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权臣 第2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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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仍不回答,自顾自地道:“其实沈大人可以尝尝猪肉馅的馄饨。‘没馅儿馄饨’不过是接头暗语,对上就行了,不必次次委屈自己吃馄饨皮儿。” 沈柒冷笑:“你这摊子上的肉馅馄饨我可不敢吃,谁知道是什么肉。” 老板笑眯眯地默认了,煮了一碗馄饨皮,洒上香醋葱花,端过去放在他面前。 沈柒没有吃馄饨,而是用一双筷子点住了老板带着污垢的手腕,看似动作轻巧,只需劲力一吐,筷头便将深深钉入骨中。 老板因这股充满威胁意味的杀气而敛了笑,筷尖下的皮肤泛起一小片寒栗:“既然同效命于一个主子,沈大人又何必次次吓唬小人呢。” 沈柒冷冷道:“藏头遮脸的那人是你的主子,却不是我的。我与他互相利用,各取所需罢了。鹤先生叫我向你要一份信物,日后好联络。” 老板另一只手在怀中慢吞吞地掏来掏去,掏出个儿臂粗、黑黝黝的金属筒子,上面布满凹凹凸凸的复杂纹路。 “这是个机关套筒的半截,寻常打不开,强行撬开便会自爆炸毁。只有与正确的另半截对接后,消息从彼端掉落此端,才能开启筒身,拿到消息。” 沈柒眼底掠过微芒,正要伸手去接,忽然听见身后不远处一声叫唤:“七郎?是你么?” 心下一凛,沈柒在极短的惊愕后,飞快地将半截金属套筒收入袖中。 他警告似的瞪了老板一眼,转头露出点意外之色:“清河……不是带世子玩耍去了,为何出现在此?” 苏晏走过来,笑道:“小孩子,精力旺盛也累得快,没两下就呼呼大睡,交代侍卫带回王府去了。我顺着东市街巷随便走走,刚巧遇到你。怎么,这家馄饨很好吃么,可我瞧着都没什么客人。” 沈柒当即起身,道:“我也只是随便试试,谁知偷工减料得很,一碗馄饨尽是皮。走吧,另找个摊子。” 他丢出几枚铜板在桌面,漫不经心似的说了句:“老板,你再这么坑人,在京城可就待不下去了。” 老板边一枚枚捡着,边口齿含糊地道:“待不下,待不下,客官下次再来,可就看不到小人这摊子了。” “做点小生意不容易啊。”苏晏叹道,在桌面又放下一锭碎银,拍了拍沈柒的胳膊,“走吧。” 两人往亮处走,昏暗灯光在身后拉出的长长剪影,很快就消失在幽暗无人的巷尾。 沈柒一路有些沉默。苏晏觉察出他神思不属,轻声问:“怎么了,有心事?” “……你有没有什么事,瞒过我?”沈柒冷不丁问。 苏晏一怔,笑道:“若是与七郎有关的事,应该没有隐瞒过。还有些事,我不知有没有必要提,倘若你问起,我也便照实回答。” 沈柒又问:“要是我有什么事……瞒了你呢?” 苏晏停下脚步,仔细看他。 沈柒的视线正掠过屋脊,看天中一线新月。夜市灯光映亮了他的侧脸,另一半脸则隐没于黑暗中,显得神情格外深峻。 “七郎。”苏晏唤道。 沈柒转过脸来看他,目光柔和又凝重。 “我想问七郎几个问题。” 沈柒点了点头。 “若你有事瞒我,这件事是不是你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是。” “‘瞒’与‘不瞒’的选择,是否出于两害相权取其轻?” “是。” “倘若有一日,我知道了你所隐瞒之事,你能否能承担起最终的后果?” 这回沈柒沉默了片刻,方才回答:“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一力承担。” 苏晏笑了:“那么这就是你心中认定,必须去做的事。对此我是知情还是不知情,又有什么妨碍呢? “或许将来有一天,你会愿意告诉我。或许那时我会非常生气,但我不会现在就挡住你的路,要求你说:‘七郎,你得听我的’。 “路是每个人自己走的,我们有幸能携手同行,但终究无法替对方迈步。” 爱让我们合二为一,但在爱之外,人生还有那么多的波澜壮阔,让我们仍然是自己。 沈柒怔忪许久。 他想,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一个人呢?甚至用“钟灵毓秀”四个字都渺于形容。 而这个人,此刻就站在身边,愿意与他将彼此安放在心上。 沈柒不顾来往的行人,紧紧抱住了苏晏。 旁人似乎在窃语些什么,沈柒不想被打扰,忽然纵身跃起,搂着苏晏蹬上墙头,紧接着蹿上了屋脊,引起一片惊呼声。 掠过重重屋脊,沈柒带着苏晏在夜风中疾驰,停在一处高达数丈的楼顶,下方是深幽的园林。 “这里没人能看见。”沈柒说。 苏晏小心地坐在倾斜的青瓦上,发现瓦片屋顶比看上去要坚固得多。他仰头看着漫天繁星,赞叹道:“这里大概也是整个京城除了皇宫之外,离天最近的地方。” 沈柒俯身半跪着,将他的上身缓缓向后压倒。 苏晏握住了沈柒的肩膀,惊道:“在这里?七郎,这也太……不行不行!” 沈柒只回了一个字:“行。” - 苏府主屋的寝室内,苏晏一面在心里咒骂沈柒,一面给自己满身的蚊子包涂上消肿解痒的青草膏。 沈柒则愧疚地表示,下次要先备好艾条点燃。 苏晏翻了个白眼,重新穿上衣物,说:“你别出城送我,免得与皇爷碰上,徒生事端。” 沈柒尖锐地“嗬”了一声。 苏晏无奈地安抚他:“你在这里送,也一样的。” 沈柒看他穿戴齐楚后,亲手将自己送的火镰挂在苏晏的腰间,系来系去,总觉得不端正。 苏晏握住他的手,苦笑了一下:“可以了七郎。别这么不放心,路上还有一千腾骧卫护航呢。” 沈柒这才停下偏执般的举动,深深看着他,许久叹道:“山水迢迢,你自己保重。” 苏晏乘坐马车,带着两个小厮,告别了隔壁宅院的阮红蕉,驶向城门外,与一千腾骧卫汇合。 腾骧卫仍由指挥使龙泉率领,褚渊等几位老面孔也在,但都是皇帝的御前亲卫,没有北镇抚司的人,高朔自然也没有随行。 微服送行的景隆帝与苏晏暂离了大部队,在仲春青翠的旷野中缓步而行。 满地野花簇簇,颜色细腻如春绪,两人踩着草叶上的露珠慢慢走,谁也没有说话,却不知不觉将手牵在了一块。 走了四五里,眼见就要到驿站了,皇帝叹道:“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去。” 苏晏对曰:“圣代即今多雨露,暂时分手莫踌躇。” 皇帝摇头:“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苏晏含笑道:“一一书来报故人,我欲因之壮心魄。” 皇帝终于停住脚步,手指抹去他鬓角沾染的一片飞花,郑重道:“少写奏章,多写信。” 少写奏章,催人无公事;多写信,频语寄相思。苏晏眼角潮湿,答:“臣遵旨。皇爷留步吧!” 皇帝吻了吻他雾蒙蒙的眼睫:“朕再陪你走一段。” 二人走到了京畿界碑附近,直到五里驿已近在眼前,官道上腾骧卫整理地列队以待,上来几名提心吊胆的太监,恭请皇帝回宫。 苏晏拱手躬身:“臣就此拜别,愿吾皇康寿长年。” 皇帝深深注视他,转身登上了马车。 苏晏望着马车远去的影子,半晌叹了口气,满怀离愁地往驿站方向走。 忽然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自背后响起:“两人一路诗歌唱酬,可真是风雅得很。” 苏晏猛回头——再往上看——见豫王一身玄色窄袖征袍,曲一膝坐在“京畿重地”的界碑顶上,另一条长腿慵懒地垂落在碑面。 “……王爷一早就来了?”苏晏问。 豫王一拍碑顶,飘逸跃下:“错,本王来了一晚上,就没离开过。” 苏晏想起与他深夜翻越城门,在京畿界碑下喝酒,忍不住笑谑:“一晚上在野地里挨蚊子咬,很舒服?” 豫王冷不丁拿手指勾他衣领,斑斓的蚊子包顿时露了出来,苏晏“啪”的打在他手背,板着脸将衣领拉好。豫王挑眉:“你浑身都是青草药膏的味道,想必比本王挨咬挨得多。” 苏晏问:“王爷是来为下官送行的,还是来嘲笑我的?” 豫王道:“本王想与你一同出京,西北上。” 苏晏一惊。 豫王“嗤”地一笑:“知道这是绝无可能之事,说说而已。” 苏晏微叹口气:“王爷……保重。” “这两个字应当我对你说。”豫王又逼近一步。 苏晏下意识后退一步,避免两人之间距离太近,引发尴尬。豫王却不理会,逼得他又后退几步,最终后背抵在界碑石上,方才带着点恶劣的笑容,说道:“清河保重。” 苏晏想从他胳膊下挣出去,不料对方却抽身后退,摆摆手道:“好了,送完了,我回去了。” “——就这样?”话音未落,苏晏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不这样,还想哪样? 豫王大笑:“原来你舍不得我?” 苏晏呸了一口:“厚颜无耻!” 豫王笑道:“承让承让。除了送行,我还想告诉你,阿骛昨夜开心得很,梦话里仍在叫‘干爹’,看来你真的很招他喜欢。” 提到阿骛,苏晏心情不知不觉松懈了些,真心劝道:“阿骛很聪明,王爷往后多用点心思在教导世子身上,别再把他弄丢在街头巷尾,或是扔给外人代管了。” 豫王想了想,道:“你是他干爹,不算外人。要是还不够亲,要不试试当后娘?” 苏晏一时十分无语。 他暗恼的时候,豫王哈哈笑着,转身走了,走出老远,还特意将两根手指并成剑,在空中向前划了划。 苏晏猜到了这个动作的含义: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他望着豫王渐行渐远的背影,面上逐渐浮现笑意,轻声应道:“是!靖北将军。” 太子没有来。 不过苏晏能想象到,太子非要来送行,却被皇帝勒令不许出宫,气得直跳脚的模样。想想就觉得又好笑,又心疼。 “……小爷,保重。”苏晏遥遥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