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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政羲抬手半掀起桌上茶盏的杯盖,细细探看,道:“适才备好的茶有些凉了……” “无妨,”宗政羕伸手过去接来,手背擦上了男人指尖薄韧的一层乌皮套,他留意到男人全身包裹完全的装束,抿了一口茶,也不知是何滋味,“……兄长有心了。” “二弟闲来仍然时常赋诗作画吗?”宗政羲问道。 “不了,”宗政羕摇摇头,“父皇卧病后,朝中百官蠢蠢欲动,弟亦不敢在此时落下口实……况且从前朝中风闻‘太子习诗画曲赋皆为讨奉陛下欢心’,如此一来,也正好坐实了这由头,未必成坏事。” 二人对坐两侧,窗外阳光正好,明亮亮垂洒进正中桌案上,一答一问,便恍似寻常家中兄弟闲话谈天。 “贵妃娘娘近来可好?”宗政羲不动声色道。 宗政羕合上白瓷茶盖的手一抖,正好激起一道脆响。他抬眼觑着宗政羲表情,缓缓将茶盏置在桌上,道:“兄长……兄长若有何心事,何不直言相告?” “娘娘名义上为我养母,纵无养育之情,却有诰封之义,关照是理应的。”宗政羲盯着他。 这句话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直接将气氛引至冰点。 宗政羕不会听不出他口气中的肃厉,这一言直接牵动了他心中最为愧怍之处,如今幸得时再见,更自知难以瞒骗下去。 心浪翻滚,当即起身,双膝锵然跪于男人身前,闭眼忏道:“兄长,当初有一事弟未以实言相告,自两年前兄长噩耗传至帝京,弟便时常自反于心。” “空习多年治世经略,却仍为私欲包庇恶端……弟心知兄长多年所念为何,却触了兄长逆鳞。” 宗政羲面无表情睨着他,许久才道:“……说下去。” 话已至此,宗政羕已无暇探究男人此话中意究竟是明知故问还是本不知晓,连日来繁杂的政事堆砌在心头,以容不得愈来愈多的担负,便坦白道:“二十多年前兄长探查灵芙夫人死因之时,弟同兄长言那水中毒蛇乃是姜华所布,此言无差,只是仅凭毒物未必足以令夫人致死,还有——” 宗政羕又低下头,手指抓上袍侧裂缝,深吸了一口气,道:“还有我母妃事先为夫人所食点心中混同胶质,遇水时粘合咽喉,致使溺亡前挣扎不得。” 男人双目眯起,眼窝处陷落一片暗影。 宗政羕心觉这沉默的酷刑,亦不敢出言,时隔多年的隐秘揭露,又有些许畅快:“后来兄长几次自边关回京,弟本有数次如实坦白之机。” “倪从婳知道你晓得这事原委吗?” 宗政羕没想到他这么问,又摇摇头,道:“应当不知,我当时是恰好撞见了去清理糕点的宫女行迹鬼祟,才发觉不对的。” 宗政羲凝眸,继而冷笑道:“亲亲相隐,二弟多年读的圣贤经义好呐。” 轮子挫地声响起,宗政羕感到前方人近了几分,闭眼不敢妄动。他心知自己兄长在军中声威严令,也做好了此时被掌掴撂踹的准备。 “起来。” “母妃为弟生养之母,若是兄长怨憎于她,弟身为人子,自当为其担罪。” “人命生死,你又能如何替她担过?”宗政羲道,“吾母幼长于蛮,怎会不通毒蛊,不晓凫水?你那时到底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思虑不周,姜贼再同吾母交恶,若无上方授意,以他之能,如何会做出这等会追究危及到他自身的事。” 宗政羕独自受着男人讽言,又惊惶道:“兄长……难道定要以命偿命……才肯罢休吗?” “如果我说……是呢。” 话音方落,只见宗政羕二话不言,当即伸臂拿了桌上茶盏,一把摔碎在地,又自顾自抓紧一片碎瓷,朝腕间割去。 宗政羲眼疾手快,一把擎住他手臂,这顽力令他当即动弹不得。 “你是你,她是她,”男人声音沉下几分隐怒,“若我想拿你偿命,早先多少时机,还用得着同你说这么多。” “起来。”宗政羲撑着他胳臂,又重复一遍。 宗政羕站起,僵硬坐回原座,面容戚戚。 男人心中亦是微叹,他晓得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并非为朝中私议的那般不谙世事的愚钝,却是有一番清醒若愚的真心赤诚。 从前那些年他为数不多的几次回京休整,总有宗政羕携亲书亲就的诗画文墨前来慰送,他知道这里边定有几分对当年隐瞒之事的惭愧,但宫闱之中,仅因亲眷错事而时常叩问省罪的人几已不可得。 皇宫是高处封闭精致的阁笼,笼外有最阴险的人心捭阖,笼内要么是闭目塞听的自欺、要么是见怪不怪的冷漠,要么便是装傻充愣的逃避。唯独缺有的,便是寻常百姓家的血肉情谊。 “二弟,”宗政羲低叹,“你不适合做皇帝。” 宗政羕却误解了这话的含义,心神一恍,当即道:“若兄长心志在此,弟可助兄长登临大宝。” 宗政羲轻嗤一声,道:“我不过一介行伍之人,如何担得起家国政事。” 宗政羕也自觉说错了话,男人自幼入伍,便已见得对宫闱朝政的厌恶,他这一言,反倒有侮辱其用心之嫌,便道:“……弟失言了,兄长恕罪。” “无怪你,”宗政羲道,“既然已在宫外,二弟就不必过多拘礼了。今日专程请二弟出宫来,确是有一事相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