如今大老爷和大太太都病倒了,不能理事。 王善宝家的也送回家养伤去了…… 东路院现下乱糟糟的,也没个能管事伏人的。 昨日大老爷被送回去后,竟连个煎药的都没有。 老爷虽让我看顾些,可我哪里有这个威望压伏那些婆子媳妇? 思来想去,家里只有二嫂有这个能为。 所以我想请……” “嗒!” 贾琮话没说完,就听到房间里传来一声响声。 他眉尖一扬,屋里已经传来王熙凤的声音:“是琮儿来了?在外面站着做什么?平儿还不请他进来?” 平儿忙给贾琮使了个眼色,然后两人一起入内。 王熙凤还没下炕,犹半藏在被窝里,不过衣裳已经穿齐整了。 她未施粉黛,眼睛微微有些红肿,却并不怎么在意,见贾琮规规矩矩给她行礼,先自嘲了声,笑道:“难为琮哥儿你还记得我这个嫂嫂,如今,阖族上下都在看我的笑话……” 贾琮忙道:“二嫂哪里话,但凡在族里问一个,就没有不说二嫂好话的。 就是我,当初若没有二嫂和平儿姐姐的关照,怕未必能活到今日。 所以心里一直都念着二嫂的好……” 王熙凤一双丹凤眼一直注视着贾琮,却也只能看出他满满的诚心来。 面上笑容和缓了些,再叹息一声,声音隐隐抽泣道:“若真如此,就是我的福气了。 只盼日后三弟袭了爵,做了官,继承了这份家业后,能给我和平儿一份容身之处,就感激不尽了……” 说着,还要作势行礼。 贾琮心里一凛,忙避开她,急道:“好嫂嫂,说这些,就再没我容身之处了。 昨儿当着老太太、老爷、太太和那么多人的面,我就起过誓,但凡家里的一分一文,我若取了去,就天打五雷轰。 老太太也说了,家里的家业,宝玉一份,兰哥儿一份,剩下的都是二哥二嫂的。 我真真是分文不要的。” 王熙凤眉尖一挑,道:“这就奇了,分文不取,那你怎么活啊?” 贾琮闻言,不装熊了,站直了身体,昂然道:“二嫂岂不闻: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易经六十四,当头第一卦: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我辈儒生,本当自强!” 看着如劲松挺立的贾琮,声如金玉般说出这番话来,那一身风采,让王熙凤和平儿两人的眼睛,均是异彩连连。 起初念那首劝学诗时,王熙凤心里还有些好笑。 以为真真是个书呆子。 可最后那一言“自强不息”,却又让她有些震撼和刮目相看了。 她出身不凡,见多了口出莲花,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的人。 可真正能做到三分的,又有几人? 然而眼前这位如玉少年,这二三年来,却是她亲眼见着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了今日,不正是自强不息吗? 听说,今岁就要下场秋闱。 前儿还做了那么大名头的一首好词,出了好大风头…… 轻轻呼出口气后,王熙凤心里莫名一阵酸涩。 想想这个小叔子,别管他做不做得到不取分文,只这这般志气和风骨,就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再想想她那个连老子女人的床都敢爬的丈夫…… 心情不好,语气自然变得差了些,王熙凤嫌弃道:“你这又是读书又是自强的,还来寻我作甚?” 平儿闻言面色一变,担忧的看向贾琮。 却不想贾琮竟能屈能伸,笑道:“二嫂,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老爷让我管东路院,可东路院那边如今乱成一团麻,我手下又没精兵强将,哪里管的来? 再者,如今我还小,纵然有自强之心,也需要一二十年慢慢变强。 如今正幼小,还要二嫂多照应……” 不提平儿瞠目结舌,王熙凤更是哭笑不得,啐道:“你个半大小子也是巧妇?原道你是个踏实好的,谁曾想也只嘴上功夫! 前面说的比唱的好听,还怪唬人的,这会儿又来哄我?” 贾琮苦着脸道:“其实昨儿已经打了二嫂的名头行事了,昨儿送大老爷回去后,我连一个端茶倒水熬药的人都指使不动,是掏了十两银子,又借了二嫂的名头,才指使动她们。 这二年来,一共也不过攒了不到五十两银子,一天就去了二成,若是二嫂不出面,怕是连三天都支撑不住。” 王熙凤闻言,眼中闪过一抹自得,冷笑一声道:“我看你也是个没本事的,堂堂一爷们儿,马上又要成世子了,连个奴才都使唤不动!只让人倒个茶水,就又要掏银子又要扯大旗,真真没意思的紧!” 贾琮闻言,垂下眼帘道:“二嫂,我这个世子……别人不知,你还不知怎么回事吗? 我不得老太太喜欢,就算加上那个虚名,在人家眼里又有什么当紧? 若我自己还真当回事,那才是迷了心了。” 见他如此有“自知之明”,王熙凤心里缓缓松了口气。 她虽不怕贾琮拿着大义来压人,可真要那样,她其实也难受。 毕竟,贾琮早已不是二年前东路院假山后的那个孩童。 被凌虐的浑身伤痕,只能靠卖惨破局。 如今,他身后有赏识他的衍圣公,还有当朝大司空为师,就连老爷都向着他。 真要闹将起来,她也难看。 好在,他够聪明。 知道在贾府,老太太的宠爱就是圣眷。 没有圣眷,空有名头什么也不值当…… 孝字当头,背后靠哪个也翻不了天! 又见平儿担忧的看着她,心情好了许多的王熙凤无奈摇头,道:“看你这般作难,也罢,我这个做嫂子的,帮你一把又如何? 只是我现在身子不舒坦,下不得床,也不知该怎么帮你。 总不能拄着拐去帮你骂人吧?” 贾琮闻言似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又有了主意,道:“对付那些嬷嬷丫鬟,哪里还需二嫂亲至?岂不是太抬举她们了? 二嫂只要派一个忠心可靠的,将那边管起来就是。 我一边要侍疾,一边还要温习课业,实在没功夫和那起子人周旋。” 说着,目光看向了平儿。 王熙凤心思何等伶俐,见此场景,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高声笑道:“哟!我道你这般一大早来作甚,说了半天,原来是来要人来了…… 好你个琮哥儿! 前几日你二哥还想要了晴雯过来,这还没过两天,你倒反过来打起平儿的主意! 你可知,原本过几日你二哥就要收了平儿做通房,你连你二哥的女人也惦记,你们倒真是亲兄弟啊……” 此言一出,平儿自然满面羞怒,涨红了脸,跺脚啐道:“奶奶真是疯了!” 贾琮也赤着脸,急道:“二嫂,我便如同尊敬二嫂一般尊敬平儿姐姐,岂敢,岂敢…… 真真是,真真是…… 罢!罢! 既然二嫂不愿助我,我再寻他法就是。 何苦因此玷.污了平儿姐姐的清誉! 我这就离去,这就离去,再不敢扰了二嫂……” 见他如此,王熙凤反倒安下心来,扬眉喝道:“站住!你急什么?” 贾琮顿住脚,正色道:“二嫂,我自然不怕什么,再难听的话,我打小就听惯了…… 可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断不能让平儿姐姐被人说嘴去,她是何样的清白好人? 在我心里,二嫂贵如神仙妃子,平儿姐姐就是九天玄女,而我……” 说着,明亮的眼中变得黯淡下来,声音低沉道:“又算什么呢?” 到底是生的好,模样入人眼,再加上地位确实今时不同往日…… 见他这般,别说平儿忘了羞恼,红了眼圈,满心生怜,连王熙凤都动了愧疚心。 王熙凤没好气道:“不过关起门来自家人开个顽笑,你就说这么一大筐子话,让人怪难受的,真真是小气! 日后中了进士做了官,官场上那些老爷们说的顽笑混帐话多着呢,难道你一般去较真儿? 小小年纪,哪那么些念头? 再说,你又有什么好自贱的? 你虽生母不显,可打小长在国公府里,是正经的公候子弟,又比谁差哪去了? 还有……” 说到最后,王熙凤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不过一时却没想明白,继续道:“你如今成了国公府的世子,日后就算再降一等,也是堂堂三等将军……” 言至此,王熙凤终于回过神来,眼神瞬间变得古怪起来。 眼前这混帐小子,夺了她本该有的气运荣耀,结果她现在居然还要反过来安慰他? 王熙凤心里怄个半死,直想骂人!! 可见贾琮当真低落,不似耍奸,王熙凤心思又飞快的转了起来…… 她原是准备将平儿许给贾琏当通房的,进门儿这几年,她先把贾琏房里原来的两个丫头给赶的赶,卖的卖。 原也没什么,哪家新入门的当家大妇不烧两把火,立立规矩? 可这几年来,她一无所出,年前好容易怀上了,可到头来终究还是小产没留住。 贾琏也从初入门时的恩爱包容,渐渐变成了不耐…… 家里尊长们都或明或暗的劝她,不要犯了好妒之戒。 连王夫人都是如此。 所以,她本是打算用平儿去堵人口舌的。 平儿是她的心腹,性子极好,绝不会像赵姨娘那样整日里闹幺蛾子。 可现在,贾琏做出那样没面皮的事来,这等好事自然想也别想。 想来也没人再逼她大度…… 如今眼见贾赦也没几日好活了,他死了,爵位就要落到贾琮身上。 虽说眼下有老太太在,可以压着他。 可老太太年纪也不浅了,谁知道还能有几年? 再过几年,连老太太也没了。 贾琮再中了举,考了进士做了官,头上有爵位大义,身后又有孔老国公、大司空等重臣护着。 家里谁还是他的对手? 更何况,连老爷贾政都那般欣赏他…… 虽说贾琮已立誓,这份家业不取分文。 但是,这等话听听也罢,谁还当真…… 她自忖若是换做她,就万万做不到。 几句誓言算什么,有的是法子破解。 所以,若能提前压一手,结个善缘…… 也不失一手准备。 瞧这书呆子对平儿的亲近,怕是动了别的心思…… 而平儿又对她唯命是从。 若是日后贾家真落在他手中,也可间接的掌控在她手里…… 念及此,王熙凤丹凤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已是拿定主意。 她娇声笑道:“罢罢,算我这做嫂子的说差了话,不该当你这孩子面前胡说八道,我给你赔个不是,也给平儿也赔不是……” 说着,她作势行礼赔情,贾琮和平儿慌忙避让,也不好再拿捏什么了。 王熙凤将气氛节奏都掌在手中,心里说不出的得意,对二人道:“既然琮兄弟求到门上了,我这嫂子的若不照应,也说不过去。 平儿……” 这一声唤,却让平儿心头一跳,慌道:“奶奶,我可离不得你!若不在奶奶身旁,奶奶让哪个去照顾?还有那么些事要做……” 平儿在王熙凤心中地位到底不凡,听闻此言,也犹豫稍许。 可如今贾琏已是被废,她若不早早做好准备,日后怎么得了? 都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她是女儿家中的大丈夫,权欲比寻常男子更重。 相较之下,一个丫头,又值当什么…… 因而大笑道:“傻丫头,你当这是去哪里?还不是在一家门儿里? 不过是到东路院帮琮兄弟一把,这抬脚就能回来,又不说是要隔十万八千里! 我可叮嘱你,每日里必要和我见上几回的。 你服侍我这么些年,咱们名为主仆,可我何曾拿你当过奴才看? 咱们是一辈子的情分,你纵是想断,也断不了的。” 说罢,眼中到底滚下泪来。 虽有诸般算计,然若非无可奈何,她又岂愿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