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一章偷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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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朝颜当真与霍起去了平康坊。 朱栏绮疏,竹帘纱幔。月光透过轩窗上避雨的竹帘洒落,疏疏浅浅的一道。 她撑臂斜靠榻上,百无聊赖地摊掌又握拳,仿若想抓那恼人的月色入手。 靡靡的新曲唱着,都是些风花雪月、才子佳人的故事。以前听起来,是清耳悦心,可如今…… 沉朝颜兴味索然地叹出口气,挥手让人都下去了。 旁边的霍起早看出沉朝颜的低落,推了案上的酒盏过去,明知故问,“怎么?不开心?” 面前的人果然精神一振,转头用一种“关你屁事”的眼神看他。 霍起讪讪地缩了缩脑袋,辩解到,“我就是看你一直闷闷不乐,也不喝酒。” 话落,沉朝颜瞪着他,一口干了他推来的酒,反诘到,“我不开心?我哪里不开心?你哪只眼看我不开心?我开心得很!”说完还咬牙切齿地“哈哈”笑了两声。 “……”霍起被她这副要吃人的模样吓得一噎,忙转移话题到,“你最近有没有见过谢寺卿?” 不问还好,这一问,沉朝颜只觉心里更堵了。 一个李冕、一个霍起,都是她身边最为亲近的人,如今怎么一个个的,都变成谢景熙的同党了?! 她心里吃味,脸上却若无其事,只搁了手里的酒盏,淡声回了句,“没有。” “哦……”霍起有些失望,解释道:“我还说看看你有没有法子帮我约一约他。” 沉朝颜一听就气不打一出来,反呛到,“你要约他不会自己递贴?你没有手还是不识字?再不济,拦轿喊冤会不会?朱雀门的登闻鼓会不会敲?” “……”饶是霍起再迟钝,如今也是觉察出沉朝颜的不对劲,且她的不快,似乎还与谢景熙有关。 可沉朝颜一向伶牙俐齿,霍起从来不敢主动招惹。故如今也只好悻悻作罢,好声好气地解释,“我不也是看这次王翟的案子他出手相帮,想谢他一句么……” “谢他?”沉朝颜蹙眉瞪过来,“那我比他先救你,你怎么不谢我啊?!” “……”霍起无语,心道这心情不好的女人确实惹不起,于是赶紧给她再斟了杯酒,笑嘻嘻地道:“你不是咱自己人么?自己人还说谢,那多见外。” “喀!” 杯盏碰到桌案发出突兀的一响。 霍起也不知又是哪句话说错了,抬头却见沉朝颜愤而移开目光。 “喝!” 言讫,她秀手一扬,将盏里的酒一饮而尽。 另一边,谢景熙待到宫门下钥才从紫宸殿出来。 明月初升,沣京城的暮鼓敲过,各间坊门已关。 这个时辰回崇仁坊,需要官署签发的文牒,谢景熙不想折腾,于是让车夫驱车回了大理寺。 虽然被罚休朝一月,谢景熙要做的公务却一点没少,不过在家养了几日杖责的伤,再回大理寺的时候,案头的公文已经堆积如山。 好在他做事向来迅速,不过一个多时辰,手上的公务已经处理得七七八八。桌案上的烛火微跳,谢景熙抬头看了眼架上的刻漏——亥时六刻,已经是二更的时候。 思忖间,他搁下手中的笔,唤了裴真。 裴真扶剑而入,拱手问到,“大人有何吩咐?” 谢景熙神色疲惫,握拳在眉心抵了抵,问他到,“沉府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吗?” “啊……”裴真赧然,但也只能如实回了句,“没有。” 没有? 寻常的两个字,听在谢景熙耳中,却像两块冰坨子,掷地有声,砸得他睡意全无。 谢景熙脸色沉沉地看了看无声流逝的刻漏,一点一滴,夜色更深。 再有一刻钟就是子时了。 所以沉朝颜这是,铁了心要和霍起孤男寡女、彻夜纵酒了? 谢景熙越想越觉恼火,胸口就像是堵了团柴薪,火烧火燎,让他如坐针毡。他起身跺了几步,似是终于咽不下那口气,沉声对裴真吩咐,“去平康坊。” 从谢景熙入大理寺为大理寺丞开始,裴真就一直跟在他身边,迄今四年有余。 之前每一次听谢景熙说去哪里,都是一群人,牵黄擎苍,浩浩荡荡地前往。而像如今这样穿着夜行衣,趴在屋顶上偷窥…… 当真还是头一次。 夜深露重,月亮躲在疏疏的云层里,清浅地落下一道模糊的影儿。 对面煌煌的轩窗里,两个酩酊大醉的人放酒纵歌,喝到兴起之时还勾肩搭背,发誓要做一辈子的好姐妹。 等到两人终于折腾够了,便随意往榻上一倒。霍起在下,沉朝颜在上,背压着他的胸腹,四仰八叉地睡死了。 裴真一面暗道还好,这个姿势应该不至过于暧昧;一面又不忘小心觑着谢景熙的脸色,发现他实则也没有从中得到多少安慰。 “裴真。”耳边传来谢景熙的声音,他脸色沉郁地吩咐,“让酒坊把这两人各自送回府去。” “啊?”裴真犯难,踟蹰到,“客人自己没提要求,酒坊怎么能擅自作主……” 谢景熙冷冷地看过来,问他到,“你大理寺侍卫的身份是做什么用的?就说大理寺办案,让酒坊照做,别透露、别多问。” “????”裴真瞳孔地震,不敢相信自家大人居然也会以权谋私。 还是为着这么点小事。 可他也只能讪讪道:“要是霍小将军和郡主第二天问起来怎么办?” 谢景熙回头乜他,理直气壮地反问:“两个醉鬼能知道什么?你不会提前跟酒坊的人串一下口供?” “……”裴真识趣地闭了嘴,暗道以前只觉自家大人高深莫测,怎么从没发现他竟也这般厚颜无耻? 月上中天的时候,沉朝颜终于回了沉府。 她确实是喝多了,只记得一杯接着一杯,霍起越是拦她,她就喝得越是带劲。不仅如此,她还借着酒劲猛灌了霍起几杯。 睡过去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偏偏倒倒的两人将手里杯盏一摔,高呼要做一辈子的姐妹。再然后,她就昏昏沉沉、如坠云端了。 沉朝颜的寝屋里,立在床前的某人此刻正无比懊丧。 谢景熙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只觉自今日在紫宸殿,听李冕说沉朝颜夜里要跟霍起不醉不归开始,整个脑子就已经不由自己。而乔装打扮、夜探香闺,活了二十几年,谢景熙也从未如今日这般荒唐过。 心头对如今之行不齿,身体却生出自己的意志。脚下像生了根,他就这样站在她的床前,挪不动半寸。 屋里没有点灯,唯有檐下几盏灯笼晃荡。 光华流转,在云纱的床帐上拂过,映出从里面探出的一只纤足。 月白的锦袜,用的是上好的暗纹织锦。不像沣京贵女们时下流行的花鸟华丽样式,沉朝颜的锦袜就是最素净的白色。 这么一来,倒衬得她露出的那节脚踝格外干净。 呼吸微滞,他忆起上次在大理寺狱里遇了刺客,她受伤的地方似乎就是脚踝。 纷乱的心绪找到一点疏解的出口,连目光都变得理所应当。行动快于思维,回神之时,谢景熙已经撩起床帐的一角。 藏了半宿的月色一泻而下,为铺了半枕的黑发烁上森森的光。发丝纷纷扰扰、纠葛不清,像他对她秘而不宣的隐念。 耳边倏有秋夜虫鸣,窸窸窣窣,像一根颤动着的心弦。 床帐忽然化身罗网,倾天覆地地将他围困。思维纠结,又似空白。谢景熙倾身上前,完全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直到嘴唇触到那片想象过无数次的柔软。 屋内灯火晃了一晃,一如他身体的轻颤。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攀上脊背,谢景熙怔忡,堂堂镇北王世子,人前光风霁月、人后杀伐果决的大理寺卿,此时此刻,竟荒唐地偷吻着一个女子。 他感到一丝羞愧,同时也觉出一种释然。撕开那些高风亮节和运筹帷幄,归根结底,他也只是一个男人而已。 囿于囹圄、困于叁垢,避无可避。 他习惯性地把自己抹杀藏匿,变成一个只为过去而活的行尸。曾经他也以为自己已经同萧氏的所有人一起,死在了昌平十五年的冬天。 可是这一刻,颤动的心跳和温热的呼吸那么真实,就像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刻一样。 他忽然意识到,活着可以这么容易——容易到只需要一个吻。 谢景熙突然想,等萧家的案子落定,若有机会回到安北的话,他想带她去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看看。 窗外月色流转,谢景熙一怔,他发现十年来,这是他头一次思考案子了结以后的人生。 * 九月一至,沣京的天气便一日凉过一日,很快便要到授衣祭祀的寒衣节。 这日,温姝带着温二娘从东市回来,买了些用于祭祖的冥纸和衣料。 寒衣节祭扫烧献,纪念仙逝亲人。 而自温姝十叁岁家母病亡,每一年的寒衣节,烧给亡亲的冥衣都是她亲手缝制的。 偏院里灯火疏漏,暗室内一灯如豆。 温姝拨了拨面前的油灯,转头却见另一边的温二娘伏于桌案,不知何时已睡了过去。温姝叹气,小心地抽出她手里尚未缝好的衣料,将架上的氅衣轻轻给她披上。 “温娘子。”一个不带感情的声音于身后响起。 温姝手上一抖,赶紧转身对那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王府的管事一怔,显然对眼前这人的动作不太满意,但又碍于名义上的主仆身份,只冷哼一声背过了身去。 温姝合了房门,才跟着管事行出来。她有意避开温二娘,一直行到远处游廊的拐角处才停下。 管事在后面一路跟着,已是走得颇为不耐。自一月前王瑀让他配合温姝,打听谢景熙的身份开始,管事便不知受了自家主子多少的白眼和责骂。 究其原因,都是因着这个温姝办事不力。 看着她每日与谢老夫人结伴相游,可偏生又什么都问不出来。管事心头光火,忖着如此下去,怕也不是办法,便给王瑀出了个釜底抽薪的主意。 “温娘子。”他再次唤住了她,语气更为不耐地道:“老奴此番是奉王仆射之命,来给温娘子带句话。” 温姝沉默看他,眸色沉如暗夜。 管事哂了一声,意有所指地问她,“再过叁个月,温二娘子就要及笄了吧?” 温姝心头一凉,不等她答,便听那管事继续道:“女子及笄可是件大事。且我家老爷一向仁心仁为,与令尊又是故交,此番温二娘子的及笄礼,老爷吩咐了,要老奴按照王府小姐的规格与其操办。” 温姝欠身一拜,“王仆射厚爱,温姝惶恐,只怕是……” “诶~”管事摆手,打断了温姝的话,“温娘子不急,待老奴说完。” 言讫,他从袖子里摸出一个信封继续道:“女子及笄便是成人。王仆射宅心仁厚,已提前为温二娘子安排好了一门上好的婚事,已派人合过了庚帖,真真是天作之合、前世修来的好姻缘。” “你说……什么?”温姝闻言愣在当场。 她怔忡地看着管事将手里的信封拆开,取出两张大红的庚帖。 一张是温二娘的,而另一张上面,写的是崔应衡的名字。 崔应衡,清河崔氏后人,因着祖上荫蔽,承袭了家里的伯爵之位。 温姝心头微凛。 因她倏然忆起先帝时,这个崔应衡就因为虐杀姬妾取乐而被先帝褫夺爵位,贬去了偏远苦寒的琼州为刺史。 后来突厥南下,大周北境卷入战火,一个偏远琼州闹不起风波的小刺史,便逐渐被朝廷所遗忘。故而时至今日,沣京之中,都鲜少听得关于此人的消息。 且不说此人今年已是半百之年,足以做温二娘的祖父。单是琼州与沣京天远地远,而崔应衡还犯有前科…… 温姝脚下一软,却听那管事呲到,“当然,若是叁个月之内,温娘子能拿到我们老爷想要的东西,这琼州,也并非非去不可。” “全看温娘子如何打算。” 管事留下最后一句,转身走了。 秋夜的风格外沁凉,黑夜层层围拢,将她困于其中。 时至今日,温姝总算明白,为何当日父亲卧于榻上,会说对不起她,会叮嘱她尽早带妹妹离开王家。 当时,她只以为父亲不喜王翟本人;而如今,温姝却猛然惊觉父亲当年的耳提面命。 他一定是早就知道什么,才能预测到王瑀如今的要挟和她当下的困局。 所以父亲所知之事,一开始,就与谢景熙有关么? —————— 要出国半个月,后面每一周更5章,回来再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