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待那少年走近了才发现,他手中拿着几串红得极其剔透的冰糖葫芦,甚至嘴里还叼了一粒。 少年见虞归晏狼狈地倒在地上,蹙了蹙眉心,立刻不由分说地赶开把刀架在虞归晏脖子上的禁卫。 禁卫皆是重景德自皇宫带来,自然见过重寻译,见重寻译竟要真的握住刀刃,哪里敢拦重尚书嫡子,又怕手中刀剑伤到了他,只得不断闪躲,但重寻译可不管受到掣肘的禁卫,一心只想把虞归晏拽起来。 一来二去之下,重寻译已经成功避开禁卫,把虞归晏扶了起来。 扶了虞归晏起身,重寻译又把手中的冰糖葫芦一股脑地塞给了她,孩子气地抱怨道:“乔兄让我好找!我就去买个冰糖葫芦的功夫,你就不见了。” 虞归晏愣怔地看着少年一系列称得上极其霸道无礼的举动,错愕不已,直到少年将微微带着他指间温度的糖葫芦塞到她手中,她才逐渐缓过神来:“你......” “我什么我!”少年又塞了一颗糖葫芦到嘴里,“别以为这样磕磕巴巴装可怜就能逃过明天请我吃酒的命运!”少年瞪了她一眼,凶巴巴地道,“没门!” 虞归晏被少年一连串话堵得根本没法开口,其实她只是想问一句他认识她吗? 可转念一想,她这具身体根本不是自己的,说不准还真和这少年认识。 重景德见状,眉心蹙得更紧,低声训斥道:“寻译,不得无礼!” 重寻译似这才想起来还有旁人在,遂赶紧把虞归晏护在身后:“父亲,不知道我朋友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般生气。”他躬身长揖,“若是子安有什么不对,我在这里代他向父亲请罪,希望父亲能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我们这遭。” 重景德没有拦重寻译的话,只是眼角余光瞥向一侧的顾玄镜,见他没有发怒的迹象,稍稍松了一口气,却没有回答重寻译的话,而是道:“还不过来拜见镇南王。” 重寻译吃了一惊,顺着重景德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然在马车侧见了撑着二十四骨油纸伞、一身胜雪白衣的顾玄镜,旋即一作揖,执的是敬礼:“寻译见过王爷。” 重景德也随之躬身行礼:“犬子无状,惊扰了王爷,还望王爷恕罪。” 重寻译虽然未曾见过封地位于淮安的镇南王,但镇南王年少成名、惊才绝艳,与君氏家主一并被世人誉为大秦智囊,他却是知晓的。 思及此,他不由得好奇地抬了头,想偷偷瞄一眼传闻中名满天下的镇南王到底是何等模样。然而才刚刚有所动作便被身侧的重景德发现了。 重景德狠狠瞪了重寻译一眼,见他不老实地向他比了个手势才低下了头,气得鬍髥都晃了晃。 镇南王面前都敢放肆,他迟早有一日要被这逆子气死! 虞归晏淋了太久的雨,又乍一遇到了顾玄镜,身子发软得厉害,没有了重寻译的掺扶,便无力地半跪到了地上,手中的糖葫芦也随之滚落在地。但这样的角度却恰好给了她看顾玄镜情绪的便利。 即便隔着厚重的雨幕,可她却清晰地瞧见顾玄镜在听了那父子两的话后稍稍倾斜了伞沿,那淅淅沥沥的雨便顷刻间沿着玉骨垂落而下,飘扬到他转动着的玉扳指上。 顾玄镜虽然情绪不外露,但他沉思时却极喜摩挲拇指上的玉扳指。 她还想再看仔细些,可却忽然感受到他的目光向她望了过来。哪怕隔着厚重的雨幕,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出那犹如实质的目光,寒凉迫人。 虞归晏闪躲般避了开来,那压抑的窒息才仿佛好了些许。她垂下头微微喘息,那目光太冷厉,让人无端敬畏。 顾玄镜回笼视线,眼底的温凉未散,轻缓的声音染上了雪意:“重大人言重了,令郎率真开朗,本王并无怪罪之意。” 虽然顾玄镜这般说,但重景德却不能肯定他是否不悦,他思忖须臾,又见自家儿子那蠢蠢欲动的姿势,暗自叹息了一声,看了一眼虞归晏,无奈开口道:“此子行举无状,失礼王爷驾前,但望王爷念在他是因病发而失仪,饶恕了他这遭。” 顾玄镜温和一笑:“本王尚有一问,劳烦重大人与令郎稍候片刻。” 重景德自然不敢开口阻拦,也没必要阻拦,寒暄了两句,便拽着重寻译让了开来,见重寻译还隐隐有些不乐意,立刻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重寻译撇撇嘴,但到底没再固执。 谁也不知道顾玄镜有没有注意到重氏父子俩的举动,只见他轻撩衣袍在侧,在虞归晏身侧半蹲下.身,雪白长袍随着他的动作浸湿了水,但他却依旧从容优雅:“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虞归晏见顾玄镜竟不顾身份地在她身侧蹲了下来,一时间越发心乱如麻,又还如何理得清自己的思绪,细细去想如何应对他。 更何况她也确实没有这身体原身的记忆。 好在她没纠结多久,便有人替她回答了。 重寻译还以为顾玄镜要问什么要紧问题,没成想他竟然是问这个,他看了看略显无措的虞归晏,抢先道:“这个寻译知晓,乔兄姓乔名子安,几年前自凉州迁居长安,是乔尚书远房表亲。” 重景德低声呵斥:“住口!王爷并非问你。” 重寻译委屈:“乔兄被王爷的威仪惊到说话都不利索了,雨又这般大,儿子也是担忧王爷贵体,又因着和子安是朋友,所以才斗胆擅作主张地帮他回禀了王爷。”他指指暗沉的天,笑着讨好地向重景德道,“父亲你看,还在下雨呢。让王爷一直淋雨也不好啊。” 重景德板着脸冷哼了一声,但到底没再训斥重寻译,他这个儿子没规矩惯了,现在也训不出个样子来,至少不得罪镇南王便是万事大吉。 闻声,顾玄镜不轻不重的目光自虞归晏身上收回,缓缓站起身来,忽而轻笑了一声,竟是接了重寻译的话:“重公子年少恣意,当真是当世少年郎,颇有乃父之风。” 一句不知到底是褒是贬的话。但到底让虞归晏高高悬起的心放下了些许,至少看起来顾玄镜不会再追究她的事情,眼见着顾玄镜又与重景德客套地寒暄了数言才上了马车。 直到顾玄镜离开,她心里半悬的那口气才彻底放松下来。完全放松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连半跪都无法维持,身体一歪就要倒在雨中。 重寻译赶紧扶住了虞归晏:“哎哎哎,乔兄!乔兄!”眼见着她的眼睛渐渐要阖上,他赶紧拍了拍她的脸,“乔兄,你还好吧?别吓我啊!” “我没事。”虞归晏朝重寻译虚弱地笑了笑。 重寻译松了一口气:“那还好,那还好,你要是......”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松了的那口气就被她一句话重新提起:“就是有点头晕,想睡觉。” “啊?”重寻译哭丧着一张脸,“不是吧?现在想睡觉?”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还好啊,没发热......不过这身湿衣服确实要换了。” “劳烦......”虞归晏刚说到一半,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并不知道这少年郎姓甚名谁,一时之间便卡住了话。 重寻译向来大大咧咧,并没有察觉到虞归晏的异常,只道:“我先带你去找个地方换件衣衫吧。” “劳烦你了。”虞归晏借重寻译的力道站着,轻轻点头。 “嗨,”重寻译一边抬手握住虞归晏的手臂,让她的左手搭在他的肩上,一边右手就要搂住她的腰身,“我说乔兄啊,你怎么还是这么客气啊,我俩谁跟谁。” 他的右手搂住她的腰身那一刹那,她便是不自然地一僵,甚至险些想要直接挣脱他的手。 即便已经恢复了现代的记忆,知晓男女之间因为掺扶而这样搂着也并不算太过出格,更何况这少年似乎还不知道她是女子。可她在这个时代没有记忆地生活了十多载,接触过的男子除了孤山圣手便是顾玄镜,从未与别的男子这般亲近过。有些印记也不是说能磨灭便能磨灭的。 她愣怔了须臾才回过神来,害怕他发现了她的异常,赶紧去瞧对方的目光,只见那少年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只一边脚踢了踢散落在地的冰糖葫芦,一边念念叨叨:“可惜了我的糖葫芦啊!才吃几颗呢!” 情绪似乎可以感染,这样清朗的少年,让虞归晏本来沉重压抑的心情好了不少,她笑了笑:“我下次赔你,请你吃你喜欢的。” “你说的啊!”重寻译低沉的语气一下变得愉快,如数家珍地点起长安的从食来,“下次我不仅要吃冰糖葫芦,还要吃城南那家香酥鸡,以及城西的雪泡豆儿水。乔兄啊,你可不许耍赖!” “不......”耍赖 “耍赖”二字被一阵疾风扫过,一匹汗血宝马风驰电擎地从二人面前而过,马蹄踏起的雨水不可避免地溅了些许到两人身上。 重寻译自幼锦衣玉食长大,何曾被这般对待过,不止身上溅了些水,连嘴里似乎都呛了些,他嫌弃地“呸”了一声,“这人怎么这般急?” 虞归晏笑了笑:“可能是要追什么人才急了些,他也没甚恶意,方才经过我们时还特意绕了对面的路,放缓了速度,不过是路面积水过多,才溅了过来,我们走吧。” 两人刚走出两步,那厢又传来一道女声:“世子爷慢些,春雨寒凉,您还没带披风呢!” 前面那打马而去的人明显是男子,声线低沉而磁性:“长说姑姑放心,我自有分寸。” 长说! 虞归晏迈开的步伐蓦然停了下来。 是长说吗? 顾玄镜方才走了,长说本就是顾氏一族的暗卫,武功并不弱,现在跟上顾玄镜倒也说的过去。 可是长说竟然唤适才打马而去的男子为世子爷。而听声音来看,那男子便是还未弱冠,但至少已是可以成亲的年纪。 而她自绝于静心湖时,被顾玄镜封为世子的闻祁不过才八岁! 可除了闻祁,她想不到能让长说称为世子爷的顾家子嗣还有谁。 若打马而去的少年真是闻祁...... 虞归晏陡然愣住,满目震惊。 到底多少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 长说(yue四声) —— 病娇顾闻祁露了一面........然而两个男主还活在传说中........ 顾闻祁不是顾玄镜的娃!!也不是女主的娃!!但是养在女主和顾玄镜膝下! —— 是的,本文的时间线是往后延伸的,不是重生到女主嫁给顾玄镜之前。 想写一篇时间线往后延的古早文,我不想女主重生到嫁给顾玄镜之前,那个时间段,只有女主一个人记得一切,一个人在苦苦挣扎,其他人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全世界都忘记了,就你一个人还记得,这太惨了。 要痛大家一起痛,凭什么要女主一个人负重前行。 哦不,马上女主就不痛了,让顾玄镜和乔青澜自己痛吧。 第4章 玲珑缠枝莲玉佩 她侧目望去,只见空旷的街道上一打马身影渐近,哒哒的马蹄声也随之清晰,马背上是英姿飒爽的蓝衣女子。 周围的一切都逐渐安静,渐暗的天色里,唯独那抹蓝色越发清晰。 那蓝衣女子似乎上了年纪,华发渐生,容颜也不复往昔,连笑容也没有了,整个人显得威严又冷酷,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犹似一把出鞘的利剑,虽染了霜华,可却依旧寒气四溢,而那担忧的目光却与记忆中如出一辙。 与那蓝衣女子目光相触的一瞬间,虞归晏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疯狂绝望与不可置信交织翻腾。怎么会这样!顾玄镜分明分毫未变,可一向爱笑、会安慰她、一直守在她身侧的长说却垂垂老矣。 怎么会! 马背上,长说微蹙了眉心,勒着缰绳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这样的目光太熟悉了,沉痛而怜惜,与娘娘的目光一般无二。 她渐渐放缓了速度,目光在虞归晏眉目间逡巡着,多少年来如静谧寒潭的眼底隐有情绪翻滚,复杂而沉重,那承载了多少载的沉痛仿佛要破体而出,凌厉地刺伤旁人。 虞归晏微微张了张嘴,想要开口说什么,可是一开口,却陡然失去了声音,似乎说什么都是多余,都那样苍白无力。那般爱笑的长说变成如今这样,她们之间横亘了多少载、多少人,又有多少往事。 那些过往于她而言是沉重的,可是于爱重她如命的长说而言又何尝不是? 她尚且能自私地以自己时日无多为借口,丢下一堆烂摊子给长说,自尽于静心湖。可是长说呢?她又该如何? 该如何面对自尽的她?该如何面对突然失去母亲的闻祁的追问?又该如何面对顾玄镜的责问拷打? 她发现,她竟然完全想象不出长说这些年到底是如何独自撑过来的,只隐隐能从那斑白的华发间窥见一二。 重寻译隐隐觉得两人间的氛围有些不对劲,可他看了半晌,也没瞅出个一二来,于是他索性开了口:“乔兄,怎么了?” 虞归晏一怔,渐远的思绪被重寻译突然的声音重新拉了回来,眼中的雾气散去,游离哀痛的目光也渐渐沉了下去。 她还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也不知道镇南王府现如今又是什么光景,更何况......她垂眸看了看自己光洁无暇的手,更何况她还不知道要如何与长说解释自己这样惊世骇俗的重生。 所以现在还不能贸然和长说相认。想通了一切,她敛了情绪,轻摇了摇头:“触景生情,想起了些不怎么愉快的往事罢了。” 虞归晏的声音不大,但也足够武功不弱的长说听见。闻言,她眼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隐隐散了些,目不直视地打马自两人身前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