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节
樊凡指着那条标语,笑得很夸张,隋轻驰当时不是这个反应,他总觉得那时的隋轻驰像个演员,演出了一个令人神魂颠倒,目眩情迷的恋人。 舱里依然宽敞透亮,窗明几净,舱外的风景没有改变,只是舱里的人不同了。 越往上越安静,当四周再次被纯净的蓝色包围时,连好动的樊凡都静了下来。 “错哥,你写这首歌时在想什么啊?”樊凡问。 “……就是想和喜欢的人坐在这里。”傅错望着窗外,说。真的也没有别的了。 摩天轮一点点抵达最高处,樊凡就坐在对面,举着手机拍着窗外,傅错却忽然觉得有些孤独。 摩天轮最高处的心愿,是希望西风也能一点点抵达顶点,樊凡可以为他妈妈买一套电梯房,别再画大饼了,谭思能带他们去穷游祖国,学贝爷在野外好好地撒个欢……除了这些以外,要是还能够实现十七岁时站在星河体育场外的那个心愿,就好了,哪怕一生只有一次,也算没有辜负一生一次的青春。 那天从摩天轮下来时,天边已染满晚霞,樊凡说:“错哥,我会唱好这首歌的,你信我。” 傅错也不知道说什么,他好像已经无法再被别人的承诺打动,最后只说:“我觉得你不用学他。” 做你自己吧,没有人模仿得了他。 两天后pk赛正式开始,16支队伍要进行现场抽签,然而负责抽签的不是他们,而是三位明星评委。法老抽第一组pk的乐队时,备战间里鸦静得落针可闻,每个人都盯着法老的手,提心吊胆。 傅错看着第一组两支乐队上场pk,到这一刻,身处备战间的他们也很难再全身心投入到舞台演出中了,投票的环节冗长又煎熬,每一支乐队为自己拉票时说的那些话,都触动泪点,因为那些难处,那些沉浮,所有搞乐队的人都经历过。当比赛结果出来时,看着其中一支乐队含泪离开,便会有一种无助感,他们16支乐队在台上其实并没有特别大的差距,都是一群靠着自己的音乐去打动别人的摇滚人,可是前16和前8的差距,也许之后在他们之间就是一道天堑。 录了不到一个小时,已经淘汰掉两支乐队,回来的人也并没有显得很开心,更多是如释重负,劫后余生。 轮到隋轻驰了,主持人拿着卡牌走到他面前,隋轻驰没怎么犹豫,抽了左数第一张。 主持人点头:“好的,第三组要pk的乐队是……” 隋轻驰看了一眼牌面,朝摄影机举起来:“达姆弹。” 全场都在鼓掌,这是第一次抽出排位高的乐队,观众自然十分期待,备战间里却只剩下更胶着的紧张,达姆弹的五位成员跨出座位,准备登场,每一个人的背影都不轻松。 主持人背过身把牌面又洗了洗,转过来说:“好,请抽另一张。” 隋轻驰准备抽左数第二张,主持人突然挑高眉毛,问:“你确定吗?” 旁边的莎夏看了主持人几眼,劝隋轻驰:“再选选吧,你再选选!” 隋轻驰眼睛盯着主持人,是非常锐利的眼神,备战间的其他人都在紧张地祈祷:“不要选这张!”“那张肯定排位很高!”“我觉得东哥不会突然诈他的吧……” 隋轻驰依然抽了这一张,傅错一点都不意外,备战间里响起一片“我就知道”“就是这么不为所动”的哀嚎声。 主持人笑道:“不管我怎么洗牌你都是要从左往右抽的吧?” 隋轻驰没有回话,备战间的屏幕上看不见隋轻驰的牌面,只能看见隋轻驰抽出卡牌低头看了一眼后,喉咙快速地咽了一下。 傅错听见身后某乐队的乐手在说:“看他的表情应该是排位高的了……” 主持人道:“和达姆弹pk的乐队是……” 镜头里,隋轻驰捏着那张牌一直在看,傅错心中突然涌起强烈的不安。 “第三组pk的乐队是达姆弹和……”主持人第二次cue到隋轻驰。 隋轻驰把那张牌翻了过来,喉咙滚了滚,说: “西风。” 第五十五章 傅错想过,要是再回到那一天,有没有什么办法挽救,即使挽救不了西风,起码挽救谭思,但是怎么想都想不到,就像事后看到谭思行车记录仪拍下的画面,明白自己已经什么都做不了。 达姆弹很强,但那时他居然也没有害怕过,在他心底有一个不为外人道的秘密,那就是只要他们拿出最好的自己,只要西风的表现不输给达姆弹,评委席上就一定会有十票是属于他们的。 尽管比赛以来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过,连在舞台上都没有对话过,他不知为何就是这么笃信。在他,和那个被他在废弃仓库的篮球场上堵截的少年之间,不需要说话,只需要一个眼神,就知道彼此之间仍有默契。 他也相信谭思,相信ak,相信樊凡,相信西风,这首恋爱主题的歌,他也不是随便写写,那个摩天轮,它真实地存在,既然它打动过西风的歌迷,也一定能打动台下的观众。 达姆弹上台演唱时,他们就站在第二舞台,看着主舞台上那只成军才五年,原装首发,令人羡慕的年轻乐队,为观众带来了一首俏皮甜蜜的朋克风作品,达姆弹的五个少年,其中有四人都来自中产阶级的家庭,西风和他们太不同了,面对这样的乐队,又羡慕,又自卑,又不甘。 他忍不住看向隋轻驰,心想他会怎么看达姆弹,会不会和自己同样的心情。 隋轻驰穿着一件白色无袖t恤,胸口印着一只硕大的猫头鹰头像,那只猫头鹰的眼睛很像此刻的他,沉默警惕,透着锋芒,他一直看向主舞台的方向,脸上没有特殊的表情,傅错注意到他戴着铆钉朋克手环的左手放在靠椅的扶手上,手指不时搓揉着,不管隋轻驰做怎样的造型,穿怎样的衣服,左手手腕一定会佩戴手表手环,当年在西风时,很少有歌迷注意到他的左手的状况,这么多年,那道伤疤其实已经淡得看不见了,但他现在获得的关注度太大了,是一点破绽都不能留的吧,傅错心想。 达姆弹结束演出,双方交换了舞台,主舞台的地板上还有方才飘落的彩带,台下观众还沉浸在达姆弹带来的快乐摇滚中,这样的快乐摇滚真实地感染人,只是他注定写不来。因为他经历的那段爱情,就算在最青涩,最幸福的时候,也不是这样的。它始终夹在支离破碎的生活里,不是什么空运来的玫瑰,只是一把廉价的塑料花。所以他和隋轻驰总是想从粗鄙的生活中逃出去,从狭小的出租屋,逃到livehouse的灯光下,带着他们的吉他,和最值钱的爱情,去音乐和梦里避难。 现在的隋轻驰,还会想要去哪里避难吗? 钢琴琶音的前奏像小溪,带走了达姆弹制造的夏日情怀,当樊凡唱出新填的歌词,傅错想到的却是livehouse不大的舞台上,当这首歌那么有幸,能被隋轻驰第一次唱起的时候…… 樊凡那把躁动的摇滚嗓后,是隋轻驰总是充满迷幻气质的声音: “一点点,靠近你的脸……” ——maybe you will never uand... “一秒又一秒,停下了时间……” ——what i truly meahat day i said... “我宁愿,它永不落下来” ——when i said it moved in your eyes... “挣脱了束缚,去宇宙的深处” ——sometimes to my heart,sometimes to my lungs... 然后是吉他的高光时刻,踩下效果器,用那个最梦幻的电音,带所有人挣脱掉束缚,去音乐和梦里避难。这个人生的避难所,叫做西风。 那时的他尚不知道,这一段吉他的高光,也将是西风最后的高光时刻了。多年以后,每当他喝醉,或是昏昏欲睡,意识还朦胧时,眼前还会情不自禁浮现那日的情景,耳边甚至听得到声音,他听到的不是某一个人,某一把乐器的声音,而是所有声音融合在一起,成为一种声音的声音。以前总是觉得,樊凡的声音多少还是游离在乐队之外的,可在那一刻,那个二十三岁小伙儿的声音完美地嵌入了西风的光谱中。让他听见了另一种可能,失去隋轻驰后,另一种可能的西风的声音。 真美啊,那是樊凡加入西风后,他们最棒的演出了…… 来自观众的反馈,真的一点也不坏,不管傅错如何回想,当天他们的表现真的真的不差。主持人让两支乐队给自己拉票,他们按事先约好的,把发言的机会让给了樊凡。 “因为只有一分钟的时间,所以我准备了一下,”樊凡从牛仔裤兜里摸出了一张小纸条,傅错都有些意外,他之前在排练室就看见樊凡趴在地上写着什么,没想到是这次的拉票感言,观众都笑起来,很小的一张纸条被樊凡捏在手心,语速飞快念着,“首先非常感谢三位哥哥,感谢你们让我加入西风,虽然我现在是西风的主唱,但我知道自己其实还差得很远,我一直是以粉丝的心态来做这个主唱的,然后我们的队长傅错哥,”他回头朝傅错看过来,“真的给了我很多帮助,我总是破音,找不到感觉,他都会像哥哥一样带着我。不管是作为主唱,还是作为粉丝,我都爱这支乐队,有人说西风的歌又丧又假,可我就是觉得他们的音乐能让我流泪,我觉得每首歌都浸透着眼泪和汗水,我还知道他们真的很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所以请大家投西风一票!他们真的值得!谢谢!” 樊凡鞠躬的时候,主持人笑道:“写小抄是有用的啊,一分钟还没用完,”他又转向傅错,“那作为队长,对你们忙内的发言还有要补充的吗,你还有十五秒~” 傅错看向笑得很不好意思的樊凡,低头凑近主持手上的麦克风,说:“不要说他们,是我们。” 这大概是他在舞台上说过的最肉麻的话了,ak举高了手在鼓掌,谭思搂住了差点哭鼻子的樊凡的肩膀。 在乐迷投票环节,他们拿下了160票,达姆弹是140票,在媒体投票环节,西风84,达姆弹116,他们输给达姆弹32票。这没什么,投票的媒体代表说过,之所以选择达姆弹,可能是因为他们更有潜力。这是不争的事实。但即便票数落后,也不代表他们没有机会,到这时,他依然觉得他们是有机会赢的,所以当法老投出第一个属于他们的10票时,心脏都用力震了一下。 轮到莎夏了:“我很早就投好票了,两支乐队我都很喜欢,但可能我和媒体投票的标准不一样,我只看这两首作品的创作水平,达姆弹那首歌写得非常好,但西风就不只是好的程度,这首歌这么抒情,但旋律一点都不芭乐,不流俗,编曲乍听很简单,但和声编排里有很多巧思,他们的和声,包括他们的编曲,有一种画面感,这是很高级的。而且我不知道你们听出来没有,ferris wheel是一首有故事的歌啊,可能是经历的原因吧,爱情这个主题,这一次的确是西风更打动我一些。所以我的十票投给西风。”观众席上传来掌声,莎夏继续道,“然后我想对樊凡说,有人说你们又丧又假,但生活的本质就是丧,而你们在丧的时候还在构建这些美好的东西,可能才会被人说假,但我不觉得假,我觉得这很戳我的心。幸福的时候唱幸福,丧的时候唱丧,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这没有什么特别的,你们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是无病呻吟,那些才是假。生活并不那么美满,却一直唱着美好的东西,哪怕只是幻想出来的美好,哪怕只是逃避痛苦的避风港,那都是一种力量。你们的音乐,就像你们的乐队名一样,是在寒冬里做的春天的美梦。” ……寒冬里做的春天的美梦吗?他又有些醉了,身上忽冷忽热,分不清自己现在是26岁,站在舞台上,和自己的队友在一起,聆听到这句高到不真实的评价,还是已经29岁,孤家寡人地坐在酒吧的吧台,身边坐着一个大半夜来找他喝酒的天王巨星。 那个时候,他曾满心感激谭思为乐队取了一个好名字,一个冥冥之中将乐队带向浪漫主义怀抱的名字,一个让他即使再迷茫,再低潮,也没有将丧气写进歌里的名字。 可是他现在浑身都是丧气,浪漫主义已经与他无关了。 凌晨三点,没开空调的酒吧里寒气侵袭,他终于一点点从记忆中抽离出来,可以像个局外人,审视着记忆中那个26岁的自己,那个满怀期待的西风的吉他手,自以为终于战胜了命运,一切雨过天晴,他正看向舞台右侧的计分屏幕,那上面的数字,很快就要击沉他的世界。 他转了下头,很想问一下身边的隋轻驰,投票时你在想什么,你能说出来让我痛痛快快地恨一回吗?因为直到今天我都想不出为什么。你知道事后人们是怎么说的吗?他们说“怕隋轻驰黑幕达姆弹的,现在你们放心了”,他们说“隋轻驰对西风是真的恨啊”…… 所以你真的就这么恨我们吗? 可是他不会去问,隋轻驰放下酒杯看着他,他就收回视线,盯着那杯红酒,怎么又变成红酒了,之前不是香槟吗? 他不会去问隋轻驰为什么的,因为那代表他还在意,代表他真的没有从西风毕业,甚至没有从隋轻驰那里毕业。他不想让这个人笑话,不想给他那种胜利的快感。 吧台对面的玻璃映着隋轻驰的脸,架子上酒瓶潋滟的光簇拥着这个人美好的模样,他两只胳膊懒懒地拄在吧台上,正低头看手机,面前放着一杯红酒,像是画家为了装点他画上的,是他的配饰。他看起来那么安静无害,傅错耳边又响起那一天主持人问隋轻驰的声音:“你这十票很关键,你想好了吗?” 隋轻驰说:“想好了。” “不变了吗?” “我想好就不会变了。” 隋轻驰的声音,不只是好听,对他来说,那是至亲密至熟悉的一道声音。用他的声音说出来,听起来就像一句表白,带着巨大的,迷人的,深情的回响。 傅错对着玻璃上隋轻驰的倒映,情不自禁笑出了声。 ……全是滤镜而已。 曾经他们有多期待,待到票数揭晓,就有多难以置信。他努力回忆那时隋轻驰的表情,也许是因为自己被包裹在巨大的下坠感中,已经看不懂高高在上的明星评委隋轻驰是怎样的表情了。 亮出那十票的归属时,隋轻驰只是看着他,那是他们之间最后也是最长的一次凝视。可是看了那么久,彼此都看不懂彼此。 他情愿现场所有人都不给他们投票,情愿屏幕上就只有这十票,情愿最后也是被淘汰的结果,也好过这样的结局! 这段回忆走得太漫长,不知何时,玻璃倒映中的隋轻驰放下手机,看了看他的酒杯:“你喝得有点多了。” 他才想起来他正和当初的命运之神坐在一起,条件反射地侧头看了隋轻驰一眼,好吧,他是拥有天神般的外表,就连无情起来的样子,也很符合神的作风。 讽刺的是,这样轻轻一看,还是被这个人的外表抓住了。隋轻驰的头发似乎没有以前那么软了,也可能是才上过节目,还保持着造型,隋轻驰似乎很钟爱两鬓或者单侧稍微铲青的造型,普通男艺人弄这种u只是增添时髦值,在他身上就会显得尤其叛逆,这大概也是他作为一名主流歌手,身上唯一还摇滚一点的地方了。他现在唱的都是些什么歌,傅错想了想,似乎什么都唱,大概自己也闹不明白要唱什么了吧。 隋轻驰右耳有一枚耳钉,是很简单的样式,周围一圈银色,中央一点黑,这枚耳钉会让人注意到隋轻驰的耳朵很漂亮,那些深浅起伏的曲线仿佛是循着某种黄金比例生长的,像海浪,沙丘,卷起来的耳廓看着总是很薄又很脆弱的样子,他时常觉得碰一下没准它就会红,毕竟隋轻驰的耳朵很敏感,对声音。而他对隋轻驰耳朵的样子也很敏感,因为说真的,也没和别人睡过,曾经早上第一眼看到的都是这位天王巨星的耳朵,当然,那时他还不是天王巨星。 酒吧里没开空调,有些冷,隋轻驰黑色大衣的衣领竖起来遮住了下巴,他把隋轻驰端详了个够,隋轻驰竟然也没有恼,甚至把大衣的衣领翻下来,侧过脸也看着他,眼神竟然称得上温柔。 傅错收回了视线,听见身边窸窣一声,隋轻驰又转了回去,拉起了翻领,右手单手捏着竖起的大衣领子,像在御寒,沉吟后他问:“你看我长变了没吗?” 傅错拿起酒杯,轻轻晃着,他也觉得自己好像喝了很多:“我看他们把你包装成什么样子了。” 隋轻驰哼笑一声,酒杯在桌子上一下下转着:“别大言不惭,没有人包装我。” 傅错心里冷笑,所以是你自己把自己包装成这个中二暴躁人设的吗?他拿起酒杯,里面还有小半杯红酒。 “别喝了。”隋轻驰说,声音里有一丝厌烦。 傅错没理他,喝了一口,要喝第二口时,隋轻驰直接从他手里把杯子拿了过去。 傅错看着被隋轻驰放过去的酒杯,酒杯和他之间隔着一个隋轻驰,他认命了。 ak走了,他多想找一个人说话,可是又找不到可以说的人,唯一一个可以说的人,主动出现在他面前,他又不想和他提任何一点有关ak的事。 顺着隋轻驰的肩膀看过去,他看到台上那把孤零零的吉他。 “……你不是在唱歌吗?”他问。 “我唱了。”隋轻驰转头睨着他,嗓音冷冷的,“你他妈的听见我唱什么了吗?” 很可以了,这一声爆粗控制得很矜持了。傅错心想。他有气无力地按住吧台站起来:“打烊了,回去吧。” 起身时脚步有些不稳,手臂立刻被人牢牢一把抓住,感觉却并不是出于善意想扶他一把,那力道,更像是一种发泄。傅错扭头,看见隋轻驰紧皱着眉头盯着他,这画风太隋轻驰了。 “谢谢。”虽然不是要扶他,他还是说了这两个字,用力抽手臂,两个人像在扳手劲一样,谁都没让对方占到便宜,隋轻驰在他最用力的时候松开了手,身高高的人桩子都没那么稳,他往后退了一步才扶着吧台站稳,隋轻驰居然在那儿低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