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二章 幻境幻境之内（四）
华幽眉间一皱，便见到清风大步推门走入，华幽眼眸微闪沉默跟上，便听到吱呀一声开门声响起，灶房木门突然打开，一个二十来岁穿着布丁布衣的女子小心翼翼端着一碗鱼汤走进房间，见到正在认真读书的男人，脸上满是温柔笑意：“夫君，你尝尝，这是今早在溪里网的鱼，刚才做好的。” 坐在简陋书桌后的男子，原本捧着书本看得着迷的动作被打断，抬起头来，面上便露出些许不悦来，看着女子：“谁让你进来的！” 女子面上的笑意瞬间化作讪讪，端着一碗滚烫的鱼汤不知如何是好：“我……我熬了汤。” 男子眉间松开，见得妻子如此张皇无措，叹了口气丢开手中的书，站了起来将她手中滚烫的鱼汤接过放在了一边，伸手准备扶着妻子，但见得她粗糙老茧密布的双手，不动声色的便松了下来，好声安抚道：“好了，快要大考之日，我得好好看书，你自去忙吧！” 女子容貌算得上秀美，但多年的劳作劳累让她肤色暗黄粗糙，双手老茧满是，比起同龄女子更是老了许多。如今和一身青衣布袍、但未曾吃什么苦，英俊年轻的丈夫相比，看起来就如同一对姐弟。见得丈夫下了逐客令，女子虽满心苦涩，但仍旧笑着走了出来回了房中。华幽透过破败的窗户见到女子满心苦涩的看着手中的手帕，手帕中是十来枚铜钱和一支银簪，显然是愁眉苦脸着丈夫上京赶考的费用。 华幽眉头紧皱，实在不知清风让自己来这里的意思。若是真心看戏，没了寞洵几人表演，那何必把他们丢在这里？若有深意，就华幽所知，那书儿分明是受不了清风神经质的禁锢方才离开，那和这场戏有什么关系？ 越是这般想，华幽就越发觉得古怪，思来想去间，偏头看了看此时犹如雕像般再在院中角落的清风，仍旧头颅低垂、满身阴霾，皱眉思索间便将头转了过来，索性什么也不再想。就当看一次人生百态了，比起当年自己亲身参与的百世，如今作为局外人，却看得更加分明，对她而感触也颇为复杂。 一心读书不闻窗外事的丈夫、不仅要操劳家中、更是要为了生计烦恼的妻子，女子对丈夫满心的爱慕与崇拜，须知古时能读书的人地位总是要高大上些，显然不仅女子这般认为，这位不事生产的丈夫亦是这般想的。他一边瞧不起妻子每日在田里和刺绣贴补家用，一边却又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妻子带来的劳动成果，华幽只觉得嘲弄至极。 那女子如此的不争气，甚至于对自己付出只觉得满心偎贴，一心一意为了丈夫，每每间不管多累多辛苦，看向丈夫的目光仍旧一如当初华幽所见的爱慕与崇拜，往往丈夫一个笑容、或是几句关心的话，都能让她开心一整天。华幽却觉得十分带入其中的憋闷，在这家冷眼旁观了两个月，见到女子为了丈夫上京赶考的银两日夜操劳、没日没夜的刺绣、做工，身体日益拖垮，而她那丈夫仍旧陷在一片书海之中，偏偏周围附近村子里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两个月后，女子仍旧未曾将银子筹备齐全，在丈夫满心失望中，她狠了狠心将当年的嫁妆和几块田买了个一干二净，丈夫踌躇满志的离开家中，女子就在许久的操劳中病倒。 房中咳嗽声接连不断的嘶声裂肺，原本还算得上秀美的女人眨眼间便形容枯槁，瘦得不成模样，却再没银子看病吃药，熬着病痛中唯一的期望就是远走赶考的丈夫。 华幽站在院子外，突然叹了口气。 突然间周围一片白雾席卷而来，破烂的屋宇简陋的小院一点点在白雾中消失殆尽，脚下再一次的天旋地转，这一次白雾还未曾散完，周围便传来一阵欢呼声音。 华幽眼眸一眯，在白雾散尽间抬眼看去。 人生有四大喜事，金榜提名时、洞房花烛夜，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 周围全是红彤彤一片，唢呐声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而起，高门大院内，意气风发的新任状元在周围人羡慕之中牵着盖头覆面的女子走了进来，媒婆唱诺的声音与唢呐喜悦尖鸣之声谱了一曲喜悦兴然的喜乐，新婚夫妇在媒婆唱喏中缓缓下拜。高台上是新婚妻子的父母，朝中阁老，三拜后的男子脸上满是意气风发筹谋得志、满脸喜色，转身在众人起哄中带着娇滴滴的新娘回了院子。 华幽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只觉得嘲讽又可笑至极，虽说这种事情太过狗血，乃至于现在她都能猜出后续剧情，但从开始便看得清清楚楚的华幽，仍旧为那个在床上病弱的女人叹了口气。 仿佛如她所想，周围又开始被白雾包裹，人来人往的恭喜声、欢愉声，意气风发声皆是渐渐消失干净，回过神来华幽再次出现在了那间破败的院中。男人高中的消息传了回来，十里八乡满是恭喜之声，妻子喜悦不已，从得到消息的第一天就开始在村口等，十天、半个月、一个月、四十天，直到两个月后，一个傲慢的家丁才送来了一封信。不识字的女人在村里长老将信念了一遍后，茫然无措的呆滞在原地，原本一边倒的恭喜声在此时全部化作同情与可怜、嘲弄与讽刺，那家丁傲慢至极的声音鄙夷响起：“我家老爷说了，念在你这些年辛苦的份儿上，这些银子就送给你了。”话音间，将一张百两银票丢给了她，随后鼻子朝天大步远走。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那张银票上，眨眼间便变得灼热与羡慕嫉妒，一百两对位高权重、有钱有势的人而言，少得就是一件首饰。但对这些终年劳作在土里的村民而言，却是一笔极厚的财富，所有人眼热至极，暗含嫉妒讥讽的声音接连落入耳中。 “真是好运啊，嫁了个官老爷，就这么照顾了几年，就有了一百两。” “可不是，这女人现在指不定怎么乐呵嘞。” “一百两、那可是一百两啊，出手可真大方。” “乐呵有什么用，人家都把她休了，瞧她那副病怏怏的样子，还能活多久？” “可不是，那可是状元老爷，怎么会看得上她。” “这幅人老珠黄的模样，也能当官太太？” 所有声音字字句句的刺入女人心中，她死死拽住了手中的银票，原本满心的喜悦在此时化作了周身的冰寒，仿佛身处地狱，那些声音犹如滔天巨浪将她打得人仰马翻，满心的绝望几乎将她压扁。 深吸口气，女人一向软弱苍白的面上蓦然勾起一抹嘲讽，一百两、一百两啊，这可真是大方，七出之条、竟是给自己安了三条，想到这些年的付出，她原本病弱的身体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是站得稳稳当当。死死捏着手中的银票，脊背挺直的转身走回去。 华幽眉头微皱，似乎剧情有些不一样。的确不一样，第二天女人将院子卖了，带着那封休书与银票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村里，带着满心的怨恨上京而去。 华幽一直跟在她身边，单身并且病弱的女人独自上京何其危险，经历过数次险境之后，她装扮成一个乞丐，几乎是乞讨入京，就算如此仍旧未曾动那一百两银子。虽然如此狼狈，华幽却见得她原本的软弱渐渐消散，点点坚毅浮现在面颊之上。终于上京，华幽又看到她艰难的告御状，被阁老家中为难，几近生死难过，终究是把状纸递了出去。她脊背挺直的跪在金銮大殿之上，对着皇朝所有高官却是怡然不惧。 并未哭诉，而是将这些年来她一一所做淡淡到处，语气诚恳并未添加一字虚言，眼见得那原本站在金銮大殿上意气风发的男人蓦然地脸色苍白，女人抬头奉上那封休书，语气凄然重重：“夫君，我自嫁给你以来，一心孝顺公婆、妻子的本分从未忘过。父母过世，家中贫困，我卖了大半嫁妆才将公婆厚葬，当年我未嫁之时，双手细嫩白皙，自从嫁到你家，做牛做马、何曾有过一丝怨言？你那不顺父母从何而来？我每日操劳、家中所有皆是一肩落在我身上，不仅田里地里，就连上房修瓦都是我来做，夫君可还记得我第一个孩子如何掉的、第二个又是如何掉的？后来夫君一心只读圣贤书，从未近我身，又何须把无子的名头栽赃到我身上。至于盗窃？” “我嫁给夫君家中之时，家中已是贫困至极，就连吃饭都成问题，全靠我嫁妆才渡过，多年来小妇人好不容易挣下些微家业，都卖了当做夫君上京赶考的资费，如此，不知那盗窃之名又是从何而来？” 女子一字字述说，男子脸色越来越苍白、额头冷汗淋淋落下，周围的目光几乎将他戳破，但突然间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说：“我给了你钱，那一百两、我给了你一百两！” “一百两？”女子嘲讽的抬起眼来，满目间又是哀戚又是讽刺，蓦然间转身朝着金銮殿重重跪下，额头血迹斑斑。双手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丢给了男子，字字啼血：“夫君厌恶我，给我一张休书便是，何须按上七出之条，让我活不下去，这是把小妇人往死路上逼啊。这一百两小妇人并未动一分一毫，还请夫君将那七出之条撤去，小妇人自请下堂！” 朝中轰然炸开一片。 男子彻底丢官，与此同时那阁老突然爆出与外敌沟通，全家上下包括那男子皆是被压入牢中，已待秋后斩头。 行刑那日，女子站在远处冷眼旁观，待得那男子头颅蓦然斩下，这才转头离去。这段时日她已然再次成亲，嫁给了个家中略有盈余的小商贩，如今和和美美一切太平…… 华幽复杂的看着那女子离开的背影，只觉得虽有解脱却多了几分难言的寂寥。 “好看吗？”清风的声音蓦然在耳边炸开。 神出鬼没数次，华幽已然一派平静，微然偏头想了想，虽开始觉得憋屈，但后来却的确痛快，于是诚心实意的点头道：“不错。” 满心阴翳的清风却是温和勾唇笑了笑，双目中虽说血丝仍在，却多了几分回忆与失笑：“你们女子就爱看这种戏。” 顿了顿不等华幽回答，他又说道：“书儿就最爱看，当年我和她在凡俗界游玩之时曾经历此事，但当年那女子却根本没勇气上京，捏着那张银票和休书在房中病死，尸体被随便掩埋，那张银票被村里人瓜分。当时书儿满心的抱怨为那女子不值，你说她如今看到这一幕会不会很开心？”话音落下之时，清风面带温和期待的看向她。 华幽眼中复杂至极，原本对清风的怒、恨、不甘不愿，此时却带着许多的叹息可悲，迟疑间点了点头，果然见得清风面上笑意开始扩大，他偏了偏头看向菜市口因为阁老家全家斩首。血腥味极其浓厚的街市，眼中厌恶一闪，袖袍翻卷含笑温声道：“我带你去看下一部戏。” 清风仿佛突然之间变得极为正常，带着她看了无数场世间百态，有悲有喜、有欢有苦，但却不像第一次那边变态。 书声朗朗的小院，已然长大的青年在离去多年后重新回来，华幽见到当年两小无猜却因为战乱分离数年的恋人再次相遇，就算知道这只是幻境，却仍旧觉得欣慰。 身旁清风早已没了之前的邋遢，衣袍整洁干净、含笑玉立，此时杵着那根拐杖面带复杂般叹道：“走吧！” 华幽沉默跟上，比起之前两人之间风声鹤唳的气氛，如今却是变得诡异至极，华幽默默跟在身后，周围一片片皆是再次化为白雾，两人一前一后就仿佛走在白雾组成的虚无通道之中，突然间眼前天旋地转，在一片翻搅之中华幽原本以为会落在下一个幻境之时，场景蓦然一阵扭曲的翻搅，只见得周围白雾突然被一片黑色覆盖，仿佛暗沉的无尽虚空，两人孤立在世间之外。 华幽脚下一顿，带着些许疑惑又有些恍然大悟的站在原地，前面清风亦是停下脚步，微然抬头看向空中，脸上原本算得上温和的表情瞬间阴沉下来，冷冽的声音蓦然在空间中响起：“幻空，你违背了我们的契约！” “有何违背之处？”突寂静诡异的黑暗中缓缓踏出一道身影，男子身姿欣长、容貌出色优雅，向来舒缓悠然的双目中此时冷淡一派，唇边含笑淡淡立在高空之中：“它履行了你们的约定，将我们放了进来没你命令不得放出，却不曾约定过不得让我们在幻境中保持清醒，或者说将你拦截诛杀！” “你……”清风在寞洵踏出瞬间，眼中杀意与怒色瞬间一闪，手中拐杖眨眼间一片青光升腾。 “废话作甚！”一道女子的娇姹蓦然从高空逼出，华幽猛地抬头，便见得恢复了原本模样的琼凌圣女满面狰狞杀意的看向清风，显然对之前那场闹剧的恨意深重。 一片金色佛光中，一直未曾见得的天勤和尚笑眯眯出现在半空之中，三人呈现包围之态，将清风围在中间：“阿弥陀佛，道友戾气太重，不如让老衲为道友清静一番。” “你们？”清风脸上青筋蓦然暴跳而起，杀意寸寸毕露，眼中清明渐渐被血色覆盖，但突然之间他眼中青光一闪，眼中恍惚一顿，再次恢复了之前风光霁月的模样。纹丝不动的双眸淡淡打量三人，而后竟是把目光落在了华幽身上，期望的含笑看她，轻声询问道：“你看了这么多戏剧，想听我和书儿的故事吗？” 他眼中的恳求太重，乃至于在这片对峙的场面中，华幽竟是犹豫之下微然颔首点头，琼凌圣女脸色当场变得难看，但寞洵与天勤和尚没有表示，她却是不敢轻举妄动。 “我与她相识在少年、本就是青梅竹马，从同一个城池中选入宗门。却不料踏入门中之后，她是门中天资绝艳的天才，我却是资质根骨皆为普通的外门弟子。书儿却从未变过，仍旧如之前一般待我，更是每月从自己份例中取出丹药灵石、细细讲解功法助我修炼，每次我突破一层，比她自己突破都还开心。”像是讲到了最为愉悦的事，清风满脸的煞气全被回忆的微笑代替。 “我二人所处门中本就是小宗门，当地一大宗派看上了书儿的资质，却是想要她当他门中大弟子炉鼎。宗门根本不敢拒绝，我想带着书儿逃出来，她却担心门中被为难，我暗算了她将她带走，而此时方才传来噩耗，宗门因此事惹怒那大宗派，昭告整个修仙界，若是半月未曾见得书儿，便将宗派彻底捣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