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与圣僧二三事 第86节
树上挂着的冰凌正在滴下小水珠来。 而往河西三州运送粮草的后勤队伍才刚刚开拔。 荣枯抬起头来,长长舒了一口气,呵出的水汽便融在了这片景色之中。 ——新的一年又要来了。 第107章 甘州 河西三州自从象雄大举进攻吐谷浑之后, 作为防御第一线的山海关自然立刻严阵以待,准备应对来自象雄骑兵的冲击。 目前镇守山海关的将军当年也是赤旗军出身,镇守三镇的虽然属于防御边疆的部队, 两年多以来文臣集团一直以“养这么多精兵布防边疆劳民伤财”这样的理由,请求皇上减少三镇的布防。 李昌是真正打过仗, 刀尖上抢过命的开国君主, 怎么可能看不穿他们的真实目的是为了制衡日渐棘手的李安然, 往往都是笑笑就过了,从来不做回复。 如今有了象雄悍然侵边的先例,裁军这一条, 就更加不可能得到皇帝的首肯了。 这也是为什么皇帝在百官的反对之下,依然坚持将自己目前最为年长的儿子送到边关去和他姐姐一起历练的道理。 皇帝如果不懂战,不懂兵,就容易比更不懂兵,没有实战经验却高高在上指手画脚的文官们左右。 作为皇帝,平衡朝堂之上的文武双方势力是一门需要用一辈子去精进的艺术,不是所有人都能和李安然一样天生就知道怎么玩弄……不是,是调和朝堂的。栾雀的资质比不上他姐姐,他需要更加努力的学。 栾雀骑在马上, 啃着干粮,他自幼就不擅长骑马, 如今要啃着干粮运送粮草的队伍一起往边关走,心里其实还是苦的。 上一次的差事是去江南督办石蜜坊, 虽然也是长途奔袭, 但是江南富庶,气候温和,到底不是西域边关可比。 ——这只是栾雀到达河西三州之前想的。 事实上, 当他真的来到河西三州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之前对于这块地方其实拥有太多的误解。 因为他是督粮官,所以也要身为中军主将的李安然一样住在军营之中,河西三州之中最靠近在吐谷浑之中驻扎的象雄军队的是甘州,而甘州军营之中大部分的百人长都是李安然直系所属的赤旗军之中分配出来的,无论是军纪还是战斗力,都极好的继承了当年的赤旗旧部。 还有一些以前在赤旗军中的习惯也带了出来,这支队伍主帅仇云还特地请了两个教书先生来军营里教有意愿识字的新兵识字。 隔三差五又有军中竞技消耗新兵过剩的精力,所以即使不在战时,也很少出现新兵轮值的时候出去眠花宿柳,喝酒误事的情况。 栾雀进入军营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整齐划一的巡逻队伍,要知道虽然大周的边防军号称五十万,但是其中大部分都是没有甲胄的,有些甚至只拿了把刀,或者一张弓几把箭的步兵,身上若是有葛布甲那也算是有庇身防具了。 这些参与边防的与其说是军人,倒不如说是习惯了挥锄头的农民,李安然当初接手胡地一带军队的时候就觉得这等冗兵过多,听上去好像十万、二十万人数众多,十分吓人,实际上真正的战斗力却没有多少。 她主张将一部分老弱病残,上了战场就是人肉盾牌的兵员编入了军营后勤之中,军营之中最早开始批量制作给非精锐部队准备的葛布甲、修建专门工事的后勤就是由这批人组成的。 后来她取缔了女营,逐渐让这些因为曾经身处女营而不被外面的人接受的女子也参与进了后勤兵甲的缝纫织造之中。 只是那时候她太低估了人心里的恨,以至于当时有些实在是恨透了的女子,故意将葛布甲中用来防住要害的铁片取出,幸好她知道甲胄对于士兵的重要性,总有验收的习惯,才不至于将这几件次品流入军中。 她当时坐在营帐里沉思了很久,叹了一缸的气,最后还是亲自去见了那几个被红珏扣下的女子。 她理解这些女人的恨,也知道她们出了军营再无容身之处,那时候她和这些女人坐在胡地的风里谈了整整一晚上,其中就有如今是甘州布防大将军的小将仇云之姐。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她再当中军主将,在军营接见仇云的时候,对方早已经从当初那个上场不要命的毛头小伙子成了留着须,一脸老道的将军了,他原比李安然大,三年前成婚,如今都是两个孩子的耶耶了。 “末将仇云拜见主帅。”仇云见到李安然,行的还是当年在赤旗军中的礼,当年李安然为了进一步凝固作为精锐的赤旗军人心,特地设计了一个只有赤旗军中的兵才会行的见面礼,增加不同地域来的兵之间的亲近感,见仇云还记得行礼的方式,李安然连忙下来托住了他的胳膊。 “仇将军不必行此大礼。” 仇云扬眉一笑:“主帅还是当年的老样子。” 李安然笑道:“哪里像老样子了,我如今都二十八了,当年我来的时候才十六,如何是老样子?”她拍着仇云的背笑道:“你家那俩孩子,等对象雄的战事了了,我一定要去看看,你把欠我的满月酒给我补上。” 仇云摸着下巴下面刚蓄起来没几年的胡须笑道:“那是自然的,当初要不是主帅您在雍州,末将骑着马也得把这杯酒送到您跟前去。” 他娘子是甘州人氏,也是织户养蚕出身,精明又爽快,也算是仇云这么多年等来的缘分。 仇云一进中军驻扎的营地,就注意到了三点,一是军营之中有几座被白布遮盖着的奇怪机关,似乎李安然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这机关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二是前来运送粮饷、相关机关的人,根据前月先头部队送到的文书,是当今的三皇子,也就是主帅一母同胞的弟弟。 还有么……就是那个站在李安然身后,手掐佛珠,满脸淡然的胡僧。 虽然那僧人的长相已经十分贴近汉人了,但是略高的鼻梁以及较深的眼窝还是出卖了他胡人的身份。 不过同甘州常见的“杂胡”不同,眼前的胡僧在容貌上相当秀丽俊美,可以称得上是一位美丈夫了。 仇云就觉得奇怪……主帅从来不信这些个怪力乱神的事情,她这么会允许胡僧进入营帐之中? 仿佛注意到了仇云探寻的目光,李安然干脆笑着把事给挑明了:“我此次来不仅是为了迎击象雄,还是为了西域,此人熟知地形,可堪大用。” 仇云便恍然大悟,不再探寻荣枯的身份了。 大军日夜兼程赶来边疆,明日便要进入吐谷浑境内,今日当然应该好好休息,除了司路部依然还要对照地图,准备明日引路之外,驻扎在甘州的军队也要负责巡防。 荣枯原本是不打算和大军一起行动的,更何况普赞自从当庭跪求大周皇帝派出军队远征丘檀帮助王室复国之后,便被赞其忠烈的皇帝留在了天京,由主使带着皇帝写给篡位叛逆的“责令”回到丘檀。 ——这都不能叫国书,因为他是篡逆登基,所以李昌直接责令其将星照公主送来大周,并且主动放弃王位,迎丘檀前王室子弟回丘檀。 皇帝不知道从哪个故纸堆里翻出了丘檀王室曾经在魏朝尊佛鼎盛的时候送来过一支骆驼队表示恭贺,故而又进一步推出了前丘檀王室早已臣服中原王室,既然周是接替了魏的天命,丘檀自然也就是周的臣子了。 这一套逻辑真是无懈可击,李安然忍不住给耶耶鼓起了掌。 至于那使团回到丘檀之后会面对什么,皇帝根本懒得去思考——这关他大周堂天圣可汗什么事呢? 他甚至连星照公主的死活他都不关心,他只关心自己的宝贝长女去了西域就不回来了。 耶耶伤心,耶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要不是出征壮行不能哭,他能当场拉着长女的手哭成孟姜女。 是夜,南方已经是春花吐蕊,而地处北方的甘州虽然有塞上小江南的美称,但是到底气候还是偏冷,荣枯和栾雀挤在一个帐篷里,身上盖着被子却怎么也睡不着。 栾雀堂堂一个运粮官,照理来说是可以一人一帐篷的,偏偏李安然认为荣枯不是军营中人,而只是个和尚,所以不宜和军人们挤在一个营帐内,便强行将荣枯塞给了栾雀,让他俩睡在一块。 栾雀此时也睡不着,他幼时便是听着长姐出征、整治军营的故事长大的,对于姐姐多了一份神化般的钦慕,但是钦慕归钦慕,这也止不住他对茶余饭后谈资的好奇以及那一抹隐隐约约的恼火。 “法师。”他叫了一声。 荣枯:…… 荣枯紧闭着眼睛,装作没有听见。 阿弥陀佛,这不叫破诳语戒,他只是不想回答而已。 栾雀见他不理自己,又叫了一声,却依然只是听见荣枯均匀的呼吸声。 栾雀鼓起脸,讪讪地转了个身,却听见外面传来李安然的声音:“法师,栾雀,睡了吗?” 原本躺在床上的荣枯坐了起来:“睡了,殿下何事?” 栾雀:…… 臭和尚你给我等着。 “出来看星星。”李安然的营帐扎在一块巨石边上,恰好是个看星星的好地方,她将荣枯和栾雀拉起来,就是为了让两人看一看甘州那璀璨的星斗。 荣枯坐在边上道:“我是从甘州一路往中原去的,此番景象也曾经见过。” 李安然抬起手来,指着天边道:“流星。” 荣枯抬头,却见几颗闪亮的流星划过天际,刚想说什么,只听见李安然道:“我知道你肯定看过,我只是想找你……俩一起来看而已。” 栾雀:…… 这听着,其实阿姊你并不想叫我的,那我走? 荣枯:…… 他看着李安然的侧脸,突然长叹一口气,笑着摇了摇头,也昂起头来看起了星空闪烁,像是参禅,又像是只是纯粹的看着。 栾雀被他俩酸到了,抱住了膝盖坐在边上。 呜呜,他现在好尴尬,阿姊不再是疼他的阿姊了。 李安然抬起头来,不再理会被她拉起来看星星的两个人。 ——这片星空曾经照耀过无数古人,只是如今这些人都不在了,抬头看着这片星空的人换成了自己。 人世短短不过百,比起浩瀚长久的星空来说,简直就是白驹过隙。 可就是这短暂的白驹过隙,只要跋涉下去,也终能看到自己想看的风景。 要抛弃自己已经耗了心里的东西重头来过确实很难,但是其实只要做了,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更何况她并没有真的抛弃了自己之前的努力,而是将这一切努力织成一张网,而她就是端坐在这张网中,以手拨弄经纬的那只蜘蛛。 如今所有的经纬都已经准备好,她只需要去完成她宏图的最后一片碎片就可以了——虽然会更难,耗费更多的时间。 但是没关系。 行吧。 李安然如是想。 那就走着瞧吧。 第108章 …… 赫也哲并不是一个只知道冒进的莽夫, 事实上在带着精锐劫掠了吐谷浑一番之前,他首先遇到的是大周驻扎在吐谷浑边界的边疆防卫军,他是怀着谨慎的态度去试着“碰”了一下这些边防军, 发现他们和吐谷浑的军队一样不堪一击。 这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李安然裁减了一部分冗兵, 将这一部分人纳入了专司军队生产的后勤之中, 但是大周自从李昌继位之后, 便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疯狂扩张领土,司军队后勤生产的人数,哪怕是将兵户中的女眷算上, 却因为财政不能跟上,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并不能全部覆盖到,导致边防军的战斗力良莠不齐。 吐谷浑原本就是李安然留下来用来做和象雄之间缓冲,防止象雄从西北高地直冲而下,直接下到一马平川无险可守的河西三州准备的,大部分精锐兵力都集中在河西三州的防御工事之中,反而是守在吐谷浑那一块的兵只是当地州县的边防力量,平时农忙的时候都要耕种,在面对象雄十万彪悍野蛮的番兵的时候一触即溃也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一次短暂的试探让赫也哲并不安分的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苗, 他们这些番人居住的象雄是个苦寒、贫瘠的地方,气候恶劣, 他们依靠游牧为生,早就眼馋中原王朝的富庶和丰饶, 如果这一次能更进一步试探出中原王朝的底牌, 那就根本不需要小心翼翼的试探、恳求大周皇帝和自己和亲了。 然而这一簇火苗还没在他胸口燃烧多久,赫也哲的主力军就在前方遭遇了来自大周的迎头痛击。 番兵很多人都笃信萨满教,虽然赫也哲自己带头尊奉佛教, 但是番兵们受伤生病都靠萨满大巫救治,比起番僧更愿意相信有本事的大巫,所以这一次出征赫也哲不仅带上了萨满大巫,也带上了熟悉草药,略通医术的番僧多吉。 这个多吉自从赫也哲推行佛教开始,就靠着自己擅长察言观色的本领,以及渊博的知识,还有圆滑的处事态度得到了赫也哲的信任,很快成了象雄宗教事务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多吉随着大军出发,也是亲眼见证了那支能“以妖术招来霹雳”的诡异大周军队是怎么按着头痛打象雄主力的。 好端端的晴空万里,却猛然听见两声雷响,最前方的骑兵阵中炸开弥天的尘烟,顿时前锋大乱,一时间连盾牌都因为他们阵型的涣散而东倒西歪。 就在阵型涣散的那一刻,大周那边的军队丝毫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立刻就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箭雨洗地,冲散了象雄军队的第二波阵势。 萨满大巫被那震天响的“霹雳”吓了一跳,却被贴身护卫的精兵用牦牛皮盾牌挡下了一波箭雨,他原本就在军队的较后面,即使是大周军队的强弩,也不太可能射穿坚硬的牦牛皮盾牌了。 大巫捡回一条命,刚缓过气来打算挥舞着手中的法器打算“驱邪”的时候,大周方面已经开始了第三波冲锋,从斜刺里突然杀出一队大周骑兵来,又砍瓜切菜如入无人之境。 领头的将领十分年轻,看上去约莫也就三十岁上下,一身银甲在阳光之下闪闪发亮,手持一柄长戟已经冲杀进人群之中将七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在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