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四王座
太多了,跟着师父离开托月山后,成天就忙着收礼了,先是师兄师姐们非要送,后来是记不住名字的大妖们上赶着送,真当自己是收破烂的人了?简直就是耽误修行。不承想今天总算派上了一点用场,不然境界一高,每隔几年就要处理一拨破烂,送人不乐意,丢了又可惜。所以师父说得对,修行一事莫要太过懈怠,早点跻身了上五境再偷懒不迟,好歹学会了那一手袖里乾坤的神通,便可以省事许多,万千法宝堆积成山都不怕。那个如今已经闭关去了的师姐曾经说过,浩然天下太富饶,是无法想象的那种,仙家门派简直就是多如牛毛,那些岁数大大小小、境界高高低低的修士都很聪明,更怕死,为了不死,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到了那边,多试试人心,会很好玩。 孩子便干脆不犹豫了。吃他一招便是,有本事再多出一把飞剑,就吃一剑,有那仙家重宝,就砸我脑袋一砸。 只是这一招让了对方,不耽误他做点下一招的铺垫,说好了让对手尽快去死,又不是什么吹牛的言语。 所以孩子站着不动,而十丈之内,地面抬升寸余,如同拔出一座不大不小的泥土高台,然后一瞬间,四面八方,不光是两人所在战场,而且远至剑气长城的城头附近,高至比城头更高百千丈的空中,有那大道同源的某一种纯粹剑意,而非剑气,毫无征兆地凝聚成实质,在这座高台内纵横交错,是丝线裹缠,千丝万缕,阳光映照下,一条条雪白剑意,熠熠生辉,交织出一座看似是在拘押那个孩子的剑意牢笼。 那一袭青衫没有选择近身搏命,在牢笼出现前的刹那之间,好像就察觉到了天地异样,于是改变了路线轨迹,只是没有停步站定,而是稍稍放缓了身形,如那一抹青烟的孤魂野鬼,在孩子十丈之外游荡,绝不靠近那座剑意森森的牢笼。他双手各自拈住一摞符箓,无穷无尽,随便丢掷而出,或者任由符箓随风飘荡,或者镶嵌入大地四周,时不时有些黄纸符箓靠近那个稍稍超出大地寸余的泥土高台,便被那些剑意凝聚而成的静止剑光,一次次无声无息割裂得支离破碎,最终零零碎碎,散落在那座高台上。 离真有些失望,急道:“与我换命都不敢啊?你这剑修当得真没劲,难得给你个慷慨赴死的机会,都不去抓住。我又不是亲戚,咱们这边也没清明烧黄纸的习俗,你这是做啥?” 离真缓缓而行,整座牢笼也随之移动,那种原本散落在天地间的剑意,聚拢得越来越多,牢笼越来越大。不知为何,剑气长城之外,所有与之同道不同源的众多远古剑意,在这一刻都选择了极其罕见的静止,既没有去追随那种剑意,同流合污,也没有太过敌对拦截。 两个在剑气长城上都刻下大字的老剑仙,陈熙与齐廷济以心声说道:“是那前辈观照早年遗留于此的残存剑意,万年以来,从未青睐过任何一个剑气长城后人,难怪了。” 齐廷济皱眉冷笑道:“前辈?这种为了自己剑术登顶就可以背弃剑道的腌臜货色,也称得上是你我前辈?” 陈熙不愿在此事上纠缠不清,感慨道:“亏得陈平安跑得快,不然置身其中,元婴境剑修也要舍了身躯,才能有那一线生机。只是如此一来,还怎么继续打?” 齐廷济望向远处,道:“陈平安的拳意,要登顶巅峰,就得有个收与放的过程,那个崽子同样没闲着,更是个会制造机会和抓住机会的,不然一上来就耍这一手,没这么轻松,其余大半剑意都要拦上一拦。好在陈平安也不算太吃亏,这种借助天地大道砥砺拳法真意的时机,不常见。这座终究只是被借去暂时一用的剑阵,支撑不了太久的。” 陈熙摇头道:“别忘了对方如今是什么身份,傍身的好东西,不会少的。” 离真在战场上闲庭信步,笑道:“一招过去了,由着你总这么瞎逛荡不是个事,别以为离得我远了,就可以随便布置符阵。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烦人的。真当我只有站着挨打的份啊?” 那孩子抖了抖袖子,滚落出一枚晶莹剔透的法印。 随后又丢出一把只剩下半截的无鞘断剑,锈迹斑斑,剑光浑浊。 孩子再从袖中抖落一座小巧玲珑的青铜宝塔,好似是仿造那青冥天下的白玉京,只是宝塔濒临破碎,缝隙明显,显得有些不堪大用,多是一次性祭出后便无所谓了。宝塔极其沉重,坠落后便直接陷入大地不见踪迹了。 离真行走不停,每摔出一件仙家宝物,就被他一脚踩穿泥地高台,摔在下边的地上,边走边丢还边说道:“我每一脚下去,都是个小小的破绽,更是在好心提醒,你的飞剑若破不开剑阵,至少可以趁机驾驭飞剑,看能不能从下往上,戳我一戳。可你倒好,不领情,非要等死。行吧,就看看到底是你丢出的清明黄纸多,还是我的宝物帮你清扫坟头更快。” 其中一次离真丢出一只卷轴,发现摔在地上却没打开,虽然无碍宝物运转,孩子依旧是蹲下身,将其摊开来,是一幅残破不堪的十八剑仙画卷。 离真这才起身继续行走,抬脚缓慢,但是一步可以掠出十数丈。 每当离真有所动作之际,距离最近的剑阵长线便自行绕开这个孩子的手脚,离真根本连心意微动都不用。 离真就这样随便散步,每隔三四里路就丢下一件宝物,最后品秩太差的,就不打算拿出来丢人了。 离真终于站定,伸出双指,拈住一条始终悬停在身前一尺外的倾斜剑意长线,轻轻捻动,嗡嗡作响,微笑道:“原来的刑徒观照,到底是怎么个剑术登天,如今确实连我自己都很难想象。早年又是与陈清都之外的哪些大人物,一起剑往高处走,人力胜天的,可惜也记不住了。” 那一袭青衫就站在前方二十丈外,总算是不跑了,也对,觉得没必要了。 离真都不知道该说这个人是傻还是蠢了。 就因为自己身边的这座剑阵即将消失?对方真以为剑阵是他为了护住自己不挨飞剑、符箓? 离真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离真见他没有想要开口的意思,无奈道:“你这人怎么回事?许多从浩然天下流传到蛮荒天下的书上,高手之争,都很光明磊落的,你报一句拳法称呼,我喊一声剑招名号,那些蝼蚁旁人只负责哇哇叫好,啧啧称奇,多热闹,然后压箱底的本领一使出,便要一个个呆若木鸡,瞠目结舌,无声处更胜有声。你再看看你,对得起那么多城头观战的剑仙吗?就因为你当个哑巴,害得我都提不起劲儿。” 离真言语之初始,剑阵就已经开始涣散不定,那些纵横交错的精粹剑意开始暗淡无光,只不过并非就此重归天地,而是好似化作云雾灵气,缓缓掠入孩子的窍穴当中。 离真打了个饱嗝,吐出的云雾,皆是原先相对浑浊的旧有剑意,然后被排挤出了人身小天地。 有大剑仙看到这一幕后,转头望向老大剑仙。 陈清都摇摇头,笑道:“该是他的就是他的,找死也是要死的。” 离真笑问道:“剑阵没了的过程里边,小破绽六个,大破绽两个,你这都忍得住不出手?是不是觉得我话有点多,我觉得你烦,你觉得我更烦?” 离真收敛笑意,眼神冷然,打了个响指,道:“巧了,我也布阵完毕,上五境剑修都够呛,所以你现在可以去死了。” 天地之间,在离真行走过的路线上,出现了一长串的众多淡金色文字,高低略微不同,文字或多或少,断断续续,但是最终牵连成线。淡金色文字如那书写在金色符纸上的一个个符箓真言,内容皆是离真的琐碎言语,有些是先前说出口的,但是透过那一闪而逝的光景,离真也有诸多心声言语,得以显化,尤其是那五雷法印、青铜宝塔、生锈断剑、仙人画卷在内的众多宝物坠地处,文字攒簇最多。 大地之上,一道巨大的金色闪电形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大圈,一举囊括方圆百里之内的双方战场。 比剑气长城更高处,云海齐聚,雷声大作,与大地雷池遥相呼应。 与此同时,五雷法印开始缓缓升空,大放光芒。 矗立起一座霞光流转的百丈宝塔。 断剑砰然崩碎,所有碎片沿着雷池边缘依次排开。 画卷上十八位剑仙缓缓走出,哪怕被天地与剑意镇压,身形只有芥子大小,但是“剑仙真意”形成的他们,依旧剑气沛然,贴地御剑悬停,如同一条剑气运转的天然轨迹。最终十八位芥子剑仙,分别负责镇守一件件宝物。 因为众多被离真看似随便摔出袖子的坠地宝物,皆有不同的异象。 为何话多,自然是宝物实在太多。 修为暂时还不够高,就只好用法宝、半仙兵和仙兵来凑了。 离真不再打哈欠,也不再开口言语,神色平静,看着那个与自己为敌的年轻人。 一只手的手心虚握,手中剑丸,滴溜溜旋转,没有半点宝光流转的气象,却是一件仙兵。另外一只手亦是如此虚握如拳,却无仙兵品秩的剑丸,而是一道后世五岳真形图的祖宗符箓。 剑气长城,以及比剑气长城建造出来之前更加久远的时代,剑仙从来喜好人力胜天。 那有劳你先扛一扛天劫。 天劫过后是地劫。 地劫之后,离真还有一份见面礼,以蛮荒天下剑修身份,与剑气长城剑修问剑。 所以离真身后出现了数位身高数丈的黑衣仙人,身形缥缈,飘忽不定,唯有手中长剑,剑意凝聚,剑光夺目。 居中一位剑仙,独独高出其余剑仙,面容清晰,神色漠然,最为身形稳固,正是远古时代的人族剑仙,观照。 离真皱了皱眉头。 只见那个青衫客一手负后,一手握拳在身前,眼神炙热,一袭青衫,不再卷起袖管,身处天地劫数凝聚而成的罡风当中,大袖飘摇,双袖鼓荡如装满了清风,如同开出了一朵深青色近乎漆黑如墨的莲花。 陈平安笑眯眯问道:“就这些了?” 离真眉头舒展,小小意外,无碍大局走势。 离真率先走出那座以十八件山上宝物作为阵法枢纽的雷池,剑意显化而成的观照,紧随其后,其余黑衣仙人依次跟随走出。 离真转头说道:“好一个阴神远游的障眼法,这座雷池,天地两劫,算是送你了。” 代价不小,十八件宝物,十八处阵眼,天劫地劫过后,会毁弃大半法宝品秩的物件,其中两件半仙兵,五雷法印与仿白玉京宝塔,不会就此销毁,却也会跌境,沦为法宝品秩。 只不过他是离真,老祖的闭关弟子,所以这点代价,完全可以承受。 只是小意外一个接一个,先是此人顶替宁姚离开城头,然后始终没有近身厮杀,白费了那座杀机重重的剑意牢笼,如今竟然连他都骗过了,只留下个出窍远游的阴神,独自扛下足可重伤玉璞境剑修的雷池大劫,终究让离真心中不喜。 年仅十二岁,言行跋扈,目中无人,絮絮叨叨,脚踩大妖头颅,站着不动让他一招。 此人竟然都没有上钩。 换成任何一个剑气长城的年轻剑修,一个个不知天高地厚,除去宁姚之外,原本都该死得不能再死了。 离真忍不住再次转头望去。 那青衫男子,在被离真道破玄机后,也不再掩饰,只见他手腕翻转,手持一把合拢的玉竹折扇,轻轻敲打手心,衣衫出现一阵涟漪震动,身上青衫随即褪去了障眼法,变成一袭雪白长袍。那人与离真对视一眼,微笑道:“折腾出这么大阵仗,只困住了我这小小阴神,心疼不心疼?这就走了?不留在雷池当中,死死盯住我烟消云散?不担心天劫打我不死,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人一手持扇,然后抬起一只手,手心有一张青色材质的符箓残迹,如些许青泥沾手。 一张符箓而已,就换了离真半仙兵的跌境和那么多法宝的损毁。 关键是让真身离开了一处必死之地。 城头上的剑仙,大多松了口气。 壮烈而死,终究还是死。 离真笑道:“阴神还是阴神,终究不是什么障眼法,没了就是没了,你的修士境界似乎不高,何况三十岁之下,再高能高过宁姚和庞元济?便是有那至宝傍身,真有万一,给你运转古怪神通,抵挡天地大劫片刻,不也是个死?说不定还要白白送我一桩福缘。别人送我,我还未必乐意收,但是从你身上抢,就是件破烂法宝,我都会觉得很有意义。” 离真逐渐远离雷池,边走边转头说道:“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什么时候剑气长城又出了你这么个有趣家伙,但是我知道剑气长城的宁姚,这名字听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你主动替陈清都还礼,宁姚不拦着你,陈清都还敢押重注,在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必须要死,付出点代价怎么了,说不定杀你,比杀那宁姚,半点不差。” 离真指了指高处的剑气长城,道:“代价?以后整座城头都是我的修道之地。” 离真望向那个白衣飘荡的年轻人,挥挥手,道:“走好。” 阴神崩散,从此魂魄不全,对于修士而言,就算是落下神仙难救的病根了,战力更要大打折扣。 那阴神微微一笑,双袖一震,符箓如行云如流水,铺天盖地。虽然先前丢出的符箓都被离真的宝物碾压震碎,但是没关系,我符箓有点多。 五行符箓,雷法符箓,雪泥符,《丹书真迹》上的阳气挑灯符,齐景龙传授的引渡符,学生崔东山传授的搜山符,不下二十种。 先前的符箓无法结阵,自然是遗憾事,但是依旧可以借助众多符胆残余灵气的流转,帮着观察天劫地劫细微处的气机流转。 离真突然停步问道:“先前你心存死志的那副模样,是故意引诱我早早丢出这座阵法?” 那白衣阴神微笑道:“你猜。” 离真好心提醒道:“好好消受那天地两劫难,记得别忘了,十八位看守宝物的芥子剑仙傀儡,等到两劫启动,它们就空闲了,每一次出剑,都相当于地仙剑修的倾力一击。” 离真望向一处,问道:“是不是可以现出真身了?” 先前离真在岳家剑仙的脑袋上,动了点小手脚,那张帮对方隐匿气息的古怪符箓没了后,藏在哪里都没用了。 离真视线所及处,涟漪如水纹荡漾开来,走出一个双手袖管卷起的青衫男子,身边飞旋有两把北俱芦洲恨剑山仿造的剑仙飞剑——松针,咳雷。 两把飞剑一闪而逝。 离真不再言语,身后两位剑意凝聚而成的黑衣仙人掠去,剑光如虹。 陈平安一脚踏地,在原地凭空消失,躲过了两道剑光,又有两位黑衣剑仙,其中一位持剑站在离真身前,另外一位身形消散不见踪影。 唯独那位剑意凝聚近乎真人的高大“观照”,始终站在离真身后。 境界不高的剑修,同时又是境界不低的纯粹武夫?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离真心中的不快削减几分。 大妖重光低头弯腰,站在灰衣老者身后,欲言又止。 灰衣老者笑道:“蛮荒天下关起门来,都是自家人。离真此次吃点小亏小苦头,无妨。现在论胜负,还早得很。” 只有吃过了苦头,才会知道专心练剑,才会不在内心深处,排斥“观照”的身份。 大妖重光谄媚而笑,只是瞬间悚然。 不是离真必赢的结果吗? 灰衣老者说道:“不会输就是了。” 大妖重光汗流浃背。 灰衣老者笑道:“离得这么近,站了这么久,大道气息也给你挣了不少,就当是先前两场小打小闹的封赏。” 大妖重光弯腰后退,悄然离去。 城头上,左右没有出剑劈砍那座天劫云海。 三十岁以下的剑气长城年轻剑修,无一例外,都是天才中的天才,这就是剑气长城数千年未有的大年份。 上一次出现如此大年份的,正是剑气长城战事最为惨烈的那一次,以至于城头之上,只剩下陈清都一人镇守。 但是这一次,剑气长城三四十年以来,对这些孩子,呵护极好。当然,代价就是多死了许多替孩子们护阵的地仙剑师。 庞元济说道:“换成是我,天落五雷,地发杀机,肯定躲不掉,就只能硬扛,会死。” 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轻声道:“我只会死得更快吧,死于那座剑阵。” 董画符说道:“那小畜生是托月山主人的关门弟子,除了宁姐姐,咱们谁输了,都是正常的事情,不用多想什么。你瞧瞧咱们,谁能一口气拿出那么多的半仙兵、法宝?所以按照陈平安的说法,对付这种有钱有势有靠山的,就不能吭哧吭哧去单挑送人头,要让对方来单挑我们一群,到时候大家分账,个个富得流油。” 庞元济说道:“理是这么个理,但是我们也要看到那小畜生,光是能够一鼓作气驾驭这么多件宝物,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此次与陈平安捉对厮杀,也亏得是陈平安,对方那些大大小小的圈套才没有立竿见影,下次战场对阵,我们要特别小心这种人。” 一个与宁姚、陈三秋以及叠嶂酒铺关系都不太好的年轻剑修,说了句公道话:“比那心脏手黑,那小畜生找错人了。” 宁姚抬头望向那座云海天劫,默不作声。 换成是她,挡下不难,但是影响深远,会很麻烦。 陈清都笑道:“宁丫头,如果换成是你下场,自然不会有那赌约。而且既然陈平安被我拉到了城头上,就不会有这‘如果’了。” 陈清都想起一桩难得记住的旧事,道:“吴承霈曾经质问阿良,天底下到底谁不能死,与姓氏与家族,到底有无关系。阿良也没辙啊,这种问题回答起来最麻烦,所以后来只好跑了一趟托月山和曳落河。” 陈清都笑了笑,转头望向宁姚,道:“我自然看重你与陈平安,可我还真不觉得你们就死不得。说开了去,有点复杂,宁丫头,懂我的意思?” 宁姚点头道:“懂。但是我很不高兴,不为自己,为陈平安。” 左右冷笑道:“不高兴之人,还得算我一个。” 陈清都却笑容更多,与宁丫头说话就是省心,左右这般直爽,也很好,于是他道:“不高兴才好,不然左右就是前车之鉴,练什么剑,为何练剑,生死为何,一直鬼打墙。直到今天,才稍微像一名真正的剑修。” 陈清都又自言自语道:“真正的剑修。” 真正的剑修,会为人间出剑,可忘生死,超脱生死。 这件思虑越深便越难做到的大事,也是不经意间就可以做到的小事。 又其实是许多中五境剑修可以做到,上五境剑仙反而越来越做不到的怪事。 若人间越来越不美好,心灰意冷不愿意。若人间世道越来越美好,便要难免舍不得,剑术不高,舍不得也没办法,还不如为自己为他人一死了之,剑术够高,便有本事给自己找那万般理由不死,这亦是天经地义的人之常情,苛求不得。 人心此物,不愧是当年神祇设置出来的最有意思的一座牢笼。 至于另外一座牢笼,是人对于光阴长河的流逝观感,远古圣贤,分开天地,后世苍生,得了无形庇护,只是岸上观景,故而总是差了点意思。所以任何一个人,真正证道之前,哪怕是那飞升境,难免有那人生虚妄之感。这是一个三教、诸子百家圣贤万年以来,都在孜孜不倦试图寻觅出一个最终破解之法的天大难题。 仙人境修士的求真,儒家的以浩然正气底定人心,佛家的破我执,道家的返璞归真,都是在此事上下苦功夫。 每个人都在辛苦求活,每个人又都在默默求死,何其矛盾。故而才需要追求人生天地间,形如日中景,心如天上月,一切观彻,澄澈光明。 陈清都与宁姚说了一句奇怪言语,道:“无论是什么结果,都别觉得陈平安此战会亏太多。” 宁姚默不作声。 陈清都笑道:“我又没求着陈平安离开城头去还礼。” 战场之上,尘土飞扬。 三位身形虚幻缥缈的黑衣仙人出剑,始终各站一方,将那陈平安围困其中,剑光璀璨,声势如雷,毫无章法可言,就是朝那陈平安一通乱砸。 其中一位黑衣仙人被近身一拳砸中后,身形震散,只是很快便剑意重聚成个死物,不过是稍稍暗淡几分,但出剑依旧如常,剑光极快极重。 又有一位仙人被己方剑光砸中,然后继续死而复生。 另外那处实力悬殊的战场,蕴藉五雷正法的云海低垂,大地被雷池牵引上升,显然是要天地接壤,碾杀身处其中的那位白衣阴神。 第四位一直隐匿在暗的黑衣仙人现身站定,不知不觉,分立四方。 弹指之间,四位黑衣仙人背后大地震颤,有神像拔地而起,矗立起四尊天王法相,如同世间最栩栩如生的彩绘神像。当四位剑仙同时掐剑诀时,四尊天王法相便同时睁眼,呈现出天王怒目状。 其中一尊神像,华丽绚烂,全身金光流溢,头戴五佛宝冠,身穿一件金黄甲胄,佩戴珠宝璎珞,右持宝幢。 又有神像金人,身着紫色甲胄,脸显愤怒相,右手持矛,矛端着地,一手举宝镜,映照大地。 又有天王法相身着天衣,左臂下垂握刀,掌中托宝。 最后一尊神像身上缠龙,右手持有一条红色绳索,相传能够镇伏各方龙王。 离真一心二用,既要看法阵当中的对手真身,还要细心观察那天地两劫当中的白衣阴神。 四尊天王法相各持宝物,以宝光重新笼罩出一座小天地,四位黑衣剑仙在结阵之后,便自行身形消散,化作丝丝缕缕的精粹剑意。 陈平安一拳递出,云蒸大泽式,打得那座小天地天幕震动不已,暂时无法以天威下沉镇压大地。 与此同时,飞剑初一掠出本命窍穴,绞杀那些近身剑意。 离真扯了扯嘴角,对方的压箱底本事倒也不少,直到这一刻,才被逼着祭出御敌。 离真心思微动,身后那位“观照”向前踏出一步,如护法真神,庇护离真。 一缕风驰电掣的幽绿剑光,以超乎想象的飞掠速度,瞬间钉入观照身躯,直直破开,然后剑尖微颤,距离离真的眉心,不过一尺距离。 离真后退一步,观照缥缈的身形越发凝聚,就要伸手以双指禁锢那柄阴险至极的偷袭飞剑,不承想那把一击不成的幽绿飞剑瞬间倒掠消逝。 凡夫俗子,体魄孱弱,即便得了一件山上法宝也驾驭不住,只会遭殃。 同理,不是所有地仙都可以完全驾驭一把半仙兵。 至于让那仙兵认主,更是难如登天。 但是离真如今手上就有仙兵,而且是两件。 离真抬起一只手掌,手中是如今所有五岳真形图的祖宗符箓,名为三山符。 这符一旦祭出,代价之大,便是离真都要叫苦不迭。用来对付宁姚,离真舍得,对付眼前这个年轻人,还是不太情愿。 所以离真继续虚握为拳,摊开另外那只手,手心那枚缓缓流转的剑丸,曾是自己,或者说是那个观照的本命飞剑,托月山一役,原本已经破碎不堪,只是被托月山以巨大代价,温养万年,才一点一点恢复巅峰。历史上每次攻城大战,都会有专门大妖负责以远古秘法撷取剑气长城的观照剑意,秘密送往托月山,其中那位托月山嫡传大妖,就是亲身涉险,想要窃取更多剑意,因此才会被董三更联手陈熙困住。 活捉一只飞升境大妖,远远不是斩杀一只大妖那么简单。 当离真摊开手心后,剑丸只是一阵轻微颤鸣,便导致离真四周天地都开始扭曲起来,而那无非是剑意凝聚而成的剑仙观照,竟是转头望来,它明明是死物,此刻却流露出一丝很像人的复杂眼神。 离真抬起头,重新握拳,对那“观照”微笑道:“这是我的,不是你的。” 观照轻轻挥剑,将那骤然出现的一抹幽绿剑光击飞。 离真不再管那把神出鬼没的飞剑,大步向前,穿过观照的虚无身形,继续观战。 那个年轻人真不是一般的抗打,天王法相一根长矛砸下,他竟是直接以胳膊格挡,整个人被一击之下,直接打得双腿没入地面。 城头之上,剑气长城的年轻天才们继续以言语心声交流。 董不得微笑道:“又是一场陈平安毫无还手之力的交手啊,一边倒,一边倒了。” 郭竹酒使劲点头道:“那小畜生真是厉害,与齐狩可以称兄道弟,以后战场上见了面,双方开打之前,可以先倾诉衷肠。” 陈三秋苦笑不已。 其实这些个看似插科打诨的言语轻松,恰恰是因为人人心弦紧绷。 只说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绿端小丫头,这会儿额头满是汗水,揪心不已。 云海低垂、大地抬升的过程当中,天地尚未彻底接壤,地上整座雷池接引云海,便有五雷砸地,天地之间,出现越来越多的雷电长鞭,落地之前,它们还会分出无数条细微蕴含雷法真意的乱窜电蛇,一袭白衣阴神被围困其中,只能不断御风躲避,不但要躲避轰然砸地的五雷电柱,还要避开那些如瞬间枝叶蔓延的紊乱电光。 可是当天地接壤时,双劫重叠,注定无处可躲。 离真对那四尊法相笑道:“不用着急,让这位原本武道高远的纯粹武夫,慢慢变成一副形销骨立的枯骨架子,尝一尝那俗子成神的滋味。” 说完这句话后,离真抬头望向那个宁姚。听托月山师姐说,剑气长城的剑修,最吃这一套。 那个阴神与真身分别身陷两处战场的年轻人,大概是为数不多的例外。 宁姚不曾看离真一眼,只是凝视着那座下坠速度越来越快的云海,根本不在意离真的言语挑衅。 远离城头的大地之上,却有飞剑继续向离真掠去,如同剑修问剑。 这一次不再是只有那一抹幽绿剑光,而是三把齐至。 率先一把,是那细若针线的松针。 观照一剑递出,那把飞剑却骤然改变轨迹,消失无踪,大地之上唯有一条深浅一致的沟壑。 观照手腕一拧,继续出剑,是那声势惊人的咳雷。那把飞剑依旧是不战而退,只是被观照一剑的沛然剑气所波及,撤退之时,剑尖歪斜。 离真觉得有些好玩。 原来是两个做做样子的绣花枕头?若是在一般的战场上,确实很能吓唬人,许多一念之间,足可改变形势。 唯独真正蕴含杀机的飞剑十五,从侧面远处破空而至,画出一道弧线,急急掠向离真的后脑勺。 观照如今既被离真当下境界以及念头拖累,故而无法完全凭借本能出剑,又非真身巅峰,所以他出剑不及,便干脆伸手攥住那把飞剑。 离真根本不在意这种刺杀,吃上一剑也无妨,更何况还有观照在旁阻滞飞剑。 离真现在唯一的顾虑,是想要确定那个年轻人的真身,到底是不是真身全部,还是一副阳神身外身而已。 一旦真身依旧躲在不为人知的某处,伺机而动,就又是个无关大局却会让他离真丢人现眼的小意外。 毕竟这个对手,好像与喜欢直来直往的剑修太不一样。 剑修应该是城头上的左右那般才对。 离真想了想,等着两处战场尘埃落定也好,可自己这么闲着,好像也不是个事儿。 于是他便祭出了一把被誉为得天独厚的本命飞剑,冲天而起,带起一抹雪白光线,最终幻化成一轮蛮荒天下的明月,与大日争辉。 圆月悬空,月光如水,洒落人间,映照战场方圆数百里,丝丝缕缕的远古剑仙剑意,被月光映照之后,大多都出现了些许的凝滞。 雷池是一座小天地,靠宝物堆积,以及他那点自认皮毛的符阵本事来维持。 四位黑衣仙人既是障眼法,也非障眼法,法相矗立之后,又是一座小天地。 当离真的本命飞剑祭出之后,便是第三座小天地。 离真凝神望去,洒落大地的月光,沾有光阴流水的气息,所以当他心中念头一定,两座牢笼小天地之外,第三座小天地便随之静止,大地之下百余丈依旧被囊括其中。 事实证明,那个年轻人并无更多的手段使得真身鬼祟躲藏在别处了。 倒是那三把真真假假的飞剑,总算识趣几分,不再对离真纠缠不休,只是在远处飞掠,就像那无头苍蝇,尤其是那两把装模作样的仿造飞剑,摇摇欲坠,十分滑稽。 小天地当中,除了那些仿佛不被天地大道拘束的剑仙剑意,流转速度放缓,其余无数剑气皆在月光流水当中化作齑粉。 离真既松了口气,因为没有了更多的小意外,可又有些失望。 观照手中那把飞剑已经逃离出去,飞剑的锋锐程度,相当不俗。 只是观照也安然无恙,那抹幽绿剑光,长此以往,次次无功而返,终究难逃主人身死道消、本命飞剑随之崩毁的下场。 它与那可怜的主人,皆是在做垂死挣扎罢了。 第一座雷池天地,已经天地接壤,大地之上、城头之下的高空当中,向四面八方溅射出如同剑仙齐齐祭出飞剑的剑气巨浪。 小小阴神,注定是螳臂当车化作齑粉的下场。 第二座四大天王神像坐镇的小天地,更多以纯粹武夫身份出拳的年轻人的真身,双手与肩头皆已白骨裸露。离真说要让他变成一副白骨架子,显然不是什么痴人梦呓的妄言。 此时一身鲜血淋漓的陈平安依旧出拳不停,以神人擂鼓式攻打小天地屏障一处。 拳是白骨。 每次出拳收拳间隙,飞剑初一便在落拳处补上一剑。 那把置身于第三座小天地的飞剑十五,骤然间拨转剑尖,好像是要与飞剑初一,以剑尖对剑尖。 两剑相抵,天地屏障出现了一丝缝隙。 一袭青衫最后一拳神人擂鼓式,以手臂断折的代价,拳开天地,在无比绚烂的琉璃光景中,一线直奔,冲向蛮荒天下天之骄子中顶尖的那个存在,离真。 只是从破开一座小天地,便要投身于下一座小天地,本该身形阻滞,又身负重伤,因此奔走速度应该比原先要慢上一线才符合情理。 但是陈平安一身巅峰拳意流淌如瀑布倾泻,竟是如高高神灵降临在身,他奔走快若雷,瞬间长掠十数里,金色拳意与那离真本命飞剑营造出来的月光流水,相互碰撞,直接将后者炸开。 宁姚在城头上,眼神光彩熠熠,强忍住不去看那天地接壤的雷池天劫处,视线所及,是那依旧青衫却无白玉簪子的纯粹武夫陈平安。 离真的整条手臂都开始血肉分离,白骨粉碎。 没想到还是落到了需要用到这一手仙兵符箓的惨烈地步。 离真整条手臂都已经消失,脸色惨白,但是原本握拳处,出现了一道古意苍苍的远古符箓,悬在空中。 只见那一条手臂颓然下垂的年轻人,左手抖袖,出现了一件金色长袍,继续奔走,但是与此同时,长袍自行穿戴在身。 下一刻,大地之上,出现了一座三峰连绵起伏的山脉。 再也不见那个从青衫换成金色长袍的年轻人。 只见一条金色长线从剑气长城高空掠过,越过了那三山大岳,将那本命剑月光与光阴流水共同打造出来的小天地,一剑劈开,直落离真头顶。 离真丢了手中那枚剑丸,瞬间融入身旁剑仙观照的眉心处。 剑仙观照身高数十丈的缥缈身形,瞬间剑光溅射,手持长剑拦阻那把金色长剑。 离真七窍流血,心中大恨。 好死不死,也要拖自己下水! 本该只有宁姚,才有资格让自己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为了驾驭那仙兵符箓,需要他离真折损一魂一魄!而离真的初衷,本来是让那剑丸融入观照剑心之后,便舍了这个相当于两件仙兵价值的观照,配合三山符箓,去与那宁姚换命的! 不然此后只要自己之剑心,稍有抵触“观照”,就意味着这辈子都无法真正驾驭一位手持仙兵,本身更是一件仙兵的傀儡观照,不仅观照成了鸡肋,更有损他离真这一世的道心。什么与陈清都并肩作战,至死都不学那龙君,什么剑气长城的最老刑徒,观照就该死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离真猛然间转头,瞪大眼睛直直望向那天地接壤相撞后的高空。 是一支缓缓下坠的白玉簪子。 的的确确再无那白衣阴神。 头顶上空,来时一线轨迹始终金光凝聚不散的那把仙兵剑仙,与观照手中的长剑碰撞在一起。 除了离真所站之处,四周大地瞬间沉陷数十丈。 在那白玉簪子与离真之间,两把从头到尾做样子的飞剑——松针、咳雷凑巧悬停静止了。 刚好是一条直线。 白玉簪子下坠途中,出现了一个陈平安。 一瞬间,陈平安就踩在了飞剑松针之上,下一刻,又站在了咳雷之上。 在成为羽化境武夫之前,当有剑遁逃命之法。 所以崔东山,齐景龙,再加上纳兰夜行,一起为陈平安研究出了这一门秘术。 先将松针、咳雷两把飞剑炼化为类似“符箓”的存在,从而能够以松针、咳雷作为类似光阴长河当中的锚点,帮助陈平安转瞬间就可以撤出战场百余里,甚至会是数百里。 可是到最后,对于陈平安这种纯粹武夫而言,逃命之法,依旧应当用来搏命杀人才对! 陈平安的真身其实一直就与阴神融为一体,只是让那对手觉得自己阴神出窍远游、撤离雷池而已。 故意在云海天劫、大地雷池当中被那十八芥子剑仙重创“阴神”,只在最后一瞬间,真身才与阴神一起藏入阴神头别的玉簪当中。 不然早早躲入其中,兴许稍一不慎,那根暂时无主的白玉簪子就要落入对方之手。 至于初一、十五、松针、咳雷,总计四把飞剑,都留给了阳神身外身的纯粹武夫陈平安,还有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金醴。 皆是只求不死,就足够了。 在几个念头流转的瞬间,不谈境界与剑术,只说思虑之多,任你是城头剑仙,也不如我陈平安。 为的就是这一刻出剑。 离真此时神色复杂。手段尽出,还能如何?那个最坏的结果,那个意外相累加的万一,好像真的来了。 陈平安伸手一抓,默念一字。 一剑劈斩而下,直接将那离真的身躯一斩为二。 离真只是稍稍偏转脑袋。 所以总算保全了一颗完整的头颅。 手中长剑只是一份模仿而来的剑意凝聚而成,并非那把依旧与观照对峙的剑仙。真当陈平安在城头之上,被左右教剑一次次,是虚度光阴不成? 读书人观人间,万物可取,化为己用。 陈平安落地后,长剑剑意已碎,一脚踩在那颗头颅之上,一拳递出,将所有试图四散逃离的魂魄拘押在手。 离真本就残缺得仅剩魂魄,就那样被一个犹然不知姓名的年轻剑修,攥在手里,轻轻提起,以隐约有春雷震动声势的拳罡,将其死死笼罩。 陈平安一脚踩烂那颗头颅,五指如钩,渗入对方的魂魄当中,问道:“小废物,怎么不絮叨了?” 离真魂魄没有任何挣扎,扯了扯嘴角,刚要说话,就被陈平安以拳罡炸了个粉碎,不屑道:“我求你多说一个字?你做得到吗?” 天地之间,唯有剑气罡风,吹拂年轻人的鬓角和长袍。 远处一线之上的十四只大妖,不少都在蠢蠢欲动。 灰衣老者却抬起手,阻止这些蛮荒天下的巅峰存在对那个年轻人出手,他向前走出一步,笑道:“小家伙,心境不错。” 不但如此,灰衣老者一挥袖子,将那吞了仙兵剑丸的观照随手打散。 不但如此,那座三山符大岳也消逝不见。 陈平安也随之握住飞掠而来的剑仙,剑尖直指那灰衣老者,动作已经无法更挑衅,但是嘴上却说道:“可不许以大欺小啊,我这个人胆子最小了。” 灰衣老者微笑道:“见好就收,回你的剑气长城吧。” 陈平安提着剑仙,转身离去。 一路上寸草不留,破烂都收,连那颗飞升境大妖的头颅也没落下,一并收入咫尺物。 白衣阴神从白玉簪子当中掠出,大半身躯白骨累累的阳神身外身,分别与陈平安聚拢汇合,重新归一。 陈平安在战场上蓦然站定,伸手握拳,高高举起,然后缓缓收回,笑望向宁姚,轻轻敲了敲心口,结果捶出一口鲜血来,身形踉跄,然后被那心意相通的手中剑仙“拖曳着”飞升到城头。 其间有那俊美大妖实在忍不住,想要再拍养剑葫,干脆来个剑气齐出,将那碍眼至极的年轻人宰掉了事。 只是拍了一下,养剑葫却无动静,看了眼灰衣老者,这只大妖便悻悻然收手。 灰衣老者一步跨出,站在十四只巅峰大妖与剑气长城所有剑仙之间的大地之上,伸出一掌,道:“陈清都,按照约定,出剑便是。” 陈清都笑问道:“架子摆得这么大,咱商量一下,两剑如何?” 灰衣老者收回手,笑了笑,懒得答话。 陈清都转头对陈平安招手道:“总不能让你白忙活一场,过来,我亲自教你一剑。” 陈平安被陈清都一手按住肩头。 不光是剑气长城城头这边,还有那巅峰大妖穷尽目力所及处,也再无半点云海。 不但如此,大妖与城头之间的大地之上,连一粒尘沙都乖乖贴地。 剑气长城之上,陈清都和陈平安身后,猛然间出现了一位白衣飘荡的老者,盘腿坐在城头,伸出大手,握住一把长剑,只是毫无剑术可言的随便一戳而下,简简单单去往那灰衣老者的头顶。 又一次黄沙滚滚。 片刻之后,尘埃骤然落定,灰衣老者依旧站在战场上,但是已经身形悬空,始终双手负后,信守承诺,结结实实挨了陈清都一剑。 十四只巅峰大妖,绝大部分都有些心神不稳。 其中半数都不约而同转头往身后望去。 灰衣老者转身离去。 他就是蛮荒天下的大道显化,挨了陈清都这一剑,无非是蛮荒天下承受了陈清都一剑,根本无所谓。 蛮荒天下自古大地贫瘠,一剑过后,破碎了万里山河,又能如何。 不过万年之后,陈清都果然剑术更高了些,因为有那小半剑意没有遵循灰衣老者的法旨,依旧强势落在了大妖身后万里之地。 陈清都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问:“学会了没有?” 陈平安双手胡乱抹了一把脸,全是学剑后流淌出来的鲜血,没有回答老大剑仙这个问题,问道:“那少年是不是没死?” 陈清都笑道:“本就没活,何谈去死。但如果只说那魂魄拼凑而成的少年,不谈观照,倒也算是死透了。少年一死,观照也就死得更多了。再与你说句丧气话,真正的观照剑心,与那龙君大不相同,其实从未背离剑道,所以观照最关键的一点魂魄,托月山藏藏掖掖,是故意不拿出来给那少年的,不然真正的观照本心一旦现世,有那剑丸熔铸于剑心当中,再回了剑气长城,对于蛮荒天下的畜生而言,就是自找麻烦。” 陈清都指了指大妖当中的那件破碎长袍,道:“至于这位,昔年的龙君,对浩然天下恨意最重。当初被我拉去托月山,出剑也无含糊,算是剑气长城当中,一个最早自己求死的剑仙吧,死过一次后,他便觉得对于剑气长城再无亏欠,应该是要以流徙刑徒剑修的身份,问剑浩然天下。我理解,但是不接受。所以将来能过剑气长城者,其中绝对不会有那剑修龙君。” 陈清都“咦”了一声,有些讶异,道:“你对那观照前辈也无半点愧疚之心?这很不像陈平安嘛。” 陈平安淡然道:“别说是个脑子不够用的少年,就是观照真身出现在我面前,敢说那种话,我一样砍死他。” 陈平安转头望去南方。 灰衣老者一走,十四只大妖也撤离,其余大妖纷纷退去。 陈平安闭上眼睛,狗日的竟然跌境了,这一跌就一连跌好几境,好在靠着之前北俱芦洲的游历经验,尽量死扛那天地两劫难,能够从武夫境界提升一事上找补回来。只要长生桥不断,四件关键本命物俱在,如今自己只是个五境练气士,跌他娘的几境倒也不算太过致命。只要靠着老大剑仙传授的那一剑,尽快孕育出一把真正意义上的本命飞剑,便是福祸相依…… 宁姚背起陈平安。 陈平安在彻底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刻,依稀听到了号角声响起。 攻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