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智慧不够用

    鄯州西控青海，东扼河西，原本是陇右节度使治州所在。

    陇右节度使下辖秦、河、渭、岷、叠等河西十二州，乃大唐防御吐蕃东出的最强重镇。郭子仪、哥舒翰、王君廓、皇甫唯明等名将先后坐镇在此，屡破吐蕃大军。

    安史之乱后，陇右被吐蕃陆续攻占，现如今鄯州作为月神教核心区域，也是月神教大神庙所在地。

    与河西大部分州县不同，鄯州大部分居民为吐蕃人，为数不多的汉人在经过百年与诸族融合之后，也逐渐胡化，看不到昔日的内敛有礼，变得彪悍勇武。

    鄯州城中的大神庙巍峨雄伟，占地百余亩。主殿乃是城中最高大的建筑，屋顶上那轮新月直径不下十丈，一进城门就能看见，端得是气势不凡，堪称神迹。让人不得不心生敬畏、膜拜之情。

    此刻还未到正午，正是城中月神教信徒前来祭拜月神的时候，庙宇中香客如织，香火鼎盛，白烟袅袅。

    后山雄阔的钟楼前，一名皮肤黝黑、目光如电的白发老者，在几名上师的簇拥下，隔着白玉石栏俯瞰庙宇盛景，脸上挂着看自家欣欣羊圈的满意神色。

    “大上师，前些时日入侵的卑劣愚蠢唐国人，已经在岷州周边大开杀戒。我们低估了他们的实力，各部损失不小。唐国的岐王亲自来了，战力很是强悍，连普通上师都不是对手。现在该如何应对，还请大上师示下。”

    一名强壮高大的中年上师躬身说道。

    不怒自威的大上师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道：“神子昨日就该出关了，为何一整日不见他人影？”

    高壮上师显得愈发恭敬：“神子出关之后，听完我等对岷州形势的汇报，就直接出去了，到现在还未回来。”

    大上师微微皱眉。

    高壮上师等了半响，没有听到大上师对接下来行动的指示，有些着急，“大上师，属下是不是带人去岷州，将唐国岐王擒杀？”

    大上师不置可否，“唐国此番入境的修士，最开始只有五人，修为尚可。原本我们以为，那只是岐王为了缓解关陇战局行的奇招。此后入境的唐国修士，却忽然达到了百数，个个都有神仆实力，岐王甚至亲自到来。罅迦偲，你说说，唐国意欲何为？”

    高壮上师想了想，没想出个所以然，遂不屑道：“管他们意欲何为，这对无畏的吐蕃勇士来说都不是问题，我们只需要杀光就是了！”

    大上师摇摇头，眸中闪烁着精光：“之前唐国内乱，诸侯混战不休，月神教上下一致认为，这是我们趁虚而入攻占长安，在中原建立月神国度的不二良机。却没想到，短短两载，几大诸侯被人在反手间不是平灭就是收服，唐国基本安定下来。罅迦偲，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罅迦偲扰扰头，作思考状。

    实则他内心对唐国局势并不如何关心。

    在罅迦偲和绝大多数月神教修士看来，两百年前强大的唐国早就变成了孱弱的绵羊。英勇无畏的吐蕃勇士，可以攻占长安一次，就能攻占长安两次、三次以至于无数次。

    前些年要不是吐蕃内乱，月神教和释门相互厮杀，给了旁人机会，张义潮也不可能成势。

    事实上，饶是河西十一州归顺张义潮，月神教修士也没觉得有多大问题。所谓张义潮克复十一州，献图于唐国朝廷，在月神教修士看来就是一个笑话罢了。

    除了沙、瓜等西北寥寥数州在归义军掌控下，其它州县并无多少归义军驻扎。这些州县中的汉人虽然群起响应张义潮，致使各地变幻了城头大王旗，吐蕃修士、军队却没有遭到清洗、也不可能遭到清洗。

    除此之外，月神教的统治并未被颠覆，各地的神庙依旧顽强存在。

    张义潮一死，归义军内部因为争权稍稍内乱，在月神教的统一谋划下，各地的吐蕃人就趁势而起，迅速重新掌控了各个州县。其间几乎就没打过什么大战。

    现在高原、河西局势大体稳定，虽然各部之间仍有战事，已经无关大局，月神教的统治坚不可摧。

    在这种情况下，再度攻占长安，在罅迦偲看来是必然的。用大上师的话说，那就是大势。大势在手，莫说唐国内乱现在还未完全平息，就算平息了，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恢复鼎盛。月神教现在强者如云，月神国度的东扩已经不容逆转。

    罅迦偲道：“大上师，前些时候你说过，仙域之上唐国仙人已经撤出河西，月神之力已经笼罩这片天地。我们能趁虚而入唐国固然不错，不能趁虚而入，我们也完全有实力强势进入！强大的吐蕃勇士并不畏惧战斗。”

    大上师呵呵笑了一声：“道理固然如此。”

    说到这，他不再多言，挥了挥手，吩咐道：“准备吧。就像罅迦偲说的那样，强大的吐蕃勇士并不畏惧战斗，敢于冒犯月神威严的一切存在，我们只需灭之即可。”

    众上师神色一振，纷纷应是。

    等到罅迦偲等人退下，大上师脸上才重现浮现出沉思之色。

    他不跟罅迦偲等人多言，并不是认同了对方的观点，而是觉得以对方的智慧，实在是不值得他多说什么。说了对方也无法理解。

    整个月神教中，能够跟得上大上师思维的人，屈指可数。而其中可以跟大上师在智慧上平等论战的，唯神子一人而已。

    既然现在神子不在，大上师也就懒得跟一帮蠢货多言。

    升腾的香火白雾后，大上师的眼神深浅不定。零零散散的雪花下，他一直在咀嚼一个人的名字：安王李晔。

    别的月神教修士不清楚这个人，一直关注大唐局势的大上师，却深知这个名字背后的含义，他甚至完全了解发生在此人身上的一切事。

    吐蕃勇士拥有世间最强的个人战力，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智慧，他们可以只知道杀掉眼前的一切敌人，但作为他们的领路人——大上师，却必须看的长远。

    李晔这个人绝对不容小觑，绝对是值得倾尽全力应对的对手！

    中原内乱，动辄数十年，从来没有哪一次像这回这样，在短短两三年内，就被一名强大的英雄人物平定大局。

    纵然现在的唐朝境内，还有蜀王王建在负隅顽抗，大上师却从来都不认为，对方能够媲美诸葛孔明，成为阻挡曹操霸业的拦路石。

    更何况，现在唐朝境内，可没有孙权。

    更更何况，那位占据向来是霸业根基之地关中的岐王，竟然在自身势力并未遭受大损伤的时候，归顺了李晔。

    更更更何况，岐王竟然还甘受驱使，把自己当做一名将领出征在外。

    更更更更何况，那位岐王，还是败上师如折草的强悍存在！

    如果这位岐王没有归顺李晔，哪怕是与李晔对战一两年，归顺的稍微晚些，月神教就能完成今年凛冬的大祭祀，获得前所未有的神力加持。

    如此，他们就能在明年开春尽起强者，调集百万大军，对长安发动总攻，以势不可挡的姿态，开始吐蕃在中原建立神国的大计。

    届时，无论是岐王还是安王，谁还能阻挡吐蕃的步伐？

    “这该死的岐王！为什么就不争气些，为自己的霸业再努力一下？”饶是以大上师的心胸，也忍不住腹诽那位莫名其妙的岐王。

    “皇朝崩溃，天下大乱，英雄就算不起于草莽，也不该出现在宗室中。唐朝现在为什么会出现一个安王李晔？难道唐朝真的要中兴？”平静下来，大上师不禁抬头看天，向月神表露他的疑惑。

    唐朝是否会中兴还时隔稍远，大上师眼下不得不仔细寻思的，是河西局势。

    李晔派遣李茂贞带领百名真人境，到河西来大肆杀戮，到底所谓何事？他国内还未完全平定，所谓攘外必先安内，这个时候，他不可能对河西用重兵才是。那么他所图为何？

    大上师想不通。

    李晔虽然是宗室子弟，但毕竟是王不是帝，他扫平诸侯，已经是功高震主。现在又忙着在河西胡乱折腾，收获汉人的名声威望，就不怕皇帝猜忌？

    大上师还是都想不通。

    最新探报，李晔麾下第一勇将上官倾城，已经领兵十万到了秦州，他想干什么？李晔该不会以为，仅凭百名真人境，十万甲士，就能荡平河西吧？他绝对没有那么愚蠢！那么他这番胡闹，又有什么深意？

    大上师怎么都想不通。

    “难道说，李晔自觉功劳太大，对皇帝产生威胁，所以想要胡乱出兵，在河西折损一些部曲，背负一些无能的骂名，以此自污，消解一些皇帝的戒心？”大上师只能如此揣度。

    大上师觉得这个想法很有可能。

    再没有更合适的可能了。

    如果是这样，吐蕃应该如何应对？减轻对岷州的攻势，让李晔不能得逞？让皇帝继续猜忌他，这样君臣不合，就能有益于吐蕃来年大计。

    大上师越想越觉得头大如斗。

    向来对自身智慧引以为傲的大上师，第一次觉得自己智慧不够用。

    自己的智慧不够用，就只能指望有人为他分忧。

    月神教中拥有这个能力的人，只有神子。

    神子出关就消失了。他去了何处？

    大上师脸上的忧色、纠结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不无自信的笑意。

    他想起神子曾经跟他说过的一些话：

    “中原富庶，人杰地灵，是世间最好的洞天福地。在那片土地上建立的大一统王朝，一度成为天下最强大、最辉煌的王朝，拥有最灿烂的文明。我们要想成就万世功业，让神灵成为真正的天地之主，让子孙后代成为真正的世界之王，就必须在中原建立属于我们的国度！

    “中原每逢内乱，就无力戍边，这便是我辈趁势进取的时候。所谓的五胡姑且能够占据汉人半壁江山，统治过半汉人，先后建立十六个国度，并且最终由鲜卑、汉人的混血后代一统中原，开创强大的唐朝。英武无畏的吐蕃勇士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战士，月神是天地间最高贵的神灵，为什么我们不能创立大业？”

    大上师眼角的皱纹里也有了笑意。

    神子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

    非止是没有让他失望过，还一直是他的骄傲，是整个月神教的骄傲！

    他本身就拥强大修为，还具备吐蕃人最稀缺的无上智慧。

    与月神沟通后，更是得到月神赐下的神力。

    月神教修士只知道神子有月神赐予的神力，战力更上层楼。

    只有大上师却知道，神子战力的增强，并不是月神赐予的神力的全部，甚至不是最重要的。月神给予了神子一种神奇能力。拥有这种能力的神子，能够参悟万物，化身众生。

    如果明日长安出现了一位温润如玉的汉家公子，以诗词才学获得长安所有女子妇人的推崇，大上师也一点儿都不奇怪。

    神子出关即走，自然是去前方多方观察，窥探李晔对河西用武的真实用意了。

    大上师看着山下神庙中摩肩接踵的香客，恢复了古波不惊的气度，“唐朝的岐王啊、安王啊，就让我们独一无二的神子来会会你们。相信我，你们会感觉到惊喜的......希望不是惊吓。”

    想到最后，大上师孩子气般的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