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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边说着,一边就瞧着於睿诚蹲下在桃树,开始用小铲挖地。 冻土被他翻开,往下又挖了好一会儿,终于露出了几只泥封许久的酒坛子。 严吉帆困惑道:“小阁老您这是……” 於睿诚将几坛子酒抱出来,微笑道:“严大人莫急,我便去一趟傅宅吧。” * 风雪呜咽。 陈景抱着傅元青入了听涛居,庭院山石后,露出了正堂一角,窗框里亮着橘红色的光。 这时陈景问:“那老祖宗自己呢?您给自己也准备了棺塚吗?” 傅元青答:“不曾,我不会有善终,后事轮不到自己操心。” 他释然一笑。 仿佛对不远处即将到来的命运有些期盼。 陈景正入正堂,听到这句,脚步一顿。 “怎么了?”傅元青问他。 “没什么……”他继续前行,终于穿过正堂与书斋,入了暖阁,将傅元青安置在榻上,这才道:“老祖宗与他们说的都不一样。” “他们是谁?” “外面的人。周遭的人。”陈景道。 “哦?他们怎么说我?” 陈景去取了热水为傅元青擦拭身体,一边道:“他们说您视大端律法为无物,肆意妄为。上遮圣听、下蔽朗日,挟势弄权,家天下私朝政。” “有些人以前也认识您。”陈景道,“他们说您自从受了腐刑,就自甘堕落,失了文心,心狠手辣,滥用酷刑,任用如方泾、赖立群这般的酷吏。他们说您变了,若您没变,为什么不肃清这些奸臣宦党,反而与他们同流合污,与那些个宦官为伍,成了他们的同类,成了阉宦。” “嗯。”傅元青并不生气,“不无道理。” “掌印不生气吗?他们说的这么难听。”陈景又说,“您为人宽厚,便是对下人也谦逊有礼,并不是这样的人。为何不自证清白?” “悠悠众口,如何自证?” “取缔大内二十四监,还有两厂一卫,把权力还给皇上、还给内阁还有朝廷。自有贤臣治国安邦,再现盛世。”陈景说,“届时,再无人敢说什么了。” “取缔内监,束手归政?”傅元青沉吟,缓缓摇头。 “属下说的不对吗?” 傅元青笑到:“你的想法是好的,只是难以实现。” “为何?” 傅元青坐起来下榻,陈景为他披上一件干净的袍子,扶着他,走入书斋,各类典籍挤满不算大的书斋,有一整面墙上,乃是大端朝的海内地图。 傅元青点了油灯,走过去,仰头去看。 “我大端朝,两京一十三省,沃土十万里,百姓造册两千万户……乃寰宇内第一之帝国。”他道,“可北有鞑靼虎视眈眈,东海倭患屡禁不绝。境内天灾连年,百姓徭役重赋,豪强吞田并地、卖官鬻爵,官员贪腐无度。你以为,这些问题只要我取缔内监,束手还政,由内阁六部主导朝政便能解决?” 灯光烛影中,他清瘦的身形映照在那版图之中,陈景有一种真实的错觉,这个看似清瘦的男子正以纤弱的双肩将大端朝稳稳托起。 “先帝命我统领内监,便是清楚我大端朝的问题不在阉宦,至少现在不在。”傅元青说。 “那问题在哪里?” “在人心。”傅元青斩钉截铁,“在人心对权力、金银、欲念之贪婪。一心可以兴邦,一心可以丧国,只在公私之间。我既受先帝嘱托,便不敢有私心,至于别人怎么说我、怎么看我,便不重要了。如今少帝年幼,若还政于朝,外庭就少了人制衡……像候兴海那样贪官只会更多,届时朝局失控,社稷崩塌,我才是真正的千古罪人,无颜去见先帝。” 他轻轻叹息一声:“我如此讲,你可明白。” 陈景抱拳鞠躬:“多谢掌印解惑。” 傅元青对上进的年轻人总是多些宽容的,遂温和对他道:“你有心于国家大事,是好的。也应多多了解这些事,能使耳目清明,心思敏捷。内书堂的课不知道方泾给你安排没有,等过了立春,一定要去上。” “……好。” 陈景知道自己这课大约是逃不掉了。 两人正说着,方泾在门外道:“老祖宗,小阁老来了。” 傅元青一怔:“谁?” 方泾又道:“於睿诚,於大人。” “我知道是他。”傅元青说,“只是……” 他来做什么? * 傅元青在落雪亭里见了於睿诚。 当朝内阁阁员,户部尚书於睿诚身形微胖,面容和蔼,手中抱着两坛陈年老酒从门廊里入了庭院,又从雪地里吃力的上了假山台阶,把酒放在亭中桌上,左右环顾了一下,感慨一声:“好些年了,这里也没什么变化。” 傅元青站的远一些,抱拳行礼:“小阁老。” 於睿诚身形一顿,勉强又笑了笑:“兰芝怎么这般客气?” “小阁老是朝廷重臣,元青恭敬是应该的。”傅元青依旧疏远而有礼的回复,“小阁老夜访寒舍是有什么要训下吗?” 於睿诚咳嗽一声,摸了摸桌上的酒坛,道:“今天瞧见这桃树发芽了,就想起了咱们当年在树下埋下的酒。便挖了出来,两坛给浦颖送了去,我自己留了两坛,剩下的……给你拿过来了。” 傅元青抬眼去看,那两坛已经斑驳的酒坛上,还有着东市当年最繁华的酒楼琼宇楼的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