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节
第103章 对羿 高仕才的死讯来得猝不及防。 纵是陆徜, 也有瞬间凝滞。他这段时日全部心力都扑在这桩案子上,为了能早日令这桩案情水落石出,他几乎动用了自己眼下能够用到的所有力量, 本以为高仕才会是一个转折, 不想迎来的却是高仕才畏罪自戕的结果。 “陆徜?”魏卓唤了他一声,才将满心惊疑的陆徜唤回。 曹海已经起身,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多看了陆徜两眼:“这位就是我们江宁的大才子,新科状元郎陆徜?” 陆徜此时方向他抱拳行礼:“陆徜见过曹将军,将军谬赞。” 官职之上二人虽相差不多, 但曹海乃统御一方厢军的最高指挥使,实权在握,可算是江宁府数一数二的大人物, 陆徜不过初出茅庐的文官,比不过曹海。 曹海不像魏卓那般虽然带兵打仗却也通文墨, 行为举止间都带着常年行武之人的粗放之气, 脸上的笑带着敦厚,比魏卓要更显亲切些。 “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好样的。”曹海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陆徜并无心思寒暄, 只客气一笑, 又问:“将军,不知高仕才死前可留有遗言?” “简家的案子由三殿下主理, 现下已全权交由陆徜负责。若有什么可疑之处, 你尽可告诉陆徜。”魏卓从旁补充了一句。 曹海看着虽粗犷,却粗中有细, 直到魏卓放话, 他才道:“高仕才死前留有一封认罪信。” 他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 双手呈到二人面前。陆徜接过信,却没立时打开,魏卓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我书房吧。” 陆徜点点头,将信收入袖中,转身走到明舒与曾氏身边,低声温道:“明舒,你同阿娘先回去,我和魏叔有要事,今晚恐怕不能陪你们用饭,不必等我。” 明舒道了声“好”,没有多问,扶着曾氏离开。 ———— 夜深,马儿在魏府门外停下,陆徜落马入府。他已经连夜去见三皇子赵景然,将高仕才畏罪自尽一事陈禀于三皇子。 心事重重地走在回院子的路上,陆徜的脚步沉而缓。 那封认罪信他看了,高仕才死前把简家劫案的所有罪过全都揽到身上,认罪信上交代得非常详尽,除了简家一案外,他还细诉了自己几大罪状,其中也包括官匪勾结收受贿赂等等。 单就信上内容来看,没有问题。 来龙去脉,写得巨细靡遗。 简家富甲一方,早就受人觊觎嫉恨,高仕才有心下手,却苦于简金海虽然看着粗陋,实则为商谨慎,着实有些手段,正正经经行商从未叫人拿住过小辫子,让高仕才无处下手,直到简金海娶了姨娘周氏。 这周氏本是江宁富户之女,在家道中落之前早就与高仕才相识,后来进了简家为妾,偶然间重遇高仕才,一来二去,两人便暗通曲款。简金海膝下无子,只有一个独女简明舒,高仕才便与周氏商量谋夺简家家产,背着简金海诞下奸生子充作简家独子,本欲借子谋产,不想简金海却独宠爱女,竟欲将半数家产做为陪嫁,周氏不愿家产旁落,就与高仕才设下毒计,打算以匪患之名劫杀简家父女。 高仕才在江宁本就黑白两道通吃,搭上山匪并非难事,两方商量过后,由高仕才买通城守与衙门的人,让山匪顺利进城,再由山匪动手,连夜劫入简府,抢光简家所有金银并将简家人灭口。而高仕才为避嫌疑,提前将周氏约到了二人常幽会的云华山水仙庵中,却不想简明舒因为怀疑周氏与人有染而悄悄跟踪到庵内,偷听去他二人对话。 高仕才发现之后欲杀人灭口,对她以及当时跟着她的人斩尽杀绝,不想却独独跑了简明舒。简明舒逃跑之后,高仕才终日惶惶不安,广派人手四处搜寻她的下落,又怕事情败露,不敢将周氏接回家中,只另辟偏园安置周氏与那奸生子,那奸生子早已被高仕才另作安排,并未在劫杀中丧命。然而周氏却渐渐不满见不得光的日子,又因分赃与高仕才起了嫌隙,恐他灭口,于是抛下儿子逃出,在江宁府藏了两个月,被陆徜的人找到并押送回京。 高仕才得到消息,怕事情败露,这才安排了私兵赴京追杀,一不做二不休,连周氏带陆徜、简明舒在内都一并铲除,没想到派去的人手被禁卫军生擒将他供出…… 他自忖此次赴京在劫难逃,为免祸及家人,选择自戕。 除此之外,认罪信上还提及在云华山中所杀之人,为了防止被人发现,尸首均被秘密搬回简家,算在劫杀案上,江宁县衙都是他的人,要动手脚掩人耳目易如反掌,再将水仙庵一举铲平,就没人会知道当日云华山上发生的事。 由信中所提来看,案情的前因后果与来龙去脉并没破绽,各种细节亦能对上,信的笔迹亦是高仕才亲书,没有太大疑点。 若高仕才是真凶,他一死,简家之案也算告破,明舒也能从危险中脱离。 然而,这封信虽然交代案情种种,却对简家被劫走的那笔金银,只字未提。 简家人已经死尽,除了明舒本人与凶手外,恐怕没有第三人知道,简家到底丢了多少银子。 这笔银子,下落成谜。 还有一点,高仕才如何得知明舒人在京城的? 虽然认罪信写得几无破绽,但陆徜心中仍旧存疑,且疑虑越来越大,可高仕才死了,当日与他合作的匪首伏诛,周氏又失去踪迹…… 所有线索都断了。 无意之间,他和明舒陷入了同样的境地。 “阿兄!” 有人在他耳边大声一唤,陆徜陡然间从沉思中回神,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门外,而明舒正手捧托盘站在他身边。 “你怎么在这儿?”陆徜边问边从她手里接过托盘。 托盘上放着傍晚时曾氏煮的馄饨。 “你是不是没吃饭?”明舒反问他。 门被他推开,她跟他进了屋子。 经明舒这么一提,陆徜才想起自己确实没有用饭,现下胃里隐隐闷疼。 看他神情,明舒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她正等着他回来呢。 陆徜洗过手,坐在桌边吃起馄饨,明舒侧趴在椅背上看他,待他吃得差不多,才开口:“阿兄遇到棘手事了?” “为何这么说?”当着明舒的面,陆徜只将心事收起。 “我从未见你像刚才那样眉头紧拧不松的失神模样。”明舒说着伸手,指尖点上他的眉心,轻轻一揉。 陆徜定定看她片刻,眉头随着她指腹的搓揉渐渐松开。 “什么都瞒不过你。确实遇上棘手事了,先前不是同你提过,江宁指挥使曹海会押送刺杀我们的凶嫌入京?傍晚那人就是曹海,那个凶嫌在他押送入京的途中,畏罪自尽了。” “阿兄怀疑那个凶嫌并非真凶?”明舒直接问道。 若那人是真凶,畏罪自尽的话,陆徜不会露出这种表情。 陆徜道:“有此忧心。” “如果觉得不对,就查下去,查到对为止。”明舒忽道,“阿兄莫忧,我也在。” 这话,是昨天陆徜安慰她的时候告诉她的,如今,她原话奉还。 陆徜一怔,她指腹却用了些力,按着他的眉心往后一推。 “别想了,再想就睡不着觉了。”她笑吟吟收回手,起身要收拾桌面。 陆徜忽觉胸中如波涛般阵阵起伏,每一道浪都像要将他包裹般,带着她懵懂的温柔缠绵,无孔不入地袭来,将他心中暗藏的、压抑的种种隐秘情绪催到极致。 人这一生总有某些瞬间会遇上失控的时刻,譬如这一刻情动,理智被感情碾压,他终只是个凡夫俗子,不能永远冷静自持。 “明舒。” 低沉的声音响过,明舒的手被陆徜攥住,人亦被他扯回椅上,眼前一暗,竟是陆徜俯身而来,停在离她不过两拳的地方。 四目相交,无人开口,仅余呼吸声,如丝线拂过。 陆徜的手指紧紧抠住椅子扶手,眸中挣扎之色渐重,似乎有些东西要撕胸而出,脑中混乱得只剩一个想法——要不就这样挑明吧,不要管什么过去现在,不要龟缩在兄长的壳子中,不要讲什么君子约定…… 明舒静静望他,她心跳得很快,却没有任何想法。 就这般无声对望,仿佛只是须臾瞬间,又仿佛过了很多年,陆徜终于松开了手。 他什么都没做。 “对不起。”他道歉,背朝她走开。 明舒松口气,这时才发现自己手心攥了把汗。 “早点休息。”她重新收拾了桌面,告辞离去。 ———— 翌日,是个大晴天。 明舒没有如往常一般见到陆徜。 “你阿兄一大早就急匆匆出去了,也不知出了何事。”曾氏道。 明舒瞧了瞧外头,自从昨日见过曹海后,陆徜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她有些担心。 “放心吧,阿兄做事有分寸,阿娘莫忧。”虽然也担心,明舒仍是安慰曾氏。 曾氏只叹了口气——孩子都大了,做事都爱瞒着她,她这当娘的,也无能为力。 陆徜只是接到一个口信,一个关于周秀清下落的口信。高仕才已经死了,证人只剩下周秀清一个,他无论如何都必须找到她。 只是万没想到,给他捎信,约他见面的人,竟是陆文瀚。 “你在查豫王?” 陆文瀚临江而立,问道。 “陆大人有何赐教?”陆徜行过礼,反问他。 江面波光粼粼,水光倒映在陆文瀚脸上,让他看起来年轻了些许,与陆徜站在一起,恍惚间竟不像父子。 自从刺杀案发生后,虽然陆徜等人并未向他提及个中缘由,但凭借陆文瀚在朝中根植多年的能耐,又如何打听不出他们近日在查哪桩案子? “明舒……不是我的女儿,对吗?”他垂眸望向远方。 明舒的身世,同样瞒不住他。 陆徜沉默片刻,随他一起远望:“阿娘说,妹妹……也许是弟弟吧,在你离家赴京后没几天就没了。” 此语一出,陆文瀚闭了眸,胸口有些刺疼。 不怪玉卿不能原谅他,年少纵情逞凶,原就是他之过,说什么破镜重圆,失去的岁月,又怎可回来? “朝中储君未明,正值纷争之际,你在此刻帮着三殿下调查豫王,可知会有什么后果?”陆文瀚再睁眼时,眸中情绪渐退,复归平静。 “我知道。”陆徜回答他。 左不过是卷入夺储争斗,以他十余载寒窗的心血为赌,换明舒一个真相。 “想清楚了就好。若是出事,陆家保不了你。”陆文瀚冷道。 陆徜像他,有他少年时肆意纵横的豪情与聪明;陆徜也不像他,没有他的顾虑也没有他的野心。 陆徜只有一个人,他愿意为他想要付出的人,倾尽所有。 陆文瀚不行,他身后有整个陆家,有他想要实现的抱负。 他们不一样。 “我从来就不是陆家人,不必陆家相护。”陆徜答道。 “好,你明白就好。”陆文瀚负手转身,终不再将他视如亲子,把他当成一个与自己相同的,游弋在官场的年轻同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