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画技虽有些勉强生疏,但已得情致。”顾琢斋看罢,疑惑地看向明若柳,不知她特地来此给自己看这幅画的用意。 明若柳莞尔一笑,颇不认同地轻轻摇头,“这画是我画的,可我画的这幅画,不足画出这株嫦娥彩十之一二的风致。” 她抬头望向顾琢斋,“顾公子,你知道嫦娥彩么?” 顾琢斋面露疑惑之色,明若柳垂眸看向画中的白茶,款款道:“嫦娥彩是茶花的一个品种,这画里画的虽是白茶,但其实这花的花瓣上长有粉色的花线,并不是纯白。” “这样的嫦娥彩称为挂线嫦娥彩,培育要花费很大功夫。我研究了好久,才种出一株朵朵挂线的嫦娥彩。” “白花高洁,红花热烈,白中带粉线的嫦娥彩清秀典雅,又不失柔媚娇艳。你看过真花,就知道这幅画一把火烧了也不可惜。” 明若柳说罢,似是当真再不能容忍这画一刻一般,抬手便拔下发上金钗,刺啦一下将这画划成了两半。 “明姑娘!”顾琢斋被她这举动吓了一跳。 “顾公子,城里的爱花之人,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实不相瞒,我培出这株茶花的消息传出去后,一直有人想要买下它。” “他们出的价钱不低,可我看他们大多都是附庸风雅之辈,俗不可耐。我宁愿让我的花凋谢成泥,也不愿让那些草包看一眼。” 想不到这样一个轻佻妖冶的女子,还能有这样的气性。明若柳话说的决绝肯定,顾琢斋不禁对她生出几分敬佩。 他画百花图时参阅过百花图谱,虽对花品谈不上有多了解,但也知道这样名贵的一株花,至少价值千金。 明若柳将金钗重新插入发鬓,“我定下过规矩,想要从我这儿买名品,必须先看画,再看花。只有对我脾气的人,才能从我手里买到我心爱的花。” “那这些又与在下有什么关系?”顾琢斋依旧不明她的来意。 明若柳眼波微荡,“我想请你来做我的画师。” “我?”顾琢斋甚是讶异。 “我那儿不仅有这株挂线嫦娥彩,还有别的名花。我一个人画不来这么多花,画得也差强人意。” “前几日我帮你收拾书桌时,曾看过你完成的画作。以你的画功,若能来帮我画花,想必能更好展现出花的神韵。” 说实话,顾琢斋对明若柳的这一请求,着实有些心动。画画除开埋头苦练,见识也很重要。有见到名贵品种的鲜花机会已是难得,更莫说能近距离地欣赏描摹。 但这姑娘前几日状若疯癫的举止,让他到现在都惊魂未定。自己若是和她扯上银钱的关系,以后她要是再发疯,自己可就当真有口难辩。 顾琢斋动摇的神色全被明若柳收入眼中,明若柳眼中生出几抹笑意,拿出两粒银锭放在桌上。 “顾公子要是愿意相助,这十两银子便是定金。” 十两?!顾琢斋惊异非常地看向明若柳,十两银子足够他过一年的生活,而她却说这只是定金?! 明若柳收起一裁两半的画,红肿的右手手背有意无意从顾琢斋眼前晃过。凝脂般白皙细嫩的手上一道红痕甚是扎眼,顾琢斋回过神,不由关切道:“明姑娘,你的手……” “不妨事。”明若柳慌忙将右手掩在身后。 她缓缓抬眸望向顾琢斋,澄澈的眼睛犹如两汪春水,“今天顾公子能听我讲这番话,我已是十分感激。这些个小伤回去擦些药油也就好了,公子千万因此不要自责。” 顾琢斋避开她的目光,表情无甚变化,耳垂却悄悄地红了。 就你这个呆子,还想逃出我的手掌心?!明若柳暗自偷笑。 已经将想说的话说明白,她袅娜站起身向顾琢斋告辞,眼中含泪,我见犹怜:“明日我会早早等在店中,希望能等来公子。” “明姑娘……”顾琢斋心内天人交战,仍是拿不定主意。 明若柳朝他柔婉一笑,再不多做劝说,默默转身离去。出得顾宅,她柔弱温顺的表情眨眼就化成了狡黠得意。 路过街边种的一株梧桐树,她伸手摘下片宽大的树叶,仔细裹住红肿的右手。浓绿柔软的叶子贴在伤处,渐渐变得枯黄蜷曲,待拆下叶子,手上的伤痕已经恢复如初,一点看不出才被门狠狠夹过。 “千年的狐狸精果然不可小觑!”明若柳扔掉枯萎的梧桐叶,一边欣赏自己的纤纤玉手,一边不无得意地想。 来浮桥镇之前,和明若柳一起住在御花园的狐狸精烟绯特特叮嘱过她,面对男人要柔情与绝情并存,切忌死缠烂打,热情太过。 起先她还觉得这一招只对风流成性的男人管用,可万万没想到顾琢斋那般木讷内敛,也会落入陷阱。 男人啊,就是贱得慌!她摇头轻叹。 接下来一整天,明若柳都心情大好。晚间集芳堂打了烊,南煌独自在前厅拨着算盘清账,明若柳拉着泛漪给自己参考明天穿什么衣服,两个女人在房里叽叽喳喳说个不住,吵得南煌连算两遍账目都对不上。 算得心烦,他一把推开账本,走到明若柳房前重重锤了两下门。 “小点声!” 房门不提防一下从里面被人拉开,明若柳穿着身簇新的石榴裙,兴冲冲朝他一笑,“好看吗?!” 火红艳丽的颜色冲进南煌眼里,他上下打量明若柳一眼,嫌弃地皱起了眉头。 “要什么没什么,哪里好看?!” “不好看吗?”明若柳不可置信地转头问泛漪。她在御花园虽比不得牡丹、桃花倾国倾城,但和凡人相比,总还是算有几分姿色。 泛漪仔细为她整理散乱开的裙摆,“别听他瞎说,他是猫妖,审美跟我们不一样。” “你就那么确定顾琢斋明天会来?”南煌抱起双臂,扬眉一问。 “他为什么不来?”明若柳嗤笑反问,心里十拿九稳。 顾琢斋缺钱,她给他送银子,这不就是俗话的说得雪中送炭,救人水火吗? “我看你还是别高兴的太早。”南煌兜头朝她泼下一盆冷水,“下午我去给邱员外送花,回来的时候恰巧看到顾琢斋进了松风书院。” “我化成原形跟进书院,发现他在跟他老师借钱。借的不多,只借了五两银子。” “可他要是打算来我们做活,还用得找巴巴地去借钱?” 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明若柳雀跃的心情一霎坠到谷底。 “他来还是不来,明儿就知道了!”明若柳没好气地转身冲进房,重重关上了房门。 榻上胡乱摊满了刚刚挑选的衣裙,明若柳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穿的榴花般鲜艳的长裙,心头猛然泛上片委屈。 那是个什么人啊,软硬不吃! 她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一个做工精细的紫檀木盒,从里面取出一根男子用来束发的玉簪。玉簪样式古朴简单,上面刻的花纹颇似前朝遗风。 明若柳把玩玉簪半晌,忽然心血来潮将长发盘成了男子模样。 看着铜镜里扮成少年的自己,她的神情一点点变得落寞。她叹息一声,闭眼用力拔出发簪。如瀑青丝落下,铜镜里她披散着长发,看着手中玉簪的神情既温柔又哀伤。 “我的模样一点都没变,你却已经转了好几世。”她轻声与玉簪说话,就像在与故人对话一般。 罢了,自己欠江焕一条命,就算死缠烂打,也总得还上他这份恩情。明若柳释然一笑,重新收好玉簪。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男人可能不是贱得慌,就是有点蠢=。= 第5章 第二日顾琢斋登门拜访的时候,明若柳正在花帐里伺候花。大概猜到他为何而来,她放下手里的喷壶,吩咐泛漪将他带到茶室等候。 泛漪答应着,一只脚踏出花帐外,又转过身来问:“阿柳,他要是真把银子退给你怎么办?” 明若柳弯下腰细心察看牡丹的枝叶,笑而不语。山人自有妙计,今日留下顾琢斋,杀器在手,她已成竹在胸。 泛漪带着顾琢斋穿过前堂,走到后院起居的茶室。顾琢斋本以为集芳堂不过是一前厅后院的普通小宅,却不想堂后竟然是一亭台楼阁具备的小园林。 铺子临街,铺后便是一不大不小的庭院,庭中满目翠绿,沿着白墙种着纤细挺拔的青竹。白墙碧影,风过竹声悠然,一扫前堂人声鼎沸的喧闹,甚为清幽宁静。 再穿过一月洞门,方是明若柳三人日常起居的住所。园中一汪清潭,潭边磊着数块嶙峋的岩石,看过去甚为古雅拙致。 几株生长得极为茂盛的垂柳,细嫩纤长的柳枝垂到水面上,时不时随风抚起一池涟漪。 后院东西各是一排两层小楼,北面有一白绡搭成的花帐。泛漪指给他看那花帐,“阿柳每日这个时候都会在那里照料花,不把所有花整理一遍不会出来。” “你来的时候她才进去不久,可能得多等一等了。” 眼前的少女面容和善,举止天真亲切,顾琢斋对她不禁抱有好感。 “没关系。”他温文而笑。 园中小径由鹅卵石铺就,径旁种满了半人高的花木。彼时正直春盛,满园芬芳鲜妍,空气中弥漫着馥郁花香。 茶室在西面小楼的二层,爽朗的阳光撒落房中,视野明亮又宽敞。茶室布置得甚为雅致,靠窗的长几上袅袅燃着一炉香,香味随风而散,既提神醒脑,又不会夺了茶的清新味道。 房中摆着数盆枝干遒劲、造型古雅质朴的盆景。壁上挂着梅兰菊竹四君子的画幅,整个茶室爽朗轩敞,自有一股君子之风。 “这里也是明姑娘布置的?”顾琢斋忍不住问。 “这里全是是阿柳布置的!”泛漪不无骄傲。 “这个宅子荒了十几年,院里的树木都长到墙外了。我们买下宅子后,花草树木怎样修剪新种,房中如何装潢摆设,全是阿柳一人说得算。” “是么?”顾琢斋十分惊讶。 明姑娘能将这园子打理得这般有品位,按理说应当是一个满腹才情,聪□□黠之人。那她的行为怎么会那般匪夷所思? 他却怎么也不可能猜到,明若柳是前朝宫中的柳树成精,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在宫中耳濡目染几百年,眼界品位自然高过常人。 明若柳收拾完花,没急着马上去西面小楼,而是先回了一趟自己的房间。她洗过双手,对镜整理过妆容,又用丝帕裹住昨天受过伤的右手,方施施然走向茶室。 “顾公子久等了。” 明若柳到茶室的时候,顾琢斋正仰首看着室中挂着的画幅。他回过神,看向她,“这幅画也是你画的吗?” “画得不好,让公子见笑了。” “不,画得很好。”顾琢斋的眼神里真实有几分惊喜。 画展人意,从这些画虽然能看出明若柳没正经学过画,但画意清朗俊明,能看出她为人坦荡,心无尘垢。 明若柳低头浅笑,心内暗爽:不枉昨晚她特地让南煌把这些画挂到茶室。 她坐下,将话提到正题,“公子今天来,想来是对我昨儿说的话已经想好了。” 顾琢斋想起来意,他走到桌前,将包好的银锭从怀里拿出放在桌上。 “明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在你这里画画,却恕我不能答应。” 明若柳并不意外他的回答,她抬眸看向他,平和问道:“是因为前几日我给你招来了麻烦?” “不是……”顾琢斋矢口否认,尴尬避开她的眼神,“明姑娘,前几日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以后无需多提。” 他把那包银子向明若柳的方向推了两寸,再次重复:“无论如何,这银子我不能收。” 明若柳看一眼桌上的银子,又看一眼顾琢斋,情绪依旧没有任何波动。 不愿意就不愿意,我就不信等我放完大招,你还能不愿意! 她从袖中取出只金镶珠石点翠簪,果不其然,顾琢斋见到簪子,神情一下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