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色洗剑为斫贼
嶽”,这在剑气长城也是个趣事,因为大剑仙岳青的其中一把本命飞剑,名为“雄镇五嶽”。 这与那东宝瓶洲剑仙魏晋的佩剑“高烛”跟齐狩半仙兵佩剑凑巧同名,有异曲同工之妙。 晏胖子佩剑“紫电”,正在大骂那些妖族的臭不要脸,竟敢用下作手段阴我晏大爷。 董黑炭将名字极其脂粉气的那把“红妆”,横剑在膝。这个买东西从不花钱的董家子孙,这会儿倒是不骂那些妖族畜生,而是在骂晏胖子出剑太软,飘来荡去的,跟醉酒后的陈三秋差不多。董画符的言语,历来喜欢一扫一大片。晏琢辩解说自己这种驾驭飞剑的路数,轨迹那叫一个捉摸不定,可不是乱来,其实是极有讲究的,不但对手察觉不到路线,因为连自己都捉摸不透,所以才最厉害。 陈三秋一袭白衣,是太象街陈氏家族的一件祖传法袍。这个风度翩翩公子哥,佩剑“云纹”,早已失去原先剑鞘,曾是朋友小蛐蛐的佩剑,小蛐蛐死后,就被陈三秋收在手中,这次登上城头,多带了一把剑坊制式长剑的剑鞘,将云纹藏于其中。 至于一开始就属于陈三秋的那把“云纹”,如今暂借给了死活没办法破境跻身金丹客的好友范大澈。 驾驭飞剑出城杀妖,并不是什么轻松事。 妖族当中,也有那不光是体魄坚韧,更有战力不俗的强横之辈,还有众多专破剑修飞剑的阴险手段,更有大量的妖族死士,在身躯上铭刻有诱使、拘押剑修飞剑的符箓,一旦飞剑上钩,便会毫不犹豫地自毁妖丹,炸碎飞剑。这些绝不会在头上写下“死士”二字的妖族,更会故意受伤,或是假装一着不慎,在战场上露出了一两个致命破绽,本命飞剑一旦撞入它们身上的符箓陷阱,甚至会是有去无回的下场。 如此一来,剑修还敢不敢倾力出剑杀妖?出剑还有无那一往无前的剑意精神气? 这本身就是极其考验剑修眼力,更是砥砺道心的一桩事。 既背剑也佩剑的宁姚,瞥了眼那黑衣少年,有些无奈,只是并未出声与他言语。来都来了,难不成还要赶他离开城头?何况她说了,他会听吗? 所以宁姚转身继续驾驭飞剑。 她自然不止拥有一把本命飞剑,但是短短不到二十年,接连三场大战下来,妖族只见识过宁姚的一把飞剑而已。 原本从城头这边望去,哪怕是一个地仙剑修穷尽目力,都会模糊不清的远处战场,如今却是中五境剑修只要凝神注视一处,便会纤毫毕现。 这就是三位儒释道圣人的功劳,是一种类似玄之又玄的造化神通,帮着剑气长城营造出天地厌胜的先天优势。 变成了一个少年面容的陈平安,看了几眼交战的状况,便看出了端倪。 叠嶂的飞剑,一往无前,剑意纯粹如其人。 董画符习惯性出剑追逐叠嶂,这两个都是顾头不顾腚的狠人,所以陈三秋与晏琢就会各自配合叠嶂和董画符,在此之外,当然也需各自杀敌,四人并肩作战三次,配合无比娴熟,会有一种类似小天地的氛围。 叠嶂四人凿阵杀敌,其实就是一种对战场妖族的扫荡和摸底,而宁姚则是一人一剑殿后,专门负责针对难缠妖物,保证其余四人出剑无忧。 范大澈出剑太拘束,不该是一个龙门境瓶颈剑修的杀力。 不是范大澈心性不够,或是胆小怕事,而是处境比较尴尬的缘故。战场杀敌,不是宁府和晏家演武场上的切磋。 范大澈太想要追上叠嶂、陈三秋等人的出剑,太希望自己能够与这些朋友的本命飞剑,配合得天衣无缝,但是欲速则不达,一步错步步错,反而需要陈三秋他们帮忙救场。 所以范大澈,就略显多余了,范大澈自认是最为累赘的存在。 范大澈先前在宁府练剑,在芥子小天地与这些朋友,哪怕演练过很多次,范大澈也不是那种没有下过城头搏命的雏鸟剑修。 唯一的原因,是这些朋友太过出类拔萃,战场上的机会,稍纵即逝,凶险和意外,一样会瞬间出现。 范大澈跟不上叠嶂四人,无论是念头转动,还是飞剑速度,都跟不上。 陈平安来到脸色紧绷却难掩黯淡眼神的范大澈身边,探头探脑望向南方战场,然后聚音成线,轻声笑道:“又不是联手杀那上五境大妖,你只管自己出剑便是,别理睬董黑炭和晏胖子他们,只要他们飞剑重伤了的妖族,来不及毙命,你就驾驭飞剑,偷偷上去戳上一剑,这样白捡的战功不要白不要,这帮金丹境大剑仙,好意思跟你一个龙门境小剑修抢功劳?还讲不讲一点朋友义气了,对吧?” 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后,范大澈没有转头与陈平安言语,出剑更没有分心。 这就是剑气长城习惯了战场杀伐的剑修。 范大澈没有任何犹豫和难为情,就按照陈平安的说法出剑,不再试图处处出剑与陈三秋他们合力杀妖,只是伺机而动,对那些濒死的妖族补上一记飞剑。陈平安早就讲过,战场上捡人头就是捡钱,全靠真本事,谁敢说我不要脸,老子就用剑气长城最好的竹海洞天酒喷你一脸。 陈平安观战片刻,继续提醒道:“范大澈,你飞剑左边十二丈,那只重伤了的妖物在装死,去,给它一剑。” 凌厉一剑洞穿了那头匍匐在地的妖物的头颅。 陈平安扫了一眼那处战场,继续说道:“范大澈,你可以驾驭飞剑,暂时离开叠嶂他们的战场,不用刻意跟上,去往稍远之地,所有尸体,管他是不是装死,都补一剑,对这些货色出剑,比较安稳,因为是那死士的可能性最小。别贪大求全,战功这种东西,只要你不伤飞剑根本,有的是,多的是。你就当南边战场是一座崭新的演武场,想要追上陈三秋他们的脚步,就得出剑之余,多看多想,迟早你可以成功预判他们的出剑轨迹,到时候你就不会觉得自己帮倒忙了。 “撤剑!是死士,让晏胖子先去逗一逗。 “看到没,这头畜生显然也是个带点脑子的,可惜就是演技差了点,哪有屁滚尿流逃命的妖物,眼神如此坚定手更稳的?在陈三秋他们身上占不到便宜,就想要拿你当软柿子捏。这种时候,别犹豫,跑嘛。对方手稳往往心狠,你就要多小心了。你如今本命飞剑,韧性不够,又非金丹境,毕竟不是陈三秋晏胖子这些有钱的公子哥,砸钱无数在飞剑上,所以你出剑,千万别一味求快求准,不是一种人,就别出一种剑,得认。 “大澈啊,你倒是别白瞎了这么个好名字啊,好歹大彻大悟一次行不行,分明已经半死不活的金丹境大妖,躺在那儿等你一剑超度了它,金丹境已被叠嶂击碎,我让你别一味出剑求快,也没让你该快的时候求慢啊,瞧瞧,给晏胖子抢了功劳了吧。 “东北方位,二十三丈外,瞧见那妖族修士没?它刚刚损失了一件法宝,心思犹豫了,只是被后方大妖监军震慑,不好直接转身撤退。大澈啊,愣着干吗,砍死它啊。得嘞,又给叠嶂抢走了。大澈啊,你他娘的是不是偷偷喜欢咱们大掌柜啊? “与陈三秋对峙的那头,估摸着是个藏掖实力的元婴境大妖,至少也该是金丹境瓶颈,皮糙肉厚,但是那件法宝太过笨重,你可以去帮个忙。记得飞剑尽量贴地,如果可以的话,就找机会戳它裆部。头颅、心口这些关键地方,别去尝试,这头畜生分明就是奔着陈三秋他们来的,这场架,有的磨。大澈啊,这过裆一剑很有剑仙风采嘛,见好就收,赶紧跑路,大妖盯上你了,让董黑炭扛上去。” 一只原本负责巡狩战场的上五境妖物,似乎察觉到这一处战场的异样。 它还是一头玉璞境妖族剑修,一道气势如虹的剑光直奔城头而来,剑光所指,正是那个只露出半颗脑袋的陈平安。 但是被宁姚背后长剑自行出鞘,一剑劈落剑光,飞剑坠地,在城头下方砸出一个尘土飞扬的大坑。一剑无功的妖族剑修,驾驭飞剑,一闪而逝,从地底下游走不定,最终绕回。 宁姚那把长剑自行归鞘,她神色自若,继续驾驭远处那把本命飞剑狩猎妖族。 一行人当中,唯有宁姚的那把本命飞剑,三天三夜的激战中,从未返回城头。 战场上,有那金色的鸾凤,从剑气长城这边,振翅掠向南方战场,扑杀妖族。 有那剑仙高魁的本命飞剑,竟是大如渡船一般,从天而降。 周澄的本命飞剑七彩,在大地之上疯狂游走,所过之地,溅起无数残肢断骸。 有宁氏家主宁连云,祭出本命飞剑之后,战场高空,凭空出现了一片片云海,剑气如滂沱大雨,直坠大地。 蛮荒天下大军当中,也有那大妖施展神通,驾驭乌鸦成群的广袤黑云,往城头掠去,许多躲避不及的剑修飞剑,没入黑云当中,直接崩碎,如被磨盘碾压成粉末,这些剑修便成为一个个血人。 宁连云自然不会让那大妖凭借鸦群黑云打乱剑阵,他心意微动,驾驭其中一座云海与乌鸦黑云相撞在一起。 纳兰家族一个出剑次数不多的年轻剑仙,伸手一推,只见那祭出黑云鸦群的大妖上空,落下一座晶莹剔透的白玉台,笔直往大妖脑袋砸去。 那大妖根本不去抵御,后掠而逃,但是大妖所在的妖族大军,方圆数里之内,被白玉台当头砸下,覆盖大地,顿时鲜血四溅。 不但如此,大妖好似被剑仙的某种古怪神通盯上,无论它如何逃遁,更换路线,皆有蕴藉无穷剑气的白玉台一次次砸落,一时间,殃及池鱼无数,妖族大军伤亡惨重。 十八座白玉台依次落下,最终成功将那只无处可逃的大妖笼罩镇压,大妖只得现出真身,力扛那座压顶的白玉台。当不断龟裂的白玉台彻底炸裂开来时,大妖真身被整个砸入大地之下。半副身躯血肉都被磨损殆尽的大妖,狠狠盯着对手,重新变幻人形,冷哼一声,选择暂时离开战场,去休养生息。 纳兰家族的剑仙也离开南边墙头,去往北边闭目养神。 一个剑仙从北往南,顶替此人位置,负责坐镇一方。 只要有大妖胆敢出手,城头这边一定有剑仙问剑还礼。 并且凡是在战场上出手过一次的大妖,下一次露面,只要现身于出剑范围,大剑仙还需要主动问剑一次。 岳青、宁连云、韩槐子、李退密这些不在十人之列却是仙人境的所有大剑仙,不管是一人出剑,还是齐齐出剑,若是无法将大妖重创,就所有人消减战功一笔。 这是剑气长城老大剑仙亲自订立的一条铁律。 除此之外,玉璞境领头的妖族大军只管出手,并不会被城头上的大剑仙刻意针对,剑气长城这边死了多少剑修,剑气长城都认。 任何一个剑修除了倾力出剑,杀妖御敌,就该在一次次厮杀过程当中先学会自保。 一个死了的剑仙,就是死了。 一个活着的剑修,哪怕尚未成为地仙,依然拥有无数种可能性。 不如此,一个个善战剑仙从何而来,剑修躲躲藏藏出剑,只靠着先人剑仙们的小心庇护吗? 故而陈清都对宁姚说,在他心中无人不可死! 这就是老大剑仙万年以来,从来不对任何晚辈掩饰的一个残忍真相。 惨烈的战事,凶险的厮杀,无处不在。 而城头之上的两端,以及剑气长城的高空,儒释道三教圣人的坐镇之地,有那更加悄无声息却同时更加关键的隐蔽战场。 那位坐镇天幕最高处的道家老圣人,一次次挥动手中雪白麈尾,驱散烟云,如那独坐山巅、拂秽清暑的清谈名士,风流千古。 坐在蒲团上的僧人默默诵经,遍地开出金色莲花,不断悬空飞升,形成一道金色长河,漂浮着一盏盏莲花灯。 儒家圣人正襟危坐,摊开一本圣贤书,书上的金色文字,一字字从书上掠出。当一本圣贤书读完之后,便空白无一字,圣人便再翻开下一本圣贤书。 陈平安离开范大澈身边战场后,出现在庞元济那边,遥遥祭出了咳雷、松针两飞剑,帮忙设置障眼法,见好就收而已。也在高野侯、司徒蔚然那边现身,帮了点小忙。在自家酒铺的熟客,那些喝过酒的中五境剑修身边,陈平安都会稍作停步,不但祭出两把仿剑,还会以飞剑初一和十五,干脆利落杀敌,但是绝对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过久,也不是在一条线上依次出剑,而是时不时重返先前出剑过的战场,能救下一把剑修的本命飞剑就救下,能顺手杀妖就杀,绝不逞强,更不贪功。 不但如此,陈平安还不时换脸,一会儿是那神色木讷的黑衣少年,一会儿是那面容枯槁的老者。 当陈平安犹豫不决,掂量着要不要把手中那张女子面皮覆在脸上的时候,有一个司职护阵的剑仙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以心声笑骂道:“你这二境大修士,要点脸行不行?” 这个剑仙与岳青、米祜关系极好,当时左右问剑岳青,他是那出城劝架的剑仙之一。 陈平安朝那剑仙竖起一根中指,然后一咬牙,果断覆上面皮,跃上了城头,行走步伐,竟如女子那般婀娜多姿,然后帮着一群年轻剑修,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出剑。 远处那剑仙先是看得错愕,随即大笑不已,对这个原本观感不佳的文圣一脉读书人,很是服气了。 剑仙看着那个血迹微微渗透衣坊法袍的年轻背影,收敛心神,继续为众多离开城头的剑修飞剑护阵。 剑仙面朝南方,仔细关注着战场上的每一个细节,同时内心深处生出一个念头:大概只有这样的年轻人,才能够是左右的小师弟,能够让老大剑仙押重注。 才能够与宁姚般配。 初日照高城。 叠嶂、董画符、范大澈,选择了后撤。 宁姚、陈三秋、晏琢继续留在原地。 陈平安回到他们身边,换上了一张中年汉子的面皮,帮着陈三秋、晏琢盯着战场形势,偶尔开口提醒一句。 相较于必须言之精准的范大澈,与陈三秋和晏琢言语,陈平安就要简明扼要许多,细微处的查漏补缺而已。 更多是对一些飞剑轨迹、落脚处选择的建议,帮助他们快速复盘,争取从好变成更好而已。同时,陈平安在凝神观摩陈三秋和晏琢的出剑之中,也获得了不少裨益。 之后陈平安就去找了范大澈。 范大澈见着了汉子面容的陈平安,有些无奈,跟陈平安敌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祖坟不是冒青烟,而是滚滚黑烟,棺材板都压不住。 无奈之余,范大澈也很感恩,如果不是陈平安的出现,自己还要手忙脚乱很久。 陈平安蹲下身,抛给范大澈一壶竹海洞天酒,笑道:“记得念我的好。” 董画符嗤笑道:“用范大澈的钱买下的酒水,回头再拿来送人情给范大澈,我学到了。” 陈平安假装没听见,往身上贴了一张黄纸除秽符,帮着祛除那股血腥气。 叠嶂笑问道:“去别处捡钱了?” 陈平安点头道:“随便逛逛。因为担心帮倒忙,给人招来暗处某些大妖的注意力,所以没怎么敢出力。回头打算跟剑仙们商量一下,让我独自负责一小段城头,当个诱饵,愿者上钩。到时候你们谁撤出战场了,可以过去找我,见识一下大修士的御剑风采,记得带酒,不给白看。” 董画符摇头道:“那我不去。” 叠嶂笑道:“我也算了。” 范大澈发现陈平安望向自己,硬着头皮说了句实诚话:“我不敢去。” 陈平安笑眯眯道:“大澈啊,人不去,酒可以到嘛,谁还稀罕见到你。” 叠嶂和董画符几乎同时起身,继续去往南边城头。 范大澈也想跟着过去,却被陈平安伸手虚按,示意不着急。 陈平安说道:“与这些朋友并肩作战,是不是觉得压力很大?好像给他们帮忙一次,就拖了后腿一次?” 范大澈点了点头。 陈平安笑道:“有了这样的念头,其实不是坏事,只不过想要更好,你就该压下这些念头了。范大澈,别忘了,你是一位龙门境瓶颈剑修,如今还不到三十岁。知道在我们浩然天下那边,哪怕是被誉为剑修如云的那个北俱芦洲,一位早晚都会跻身金丹境的剑修,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年轻俊彦吗?” 陈平安指了指自己,道:“不是浩然天下有我这么个人,浩然天下就都是陈平安这样的人。与你我差不多岁数的山上同龄人当中,只说杀敌的斤两,比我更好的,当然也会有,应该还不少,但是不如我的,很多,极多。” 接着陈平安缓缓说道:“在我的家乡,东宝瓶洲,我走过的很多江湖,你范大澈若是在那边修行,就会是一个王朝举国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你可能会觉得以前我经常开玩笑,说自己好歹是堂堂五境大修士,是调侃是自嘲,其实不全是。在我家乡那边,一只洞府境妖物或者鬼魅,就是那当之无愧的大妖,或是惊世骇俗的厉鬼,那么一个先天剑修坯子的金丹境剑修,可能也就三十来岁,在东宝瓶洲那边,你想想看是怎么个高高在上?” 范大澈点点头,道:“以前没想过这些,对于浩然天下的事情,不太感兴趣。从小到大,都觉得自己资质算凑合,但是不够好。” 陈平安笑了笑,摊开两只手,双指并拢在两端点了点虚画了一条线,道:“我所说之事,范大澈在宁姚和陈三秋他们身边,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错,是一种极端;范大澈在我家乡那边,好像可以仗剑敌国,是另外一个极端。自然都不可取。” 陈平安收起一手,一手握拳,在先前那条线的中间晃了晃,道:“事情可以有那极端,无法避免,但是一个剑修的道心,应当落在此处,岿然不动。身外事,往大了说去,就真的只是身外事,很难被我们完全掌控,可是修道之人的本心,永远只是你我手边事,近在咫尺,是可以随时随地磨砺精进的本家功夫。人身小天地,于天地不过是立锥,可是人心包罗万象,能够比天地更高更大,尤其是剑修,思虑所及,飞剑所至,身心性命皆自由。这句话,我觉得很对,与你手上这壶酒水,一起白送你了。” 范大澈眼神澄澈,痛饮一口酒水,擦了擦嘴角,沉声道:“陈平安,这些话,如果是你以前与我说,我兴许就只是听得一个明白,但是未必真正听得进去,现在不一样,我懂。” 陈平安微笑道:“其实都一样,我也是吃过了大大小小的苦头,走走停停,想这想那,才走到了今天。” 范大澈沉默片刻,突然好奇问道:“与酒水一起送我的那句话,是哪位圣贤高人说的?我越琢磨,越有道理。” 陈平安伸出手心摩挲着下巴,道:“大澈啊,你这小脑阔儿不灵光就算了,咋个眼神也不太好啊。” 范大澈笑着起身,使劲一摔手中酒壶,就要去往陈三秋他们身边。 不承想陈平安一个伸手,抓住空酒壶,起身大骂道:“小小龙门境剑修,在堂堂二境大修士面前,装你大爷的豪杰气概,酒壶不要钱啊。” 范大澈有些心虚,快步离开,只是忍不住转头,看到那个二掌柜,歪着头,手指抵住鬓角,然后缓缓摘下一张伪装面皮。 范大澈问道:“陈平安,我就是忘不了她,是不是很没有出息?” 陈平安将那张朱敛打造的面皮收入袖中,笑道:“只说痴情种痴心一事,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范大澈疑惑道:“当初我们刚认识那会儿,你不是这么说的,当时骂得我狗血淋头。” 神色萎靡的陈平安取出养剑葫,喝了口酒,笑道:“没力气跟你讲这里边的学问,自己琢磨去。还有啊,拿出一点龙门境大剑仙的气魄来,公鸡吵架头对头,剑修打架不记仇。” 陈平安其实已经不再担心范大澈的情伤,虽然范大澈在他们这边好像修行、言行都不出彩,但是陈平安可以笃定,范大澈的修道之路,可以很长远。陈平安当下比较忧心的,是怕范大澈听过了自己那番道理,明白了,结果发现自己做不到,或者说做不好,就会是另外一种麻烦。 一个道理,不曾知道,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否定,知道了并且认可,就是一种肯定,做不到,是一种再次否定。 一般来说,到了这一步,就是那个道理走到了绝路,走到了心路上的葬身之地,尸骨无存的那种。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与此道理类似的一连串学问,都会跟着死亡,会一死一大片。 不承想范大澈说道:“我若是接下来暂时做不到你说的那种剑心坚定,无法不受陈三秋他们的影响,陈平安,你记得多提醒我,一次不行就两次。我这人,没啥大优点,就是还算听劝。” 陈平安笑道:“好说。” 范大澈最后说道:“那你也听我一句劝,这场大战有的打,不差这几天半个月的,你先养好伤再回城头,不然一直这么继续下去,到了将来需要我们离开城头奔赴战场的时候,你很难恢复到巅峰。你是我的护阵剑师,你就算不担心自己,也好歹担心担心我这条小命,以后还想不想喝不花钱的酒水了?” 陈平安点头道:“有道理。” 说完还真就祭出符舟,离开了城头。 范大澈到了南边墙头,宁姚朝他点头笑道:“谢了。” 范大澈想要绷住脸色,只是做不到,干脆便笑了起来。 董画符点评道:“傻了吧唧的。” 一行人当中,飞剑杀敌最为潇洒写意的陈三秋微笑道:“董黑炭,你有本事让宁姚与你道一声谢?” 董画符转头问道:“宁姐姐,能不能与我道声谢?” 宁姚始终目视前方,打赏了一个“滚”字。 董画符点点头,表示笑纳了,然后转头望向陈三秋和范大澈,问道:“宁姐姐从来不与我客气,你们可以吗?” 陈三秋高高竖起大拇指。 范大澈深呼吸一口气,祭出本命飞剑,剑光一闪,掠下城头。 陈平安驾驭符舟,无所事事,便学自己的弟子学生,趴在渡船船头,以手划船,好像真的快了些? 大战间隙,几个来自外乡的年轻剑修,从城南撤到了城北墙头,另外一批养精蓄锐的本土剑修,默然顶替位置。只是与前者擦肩而过的时候,后者脸上大多有了些笑意。 郁狷夫坐在北边墙头上,嚼着最后一块烙饼,一身拳意盎然,却始终不得出拳,这让登了城头只能观战的郁狷夫生平第一次对于武学境界的登高,产生了一种莫大的渴求,七境金身,终究不似八境远游,只要跻身了远游境,就可以如那练气士御风,就可以出拳酣畅。 朱枚脸色惨白,心有余悸,擦了擦额头汗水,一言不发。 在她祭出本命飞剑后,数次险境,要么被苦夏剑仙护阵,要么是被金真梦救援,就连依旧只是观海境剑修的林君璧,都帮助了她一次。当时若非林君璧看破一个妖族死士的伪装,故意出剑引诱对方祭出杀手锏,最终由金真梦顺势出剑斩妖,朱枚肯定就要伤及本命飞剑,哪怕大道根本不被重创,也会就此退下城头,去那孙府乖乖养伤,从此整场战事就与她完全无关了。 林君璧在与金真梦说着先前战事的心得。 这应该是林君璧第一次与金真梦私底下如此闲聊,说那双方出剑的得失,细究其中的瑕疵、纰漏与诸多精妙处。 金真梦笑意和煦,虽然依旧言语不多,但是明显与林君璧多了一份亲近。 这也是金真梦第一次觉得,林君璧这个仿佛终年不染尘埃的天才少年,破天荒有了些人味儿。 林君璧取出一只邵元王朝造办处打造的精致小瓷瓶,倒出三颗不同色泽的丹丸,自己留下一颗鹅黄色,其余两颗鸦青色、春绿色丹药,分别抛给金真梦和朱枚。 金真梦和朱枚皆是犹豫了一下,仍然选择收下,三人各自吞咽丹药。 林君璧开始屏气凝神,呼吸吐纳,丹丸逐渐消融,沛然灵气涌入几座关键气府。 并分出一份心神,继续反复推敲当初那场问心局的末尾。 每复盘一次,就能够让林君璧道心圆满一丝。 当初那个自称崔东山的白衣少年郎,在从棋盘上拈子收入棋罐时,问林君璧敢不敢留在剑气长城出剑杀妖。 林君璧说敢,只是风险太大,收益太小,似乎不太值当。 “不是建议,是命令。因为你太蠢,所以我只好多说些,免得我之好心,被你炒成一盘驴肝肺,使得原本一件天大好事,反过来成为你抱怨我的理由,到时候我打死你,你还觉得委屈。” 崔东山双指拈住一颗棋子,晃了晃,道:“第一,留下后,杀了多少只大妖,根本不重要,若是能够多杀些,赢得一两位剑仙的认可,是更好。” 崔东山将那颗棋子随便丢入棋罐当中,再拈起另一颗棋子,接着道:“第二,有苦夏在你们身旁,你自己再注意点分寸,就不会死的。苦夏比你更蠢,但终究是个难得的山上好人,所以你越像个好人,出剑越果决,杀妖越多,那么在城头上,每过一天,苦夏对你的认可,就会越多。苦夏本就心存死志,所以说不定某一天,他愿意将死法换一种,把为自己变成了为你林君璧,为了邵元王朝未来的国之砥柱。到了这一刻,你就需要注意了,别让苦夏剑仙当真为了你战死在此地,你林君璧必须不断通过朱枚和金真梦,尤其是朱枚,让苦夏打消那份慷慨赴死的念头,护送你们离开剑气长城。记住,哪怕苦夏剑仙执意要孤身返回剑气长城,也该将你们这几个一路护送到南婆娑洲,他才可以转头返回。如何做,意义何在,我现在不告诉你,用你那颗年纪不大就已生锈的脑子自己去想。” 崔东山把第二颗棋子丢入棋罐,继续道:“第三,你离开倒悬山的归途中,与朱枚、金真梦相处,从始至终,要点到为止,切不可画蛇添足,试图收买人心。不妨教你一个诀窍,那时候与他们朝夕相处的林君璧,依旧是那骨子里自视清高的林君璧,与先前城头上出剑杀妖的林君璧,必须判若两人,否则你会前功尽废。朱枚和金真梦,不是严律和蒋观澄之流,后者务实,前者相对务虚,是两种天地。你自己好好掂量。 “第四,回了中土神洲那文风鼎盛的邵元王朝,你就闭嘴,只字不提,闭不上嘴,你就滚去闭关谢客。你在闭嘴之前,当然应当与你先生有一番密谈,你坦诚相待便是,除我之外,大事小事,不用藏掖,别把你先生当傻子。如此,国师大人就会明白你的企图心,非但不会反感,反而欣慰,因为你与他,本就是同道中人。他自然会暗中帮你护道,为你这个得意弟子做点先生的分内事。他不会亲自下场,为你扬名,用这样的手段太下乘了,相信国师大人不但不会如此,还会掌控火候,反其道行之。严律这个比你更蠢的,反正已经是你的棋子了,回了家乡,自会做他该做的事情,说他该说的话。当然,国师自会在邵元王朝封禁风声,不允许肆意夸大你在剑气长城的经历,然后你就可以等着学宫书院替你说话了。在此期间,你越是缄口不言,邵元王朝越是保持沉默,四面八方的赞誉,就越会自己找上门来,你关了门都拦不住。 “不光是邵元王朝,所有周边王朝、藩属,帝王将相公卿,山上修道之人,山下的市井江湖,都会知道有个少年林君璧,远游剑气长城,临战敢不退,出剑能杀妖。” 崔东山双指拈棋子,笑问道:“在这‘第四’当中,最细微处在何处?好好想,答案别让我失望。” 林君璧回答道:“让我先生觉得我的为人处世,犹然略显稚嫩,也让先生可以做点自己学生如何都做不成的事情,先生心里就不会有任何芥蒂。” 崔东山丢了那枚棋子,拍拍手道:“还好,总算还不至于蠢到死。等着吧,以后剑气长城的战事越惨烈,你林君璧在剑气长城的事迹,就会越有含金量。” 崔东山再次拈起一枚棋子,讥笑道:“便是那些与你先生分属不同文脉道统的儒家圣人、君子贤人,也会对你林君璧刮目相看。国师越发将你视为大道可期的关门弟子,儒家书院学宫却未必继续将林君璧视为王朝国师的弟子,此间玄妙,自己多多体会,会让你如饮醇酒的。” 崔东山晃着手指和棋子,道:“但是别得意忘形,所有今日之赞誉,都会成为他日之非议,赞誉与非议之人,又往往是同一拨人。这又是一妙,想明白了,又是醇酒一壶,十分醉人。” 崔东山丢了手中棋子,砸在棋罐当中,棋子相碰,响声清脆,他抖了抖袖子,又道:“严律此人,可以善加利用。朱枚此人,必须获得她的认可。尤其是后者,你与她关系处置妥当了,你会有意外之喜。” 林君璧轻声问道:“是朱枚背后的家族?” 崔东山摇头道:“不止于此。你真是糨糊脑子,下什么棋?走一步只看一两步,就想要赢棋?” 林君璧诚心诚意道:“请崔先生为我解惑。” 崔东山说道:“朱枚说了什么,与郁狷夫亲眼见到了什么,差不多。两个女子形影不离,关系亲昵且纯粹,什么话不会说?朱枚认可你林君璧,自然会为你说几句真正意义上的公道话,正因为朱枚纯真,郁狷夫认可朱枚的人品,才听得进去。这样你在剑气长城的那点拙劣城府,在郁狷夫眼中,非但不会成为邵元王朝林君璧的人生瑕疵,反而可以加重她对你的正面看法。此说,可以理解?” 林君璧轻声道:“晚辈怕理解有误,不够深远,愿闻其详。” 崔东山笑道:“人无半点毛病,最不可亲。一旦否定了你,再认可你,这种认可,会比初次见面就认可,更加坚定不动摇。这都不理解?下棋也不会,人心也看不懂,我都有些后悔了,要与你做这长远买卖。怎么感觉是要亏钱的意思?林君璧,与你下那么多局棋,我无半点忧虑,不承想与你联手做生意,反而忧心忡忡,如何是好?” 林君璧欲言又止。 崔东山眯起眼睛,问道:“只会问不会想?你不知道我的耐心有限?我会宰掉你的,知道为什么吗?回答错了,你就死了。” 林君璧额头渗出汗水,嚅嗫道:“我可以自己蠢死,但是不可以连累崔先生眼光出错,找了个蠢人做买卖。” 崔东山微笑道:“好小子,还是可以教的嘛。” 崔东山手心贴在棋罐里的棋子上,轻轻摩挲,随口说道:“对一个足够聪明却又敢不惜死的中土神洲剑修,同为中土神洲出身的纯粹武夫郁狷夫,是不会讨厌的。郁家人,甚至是那个老匹夫周神芝,对于一个能够让郁狷夫不讨厌的少年剑修,你以为会如何?郁家老儿、周神芝,这些个老不死,对于原先那个林君璧,那种所谓的半吊子聪明人,会见得少了?郁家老儿一手掌控了两大王朝的覆灭、崛起,周老匹夫活了数千年,见惯了世事起伏,什么样的聪明人没见过?他们见得少的,是那种既聪明又蠢的年轻人,朝气蓬勃,不把天地放在眼中,身上充满了一股子愣劲,敢在某些大是大非之上,不惜名利,不惜命。” 崔东山轻轻抬起手,离开棋罐寸余,手腕轻轻翻转,笑道:“这就是人心细微处的风云变幻,风景壮阔,只是你们瞧不真切罢了。心细如发?修道之人神仙客,放着那么好的眼力不用,装瞎子。修道修道,修个屁的道心。你林君璧是注定要在庙堂之高大展手脚的山上人,若是不懂人心,如何辨人知人?如何用人驭人?又如何能够用人心不疑?” 林君璧心悦诚服,郑重其事道:“崔先生高明,林君璧受教了。” 崔东山抬起头,责备道:“高明?就用这么一个庸俗的说法来形容我。” 林君璧摇头道:“既高且明!唯有日月而已!这是我愿意花费一辈子光阴去追求的境界,绝不是世俗人嘴中的那个高明。” 崔东山哈哈大笑,道:“这个溜须拍马,很有我家山头的风范了,很好很好,以后有机会,说不定我真要收你为弟子,然后你就能够去落魄山祖师堂磕头烧香拜挂像了。” 林君璧其实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测,只是太过匪夷所思,不敢相信。 崔东山收敛笑意,低头看了眼棋盘,手掌一抹,所有棋子皆落入棋罐,然后拈出一枚孤零零的黑子放在棋盘,再拈起一枚枚白子,围出了一个大圈。 崔东山说道:“既然将你当作半个弟子栽培,那我就要拿出一点真本事了。以严律作为这枚黑子举例,你要让这枚黑子自己觉得很自由,天大地大不拘束,人生充满了希望,但是他的人心,所有思虑,事实上都在你的掌控之中,要其生,要其死,要其得势失势,都在你的算计之内。” 林君璧觉得此理浅显,不难明白。 然后崔东山在白子之外又围出一个更大的黑子圆圈,道:“这是周老匹夫、郁家老儿的人心。你该如何破局?” 林君璧沉思许久,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摇头道:“无解,甚至不要想着去破局。” 崔东山点点头,赞道:“不错,对了一半。” 崔东山拈起一枚白子,丢在了黑子之外的棋盘上,道:“人生终究不是下棋,棋盘上一时半会儿,形势难改,先后手只差一颗棋子。但是别忘了人心无拘束,所以大可以丢个念头,藏在远处,瞪大眼睛,仔细看着更大的天地棋盘,你就会发现,周神芝算个什么东西。这就是修心。” 林君璧低头凝视着不是棋谱的棋盘,陷入沉思。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食野之苹。我有美酒,吹笙鼓簧,惜无嘉宾。” 崔东山收起望向大地的视线,转头望向天空,微笑道:“山上客,云中君,见飞鸟过,浮一大白。” 城头上,此时此刻,林君璧也学那“白衣少年”仰头望去。 那人就是下出《彩云谱》的崔瀺。 棋力甚至比当年的崔瀺,要更高。 那个白衣少年收起棋罐棋盘,起身后,对林君璧说了最后一句话。 “教你这些,是为了告诉你,算计人心,无甚意思,没搞头啊没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