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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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像琥珀里的蝴蝶」 「被世俗和流言的树脂包裹」 「让我们窒息并且死亡」 「也让我们相爱的姿态变成永恒的化石」 为何你手执我生命之线操控我飞翔的方向你错误地在地上奔跑我悲伤地在云端哭泣我不是你的风筝早晨醒来,久违的阳光刺破重重迷雾,被窗外那棵百年黄桷树分割得四分五裂,在我房间里筛下一地碎影。 我懒懒地坐起来,床单就像水银一样柔软地流淌到地上。我将手护在眼前,那眩目的光线刺得我双眼发痛。外面依然是奔流不息的江水,南来北往的货船,热闹沸腾的古街,喧嚣嘈杂的人群…… 我仿佛听见奶奶在楼下擦桌子时偶尔碰得木椅吱嘎作响。 洗漱完毕,我穿上昨天刚买的背心和沙滩裤,趿着木板拖鞋,不紧不缓地下楼。我沉重的脚步撞击得楼板咯噔直响,在狭窄的楼道里迂回不散。 起这么早啊,韵儿,怎么不多睡会儿?奶奶看我幽灵似的下楼,问道。 我……出去走走。您看,阳光真好。我冲奶奶回答,往外走去。 奶奶从柜台边的微波炉里取出一盒牛奶,说:喝了再出去吧。是该出去透透气儿了!我接过牛奶就往外走。穿过滨江路来到金蓉正街,磁器口依然那样具有活力,好像并没有因为我几个月的闭关学习而改变。陈麻花十里飘香,涛哥老鸭汤客来客往,三姐琴行丝竹管弦奏着清晨交响曲。古镇永远这样沸腾,我想。 我并不逗留于那冗杂市井,觉得他们与我无关。于是我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埋头前行,我希望寻找到一个角度,在那里可以审视自己的思想,审视自己的命运。三年的历练,终于结束了梦魇一般的高考,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达到妈妈的目标,我觉得虚脱,甚至不敢再去想象上重大的梦想。 我来到高架桥上,看嘉陵江茫茫的流水。阳光虽然美好,可也抹不去江上那道淡淡的愁雾。我的心情就像重庆的天气,永远蒙着那样一道灰暗,永远不可揭露真正的面纱。 风很大,有几个孩子在江边奔跑着放风筝。他们快活得仿佛与这个尘世无关,让我想起高鼎的诗句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我垂下头,看到有只风筝越飞越高。飘着飘着就飞到我眼前,此刻我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云端。那是一只橘红色的鲤鱼风筝,马拉纸面料,水竹骨架,巧夺天工的技艺,漂亮而且精致。 一阵风吹来,它就缠绕着桥栏边的路灯呼噜呼噜直打转。我看到那个漂亮男孩子的沮丧表情,于是我顺手解开了它,橘红色鲤鱼再次迎风自由而飞。我感觉到风筝的主人在雾霭之下冲我微笑,像一阵清凉的风,拂面吹来。 小韵!你在上面做什么?一阵惊悚的声音猛然从下面传来,将我从思绪中唤醒,我低头一看,是妈妈,她正站在江边的石阶上,一脸惊讶和惶恐,焦急地呼唤我。 我不喜欢在大清早就隔着这么远开嗓跟人讲话,像吵架似的,于是使劲向妈妈摇摇头,表示我没事。 妈妈并未善罢甘休,她折身返回,往高架桥的阶梯跑去。我知道她永远这么紧张我,我的一举一动她都小心盯着,否则她就不是我妈妈了。没办法,我无奈地摇摇头,欣赏一下阳光都这样为难。于是我只好往回走。 在阶梯中间遇到妈妈,她生气地质问:你大清早跑到这里做什么?你站在桥上做什么?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江里?我耍赖地抱住妈妈,拿过她手里刚买来的东西,说:我就是出来透透空气,晒晒太阳嘛,我不会去跳江的。我怎么舍得离开这么好的妈妈。妈妈便收回她的紧张,开始了说教一般的叮嘱:妈妈可就你这一个儿子,当然希望你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高考完了,是该轻松轻松,可也不能不打招呼就跑出去了呀。 我告诉奶奶了。老太太准奏了。我嘻皮笑脸地说。 妈妈敲了一下我的头,我佯装很疼似的撒娇。刚好这个表情被刚才我帮忙解开风筝线的那个男孩子看见了,他冲我爽朗一笑,说:刚才,谢谢你哦。 呵呵,不客气,邻里邻居的嘛。我快速地打量着这个手执线轴的男孩儿,跟我差不多大,高高的个头,荞麦色的皮肤,清爽的短发,淡蓝的t恤,七分牛仔裤,耐克的运动鞋,右脸有只圆圆的酒窝。 我顿觉自惭形秽,人家衣衫整齐,我却穿得这样邋遢;人家真心诚意地道谢,我却假惺惺地说是邻居,其实压根不知道他是谁。于是我只好拖着我妈,疾速离开,早点走出他的视线为好。 但那个甜蜜的酒窝,却成为今天最美好的一道风景,定格在我脑海里了。 于是我问:妈,焰子哥哥也有那么高个头了吧。 他去年不是给你寄过照片么,这么快就忘啦?妈妈说。 可是都过了一年了,说不定又长高了呢? 女长十六男长十八。焰子才十七岁呢,该是长高了。妈妈笑着说,人家只比你大三个月,怎么看着就是比你壮实。 我缩了缩肩,将细瘦的双臂藏在腋下,小声嘀咕:还不是让你给虐的。又是一道流星捶。 跟妈妈回到茶楼,桌椅已经给奶奶擦得锃亮锃亮的了,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老茶客们也都陆陆续续来了,他们依然那样谈笑风声,看到我妈妈都尊敬地叫上一声兰嫂。 妈妈吩咐我:你就在下面帮奶奶忙,我上去收拾行礼。于是妈妈就上去了,留下高跟鞋踩到木板时哐当哐当的声音。 今天生意不错,一开门就来了这么多熟客。隔壁的李大爷,是个退休老师,每天早上都要先来我们茶楼喝杯热茶再去小区里健身,四楼的曾姐,是白领一族,却不习惯于咖啡的氤氲气息,独爱我们上好的碧螺春。 我看着账本,今天的收入不错。正在我沾沾自喜的时候,耳旁传来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老板,来杯热茶。我没抬头,只顾埋头算账,并扔出一张菜单,说:自己选一样吧。 你们这里,就这样招呼客人的吗?很明显,这位客人不高兴了,于是我抬起头,并献上一副谄媚的笑脸。怎么会是他?我心里咕咚一惊,是你啊?他依然一副笑脸,将挽好的线轴和橘红色的鲤鱼风筝放在桌子上,翘着二郎腿坐下。是这儿的熟客了。 熟客?哦,那你要碧螺春还是铁观音?龙井还是普洱? 西农毛尖。他淡淡地说,脸上的酒窝漂亮怡人。 哦……我看看还有货没。我便转身,翻箱倒柜地寻找。最后,我一脸歉意地说:不好意思,西农毛尖没有了……你看能不能换一换……他还是那样淡定从容,笑着说:没关系。反正我也没喝过西农毛尖,想尝试尝试罢了。那还是来杯普洱吧,我一向喝这个。于是我熟练地沁茶,虽然不懂茶道,但在茶馆生活了整整六年,每天看着妈妈和奶奶给客人们泡茶,多多少少偷学到了一些。 他闻着那杯香气四溢的云南普洱,作了一副表示陶醉的表情。我讶异地看着他,我觉得他的表情就像一门艺术,高深莫测,能将每一种内心想要表达的内容百分之百地诠释出来。看到他这个表情,我就知道,他一定非常喜欢我泡的茶。 早茶时间大概已经过去了,喝早茶的客人逐渐少了。于是我在他身边坐下,搭讪道:对了,刚才你说你是这儿的熟客,但我从来没见过你。他呷了口茶,很烫,他吐吐舌头,他的脸在氤氲的热气后面若隐若现,那是一张青春、漂亮的脸。其实我们是三年前才从云阳搬到重庆的,我爸爸原来是云阳第一医院的骨科医生,后来跟我妈妈离婚之后,做了重庆第一人民医院院长的乘龙快婿,院长很快就将他调到本院,还在磁器口滨江路给我们买了房子。这三年来我在二十四中上高中,我没有住校,每天晚上放学回来,都要到你们兰舟茶楼喝杯热茶。 你在二十四中?我在二十五中呢!刚好我是住校,一个月才回一次家,周末又报了补习班,难怪没看到过你呢。那你们家住几号? 六十四号。他笑道,不远啊,就在你们家隔壁的对岸的隔壁的壁壁。我听着这复杂的地理位置,头都晕了。我最不善长的就是记地名,所以我是个典型的路痴。而且我很慢热,即使已经在这里住了六个年头,认识的人却少得可怜。 我叫熊泽恩,他们都叫我大熊。他开始自我介绍,你叫江韵?我一惊:你怎么知道?他指着墙上那幅巨大的写真说:你妈妈每天都望着那幅海报想念你,念叨你,她总是说,我们家韵儿可用功呢,是上重大的料——所以恐怕只要是来这里喝过茶的人,都知道你的名字吧。我看着墙上那张超大写真,记得那还是我刚上高一时候我妈强行给我拍的,说是以后上高中了不能常看到我,她要睹画思人。 写真上的我穿着一套中规中矩的校服,剪着标准的太郎式学生头,坐在写字台边,将圆珠笔搁在脑门上作思考状,幼稚到了极点。我脸羞得通红,憋屈地说:那是很早以前拍的啦!不要看了!我妈妈就这样,比王婆还要王婆,其实我昨天高考考得太差劲了,我就快疯了。估计连二本都上不了啦! 是吗?看到我羞红了脸,叫熊泽恩的男孩儿止住了笑,一本正经地说:要相信自己啊,也许命运冥冥之中会送给你惊喜呢。 对了,高考语文的作文题目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想你一定写的你妈妈吧,你们那么幸福。其实熊泽恩猜错了,我写的并非我的妈妈。当然了,妈妈是我生命里非常重要的人,但这次,我却选择了记录另外一个人。是那个人,让我彻夜思念,不分寒暑。我想,如果命运只让我选择一个人陪我度过一生,我会选择他。 我突然看到这个一直爱笑的男孩儿眼里淡淡的哀伤。刚才他提到他父母离异,我想,这一定是他眼里哀伤的来源。也许他每晚来这里喝茶,只是为了体味我们那浓厚的母子亲情吧,忽然间我有些同情他了。 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问道:那你呢?你考得怎么样? 不值一提了!熊泽恩脸上又恢复了笑容,我比较贪玩,不能跟你比。我也笑笑。其实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虽然奶奶和妈妈老是在别人面前夸我能干,夸我成绩好,但我知道,这次高考算是彻底完了,去重大的梦想非破灭不可。那是我发挥得最差的一次考试。 看到我苦笑,他仿佛看到我内心的无奈,便开导说:其实人生没有真正的成功和失败,只是我们看待问题的角度太绝对。就像这只风筝,当我站在江边仰望它的时候,觉得它飞得好高好高,可是你却站在天桥上用俯视的角度看它,觉得它飞得一点都不高。是吗? 我噗嗤笑了,口水差点喷到他的茶水里。你以后去做律师吧,口才不错。 你怎么知道我要考律师呢?熊泽恩故意用一种很惊讶的表情说,挺厉害的嘛,这么快就进一步了解我了。 茶已经喝完,他看了看时间,说:今天我弟弟出院,我得走了,等会儿去医院接他。 哦。我失神道,好吧。他把一张五元的钱给我,我还给他,不用了,我请你喝。他便高兴地转身离去,我叫住他,指了指桌上的风筝。 送给你吧!他说,但愿你能像这风筝,越飞越高。 谢谢你。我说。 我回到柜台,继续算账,他折回身来,匆匆地在账本上写下一串数字,说:这是我手机号码,记得联系!我目送他消失在路口,觉得一切笃定。没有了之前的怅然若失,反而变得释然了,我瞟了瞟桌上躺着的纸风筝,又想到他安慰我的话,或许我不该太纠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