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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从文见青年答得干脆,反倒怔愣一下,以往谈及此青年总是执拗偏激,硬要以死相挟,现今突然安静答允他倒略微有些不习惯,难道是在战场上见惯了死人此时贪惜生命了? 倪从文眸中凝上坚冰似的暗沉,声音却是和缓的:“你现今父仇得报,可有今后的打算?” 付尘低首道:“我想辞官回去。” “去哪儿?” 去哪儿? 无亲,无家,无命,无寿。 一片白色茫然聚拢在他身周,空洞无物的外界事物在付尘眼前模糊。 他犹记得,三年之前,他亦是如此无助如惶鹿,误闯入深山困局,从此再不复出。 他愣愣道:“不知。” 青年脊背弓着,栗色武袍透出浅浅的骨周。 倪从文笑看着他,道:“你想法愈多,愈觉得了无生处,人生在世总要有些物质俗情的牵绊才能落地。你也从军许久,难道就没有一丝挂念?” “……有。” “那便继续在军中效力,岂不两全?想必老师泉下得知,也会为你而欣慰,自暴自弃并非一个好的归宿,你爹娘都不会安心。” 付尘抬头,僵着双唇道:“……知道了,子阶先行告退。” 说罢便推门而出,比之平日少了几分礼数,多了些惶急无措。 倪从文见他匆匆出门,脸色渐冷,无怪他失却礼数,只是今日青年的神色行为都带给他古怪的诡寂感。他从椅上起身,向后走了几步,到达青年一开始所站的架柜前,他凝神挑眼向上搜翻着,柜格多为暗箱,里面多为古籍文书,奇迹珍玩,也无甚贵重之物,故也未上锁。 倪从文眼波一震,似是想到什么,转身坐至着桌前主椅上,在桌下原本的实木雕栏中有一关卡,轻轻一弹,暗柜现出。 他从中掏出一件干涸得板结邦硬的灰衣,三年的时间骤过,衣上印痕凝于其上。他扒开,那块白绢材质温软,多年后依旧柔顺,上面的墨色字迹早已因经历雨淋汗透而无法辨认,唯有末端朱红印章尚带些颜色,只是其上偶覆几点墨汁乌黑,掩去了喋血的三叉戟,似有欲盖弥彰之嫌。 倪从文目色骤冷,向后靠于椅背,绛紫官袍上,可窥见其脖颈阵阵搏动的青筋,尾部呈现同样的紫色。 付尘从相府出来后,只觉心中压覆着沉沉重担。 他记得幼时第一次所杀的豺狼,在濒死前盯着他那种凶狠又不甘的目色,绿光从其中迸出,却更无生机,只曝着可悲的挣扎、痛苦的求生。 青年定了定神,朝着熟悉的道路走去。 行至偏僻庭院,小厮正在门庭口扫地,见他到来,笑道:“校尉今日来得早,我家大人也刚刚下朝回来,您在庭中稍等,我去通禀一声。” 付尘无力点点头。 不久,冯儒亲自从屋中出来相迎,面上温和:“怎么这么早来了?先进屋说。” 付尘跟上,“嘭”得一声,骤然被门槛绊住,身子向前扑倒。于刹那双手支地,他正巧瞥见面前一只蚂蚁。 冯儒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回身扶起他,拍了拍他袍角,目透蔼和,轻道:“怎生如此不小心?出征在外练训时久,动刀动枪的都挺过来了,怎么反倒不会走路了……” 原本叮咛的话语若在付尘平日听到必会心受暖意,而此刻他面色苍白,直直朝向内间。 付尘跨步踉跄入其书房,见壁上所悬,依旧是从前那副书迹,字迹潇然中直,他此时已难再提起赏观生趣。 冯儒见他又盯着这副字看,奇怪问道:“怎么了?” “我想问问大人身边,”付尘喉结滑动了一下,“可有家父遗印?” “嗯?”冯儒惊异他的疑问,随即又道,“这……果真无有,恩师官阶高于我,平日奏折都是直呈陛下的……并且私下往来书信时,恩师也少用印鉴,以免令朝中官员纠出些把柄。” “那……我能看看大人的私印吗?只是……看一眼。” 冯儒心道奇怪,但还是将桌上一匣打开,将红印递来。 付尘接过端详,正要问上面是什么字时,冯儒又将桌边一文书展开来,露出里面的朱砂红印: 冯伯庸印 “这是印出来的效果。” 付尘一怔,仿佛点亮了某个存于心底的事实。 “不知‘伯庸’二字为……” “伯庸二字为我的字,还是恩师曾为我取,”冯儒瞧他神情,也是疑惑他今日的古怪,“你可是突然对这些感兴趣?……京中倒也有书法名家精于篆刻琢印,你若是对此道有意,我也可在其旁为你相荐……只是你常年从军习武,怎么突然对这文士闲工起了心……” 付尘没再听到他后面的话,只是怔愣追问: “大人可知……贾允有字吗?” 冯儒见他如此追问起太监之事,心中纳闷,道:“贾允……并非士人,不过是曾随陛下的内侍,况且就算在阉人职分里,他也是武职太监。连颇通文墨的姜华都不敢冒文附庸取的东西,他如何会有……你今日怎么问起他的事儿了?” 青年接着不语,冯儒以为他仍在介怀先前战场之事,慰藉道:“你心性淳朴,关于贾允之事本也未必需要用此极端手段……如今朝中阉患散落,这私底的功劳也有你一份,许多事都莫要再挂心了,若有疑难困顿,可随时来找我,我自当竭力相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