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为我点朱砂 第46节
“你不知晓也没关系,我自己去问他。” 慕卿此时并不在司礼监,他时常随王伴驾,这个时候,应该在勤政殿,或者在内阁。扶欢问清了慕卿的去处,便在勤政殿旁的偏殿等候。 皇帝现在并不常留在勤政殿了,前段日子新收的两个宫女也失去了宠爱,被孤零零地丢在这里。帝王的宠爱向来便是如此,一朝云开月明,一朝却是乌云蔽日,古来就不长久。 皇帝近来迷上炼丹问道,一天的时日,倒有半天在丹房中,便连太后得病,也在丹房中,说要炼制一味丹药,来解太后的病症。 历朝历代,皇帝求仙问道的有不少,不消遍读史书,只要了解一二,就知道寻仙问道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事物。倒是这其中的皇帝,大部分都死在了这些所谓的仙丹妙药中。 但皇帝自有他固执的认知在,他认为他是天命所归,同史书上的皇帝不一般。而他寻来的道长仙风道骨,自然不是骗人的神棍。扶欢有心想说一二,都被皇帝挡了回去。 而最适合同皇帝说这些话的太后,此刻也倒下了。 有时候扶欢会想,皇兄这样下去,大宣这个皇朝,又能延续下去多久呢。但不能多想,多想也是一种罪过。她是大宣的帝姬,应该要期盼着这个皇朝欣欣向荣的。 偏殿中没有地龙,原先是冰寒刺骨的,扶欢在这里,宫人特意寻了炭过来点上。扶欢将手中药方折一折,原先药方轻飘飘的一张,就算拿在手里,也怕被风吹走,折过便觉得好多了。 她等了有一会儿了,才看到有太监过来,对她说掌印出来了。 扶欢拿着那张药方,又将身上披着的大氅拢了一拢,才走出殿门。 这几日天气总也不见好,日光才露出一分,没过多久,便又被大片的云遮盖了,所以总是灰沉,雾蒙蒙的。但却没没有再下雪了,下雪时不觉得冷,雪化之后才是寒冷彻骨。没有雪,这寒冷也就减了三四分。 扶欢站在勤政殿下的台阶,勤政殿与前头议政的明光殿是连成一道的宫室,在紫禁城的前沿,居中,宽阔,没有四处的甬道,宫人在其上行走,一目了然。也就是上下台阶之处,可以算是视线的死角。 掌印的出行,身边历来是跟着人的,单单是司礼监和东厂番子,就显得浩荡了。扶欢站在台阶旁的青石砖上,或许因为前段时间缠绵的雨水,这儿生了一小块的青苔,在这冬日里,是难得一见的绿色。她听着上头的动静,抬眼就见到灰沉景致里的灼艳朱红。 她往前一步,先唤了一声厂臣。 不大的声响,最前头的人却听到了。慕卿转过头,见到扶欢裹着一身雪白的大氅,站在台阶一侧,像个玉雪的娃娃。扶欢对着他,弯眉笑了笑。 慕卿身后那群人,俱都已垂目后退,独留慕卿一人,走到了扶欢身前。 慕卿比扶欢要来得高许多,扶欢需要稍稍后退几步,才不至于要仰望着慕卿。但掌印不喜欢这样的距离,她在他触手可及的距离,他才觉得安心。 “殿下怎么在这。”在扶欢的大氅下,慕卿握住了她的手,“冷不冷,怎么没带着暖炉。” “我是特地来寻厂臣的。”扶欢眨了眨眼,说道,“至于手炉——”她将一只手伸出来,被折成仿若是豆腐块的药方在她指间。 “我拿了这个,就忘了拿手炉了。” 扶欢的一只手还在慕卿掌心,她手上的温度不算冷,而慕卿的温度,虽然惯常比常人来的冷一些,可此刻,掌心的温度仍是温热的。如此相贴,温度便缠绵地暖和起来。 慕卿垂眼,看着她手中的药方,轻声问道:“殿下拿的是什么?” “药方。”她说,“我在御药房,拿到了你的药方。” 慕卿的另一只手,轻柔地将那张药方拿下,而扶欢露在寒风中的手,也被慕卿五指扣拢,放下。那本是温柔缱绻的举动,但是,扶欢却从慕卿手中抽出来,她很轻很轻地握着慕卿的手腕。 “慕卿。”她叫着慕卿的姓名,这两个字含在唇齿间,也是温存的味道,扶欢抬起眼,看着慕卿,那双丹凤眼中,装着一个她。她顿了顿,还是问了出来,“那药方,是治你的手伤吗?” 慕卿静了良久,扶欢也陪他站着,或许是知道再如何推脱也找不到一个好的缘由时,慕卿无奈地笑着,点了点头。 但扶欢并没有就此止住,她更近一步地问道:“皇兄曾对我说,厂臣的手伤被野兽所伤,但被野兽所伤,那么久了,竟也没有好全吗?” 第67章 端倪 慕卿的声音温和:“或许是臣体质的缘故, 也或许那野兽咬得重了些,多日修养,还是没有好全。” 自那次雪灾过后, 扶欢每回见到慕卿,他的手上都带着护腕, 深蓝的色泽,像一道经久的伤疤。此刻也是, 她无法得知,慕卿护腕下面的伤痕,究竟有多深。 其实从拿到药方开始, 扶欢便一直想到那天, 大雪中的洞窟, 最深最深的感受就是冷, 还有那一碗驱寒的肉汤。即便那时扶欢的意识已经模糊了, 却还能记得慕卿轻声诱哄她,让她喝下那碗肉汤。 他说刚好捡到了一只兔子。 那碗肉汤,真的是兔子肉吗? 一旦往别的方向猜测, 扶欢就禁不住颤抖起来, 她吃下去的,真的是兔子肉吗? “慕卿。”她一字一字,认真地向慕卿问道, “你不要骗我,你手上的伤, 真的是被野兽所伤吗?” 扶欢这样问着,眼角却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好像只要慕卿回答出一个字,就能顷刻间落下眼泪来。 “你告诉我。”她再说了一遍, 声音已经隐隐带了哽咽。 而扶欢面前的慕卿,仿佛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他对扶欢,似乎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臣说出来,殿下别流泪。” 他无奈地笑了笑:“殿下一哭,臣也会难过起来,痛恨自己百无一用,连让殿下展颜都做不到。” 扶欢垂下眼,勉强让自己的唇角牵起一线。 “厂臣莫要诓我,我怎会哭呢?” 她垂下了眼,慕卿的视线就可以放肆一些地落在扶欢的额上唇上,雪夜里他曾尝过那里的味道,混杂着血腥味,却是异常的甘甜。所以至今,慕卿的声音都带着奇异的餍足感,低声地对扶欢道。 “臣手上的伤,确实不是野兽所为。” 他的唇边,有着靡艳的笑意,一点一丝,温柔地说给扶欢。 “那是臣亲手划伤的。” 扶欢自己说好的,不会哭的,但人总不能如愿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只能咬着牙,将头抵在慕卿的的肩上,无声地流泪,连一丝哭声都被她藏在喉咙里,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慕卿抽出一只手,动作轻和地,一下一下地拍着扶欢的背。 大氅下,她的脊背也是触手可及的单薄。 如此单薄,合该被他奉在掌心,仔细荣养。 他没有说话,也无需再多说话,这台阶的一侧寂寂无人,原先跟在慕卿身后的东厂番子早已守在四周,将这里人为地隔成一方寂静的天地。 扶欢止不住眼泪,也深知不能在这里一直流泪,她捂着嘴直起身,干脆将大氅的帽子笼在头上。这帽子宽大,直将她的上半张脸也一并遮去了。只是她的下颔,还不时有泪水汇聚,悄然地落下地。 慕卿抬手,他的指腹温凉,在她下颔处一寸一寸细致擦过。 扶欢低下头,那顶帽子也随之往下,将大半张脸也严严实实地遮盖住。 “我只是,一时忍不住。”她终于开口,鼻音很重,那哭腔也是不可避免地带出来。 扶欢轻轻握住了慕卿的那只手。 “你这样,会死的,知不知道。” 在那样的风雪夜里,他一刀一刀划伤自己的手时,有想过会失血过多死去吗。 但是慕卿的话语却是平淡。 “殿下比慕卿更重要。” 她轻轻地抽泣着,那声音也是很轻很细,比风过还轻微。 “如果是我,我决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她伤心过了头,竟也会赌气说出这种话。慕卿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如此之轻。 扶欢这样说着,也不见慕卿生气恼怒,他只是纵容地应了一声。 “殿下本不必这样,殿下只需一直好好的,就好了。” 连赌气的话都是温柔的回应。 扶欢抹了一把眼泪。 “要好好养伤。” “好。” “不许再受伤。” “好。” “不许再有下次。” 扶欢将帽领掀起来,那双漂亮的杏眼很红:“厂臣听到了吗?” 慕卿眼中生出一点无奈的笑意,仿佛是对扶欢的话无可奈何,生不出半点反驳的举动来:“臣听到了。” “那不许有下次。” 慕卿将扶欢眼角最后一点泪水擦去,“只要殿下别哭,臣做什么都愿意。” - 扶欢再回到毓秀宫时,原先还一直阴沉的天却忽然出现了日光,在那层叠堆积的黑云旁,骤然出现明朗绚烂的日光。一边还是沉沉的乌云,另一边却是灿然的日光,这样的景色有种说不出的宏大明亮感。 可惜现在,谁也没有心思看此番瑰丽的景象。 下午当值的宫女像是早已知道扶欢哭红了眼,在扶欢罩着帽子回到毓秀宫时,她就已经准备煮熟的鸡蛋。那两个鸡蛋剥了壳,圆润光滑。宫女替扶欢解下大氅,又拿起鸡蛋,轻轻地在扶欢眼旁按压。 扶欢垂着眼,没有做声,待宫女将她的两眼都按压过了,她才开口问道:“是慕卿和你们说的吗?” 她的声音还带有一丝哑,是哭过之后的后遗症。 扶欢去头去尾的一句话,难为宫女也知道了是什么意思。她看了扶欢一眼,眼上的红已经消下去许多,现在这样看来,最多也只是像多涂了胭脂一般。 着袄裙的宫女半蹲下身,回道:“是厂臣派人来和奴婢说,让奴婢为公主准备这些事物。” 扶欢转过身,将自己埋在榻上,嘟囔了一句,他总是这样。 总是这样处处细心,无可挑剔。 直到第二天,天气才算是真正好起来。扶欢推开半扇窗,就有明亮的日光从那半扇窗中倾泻而来,昨日见到的层层叠叠的乌云仿佛是幻觉,眼前分明是一片蓝天,澄澈得近乎透明,至多只有丝丝缕缕的白云,在空中游荡。 在冬日里,难得会有这么好的天气。她穿着中衣,还未换上衣裙,但此时站在窗边也不觉得冷。但宫人并不这样觉得,伺候衣裙的宫女站在一旁,提醒扶欢先换衣,不要受了寒气。 扶欢一面净面换衣,一面问那宫女,昨日给晴晚送过去的药,她有没有吃。 “晴晚姐姐都喝了,今日起身时,奴婢见晴晚姐姐的面色比昨日好多了,想必过不了多久便能重新伺候殿下了。” 扶欢说不必。 “她好好养病才是正经,毓秀宫的人很多,不必非要逮着她服侍,那太累了。” 说话间,已经换好了衣裙。今日是妆花缎的马面裙,冬日里的衣饰都格外鲜亮一点,马面裙上有鲜明的海棠,逶迤垂落到裙边。 扶欢仰头,再看了一眼窗边的日光,这么好的天气,她想去慈宁宫。 她也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病人的病情也会受环境的影响,今日如此晴朗,也要让太后看看,说不准,太后的病症也会因此慢慢好起来。 慈宁宫也寥落下来,扶欢站在慈宁宫殿前,看到宫殿牌匾上头的那三个字,忽然生出了这样一种感觉。但不应该如此,慈宁宫还和往常一样,宫人与侍卫不减,殿内的草木也疏朗,和玺彩画依旧明艳,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寥落的痕迹。 大概是因为其中的主人病了,才无端生出了这样一点想法,扶欢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