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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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氏横了丈夫一眼:“他好不容易来一次,你老考校他功课做什么?他能进国子监读书,学问还能差了?” 程渊“唔”了一声,摸了摸胡须,没再说话。 雷氏含笑看向程瑞:“都这会儿了,你,你今晚不回城了吧?” 程瑞一本正经:“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回城多半来不及,恐怕要叨扰伯父和嬢嬢了。” 他能留下,雷氏求之不得。她笑道:“这孩子,说的什么话?这也是你的家,哪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少顷,她又皱眉:“不过,那边……” “哦,是这样的。我教人给太太打过招呼了,说今晚不回去。”程瑞从容自若。 雷氏点头:“那就好好歇一歇,你的房间我已经收拾好了。你不知道,江婶新学了几道菜,明日让她做给你尝尝……” 程瑞含笑听着,时而点一点头。 程寻知道母亲肯定有很多话要同三哥说,她没必要继续留在这里。她今日出门做客,此时有些累了,就轻声同他们打一招呼,自己回去沐浴休息。 待换上寝衣,擦干头发,时候已经不早了。程寻爱惜眼睛,很少在夜间看书。她端坐在床上,回想着近几日所学的知识。正想的入神,忽听笃笃的敲门声。 “谁?”程寻一个激灵,她下床,随手扯过搭在椸上的衣裳,就往身上披。她猜想着这时候找她的,大约是三哥。 “呦呦,是我。” “娘?”程寻忙打开了门,将母亲迎了进来,“娘,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雷氏缓缓坐下,扫了一眼桌子,见桌面上干干净净,并未放书。她笑一笑:“没什么,呦呦要睡了?” “嗯,有点困了。”程寻嘻嘻一笑,“不过,娘一来就精神了。三哥去休息了吗?” 雷氏轻笑:“是啊。他去休息了。呦呦……” “嗯?” “等头发干了再睡。”雷氏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发顶,“不然会头疼的。” “都快干了。”程寻摆一摆手,“我跟娘说话,等干了再睡。” 雷氏一笑,又同女儿闲话几句后,才问道:“呦呦今日去北乡伯府,觉得怎样?” 程寻想了想:“北乡伯府很大,园子里的花也很好看。” “……没了?” 程寻迟疑了一下:“我还是更喜欢咱们家。” “咱们家好是好,呦呦想像琳琅那样吗?身边有丫鬟仆妇,随身伺候?” 程寻毫不犹豫地摇头:“不想。” 她对自己现在的状态挺满意的。如果真有几个丫鬟,她想她大概会不习惯。她曾经感到幸运她生在有“不得纳妾,不得蓄奴”祖训的程家。家里的男性长辈都算洁身自好,家里帮忙的江婶等人也都不在奴籍,俱是良民。 一想到有人代代为奴,她就觉得可怕。 雷氏一笑,并不意外。她略一沉吟:“那,呦呦今天在张家,有没有遇见什么人?” 程寻眨了眨眼,短暂的愣怔后,她觑着母亲神色,灯光下的雷氏温和秀美,一双眸子幽深沉静。这是她自己的亲娘,她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是不是? 于是她摇头又点头:“遇见了。我和琳琅在园子里逛的时候,看见了她哥哥,就是那个小时候差点把我推下水的张四。” 雷氏微怔:“他对你说什么了吗?” 她惊诧于女儿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之余,想到早年旧事,忍不住又心生怒气。 “也没什么,说了两句不中听的就走了。”程寻挽了母亲的胳膊,小声央求,“娘,我不想看见他。咱们不说他们了,你给我梳梳头吧,娘给我梳头最舒服了,梳完了我就睡。”她说着站起身,自己去梳妆台前,拿了桃木梳,放进母亲手里:“梳顺就行。” 雷氏接过梳子,将女儿按进椅子里,她一手轻抚女儿头顶,一手缓缓梳着。 程寻头顶酥酥麻麻,她身心放松下来,口中念叨着:“书上说,‘春三月,每朝梳头一二百下。’现在是夏六月,那就应该是夏六月,每夜梳头三四百下才对。那会不会掉头发呀?” 知道女儿是在胡说,可雷氏仍是一笑:“净瞎说。” 她对女儿的撒娇亲近并不反感,反而心生欢喜。她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梳着,看女儿双眼微闭,嘴角带着笑意,像是一只被轻挠肚皮的猫。 她心中柔情一片,轻声道:“我小时候,爹娘去世的早,跟着周妈妈进了张家。老太太可怜我没爹没娘,给我指派了四个丫鬟教我使唤。可我还是最亲周妈妈。娘手笨,周妈妈最会梳头……” 程寻沉默了一会儿,心里发酸。她娘性子和顺,可惜命不大好。小小年纪就父母双亡,过上寄人篱下的生活,后来默默接受安排嫁到程家做了续弦。她很清楚,母亲对张家,是心存感恩的。所以才会在二叔提出要从长房过继一个孩子时,同意将程瑞过继出去。 定一定神,程寻小声道:“才不是,娘手不笨,比我巧多了。” 轻拍了一下女儿头顶,雷氏嗔道:“你连个荷包都缝不好,谁还能再笨过你?” “……也不是,我主要是没练。”程寻声音低,很没有底气。她自小喜好读书学习,于女红针黹并不感兴趣。年纪稍长,她又女扮男装在书院读书,练习针线的机会就更少了。 不过提起荷包,她倒是想起书院里她唯一赠送过荷包的苏同学。今天傍晚还在书院门口见了一回。她心说,幸亏她机灵,反应迅速。 好险好险。 雷氏轻笑一声,明显不信:“行,那你好好练练。等你及笄以后,也不说给娘做套衣裳了,就做双鞋子吧。” 程寻“哦”了一声,还有不到两年。 雷氏又梳了一会儿,放下梳子:“头发已经干了。你明日还要上学,早些休息吧。” “嗯嗯。”程寻连连点头,嘻嘻一笑,“娘给我梳了头,我今晚肯定能睡个好觉。”她将母亲送出门,熄了灯,自己又回想了一遍今日所学,才开始入睡。 那厢雷氏晚间安寝前,对丈夫道:“我过几日进京,回了老太太吧,就说不行。” 正在看书的程渊微愣:“什么?” 深吸一口气,雷氏放下耳坠,缓缓说道:“我探过呦呦的口风了,她不喜欢张家。只怕张家的老四对她也没什么意思,勉强凑一处,反而不好。”她声音渐低:“张家对我有恩,我自己还了。我还的不够,我也搭了一个儿子。还不够,我下辈子还就是了。我不想把呦呦也搭上去……” 她说着轻轻抽泣了一声,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自眼角掉落。 灯光如豆,雷氏坐于灯下垂泪。 程渊一阵慌乱,他忙丢下书,走至妻子身后:“怎么又说这话?什么还恩情?咱们不是好好的吗?老太太不过是随口一说,你和呦呦都不愿意,那就不同意就是。这点事,也值得哭?呦呦都不爱哭鼻子了……” 他拿了手帕就去给妻子拭泪,却被她躲开。他有点讪讪的:“别哭了,哭了就不好看了。” 雷氏轻啐:“都黄脸婆了,还要什么好看?” “咦,黄脸婆吗?谁家的黄脸婆才十八岁?”程渊一反在人前的严肃。 雷氏却仍板着脸:“你别哄我,我和你说正事呢。这事我不同意。” 程渊将帕子放在她面前,低声道:“不同意便不同意吧。我也疼呦呦,呦呦还小呢。她在书院里头……” “呦呦乖的很,她跟你约法三章后,在书院里规规矩矩,一心学习,可真没和哪个学子走得近了。”雷氏立时道。 程渊忙道:“是是是,咱们呦呦是好姑娘。”他停顿了一下:“不过我隐约听说她和伯阳侯家的小公子走得挺近……” 雷氏斜了他一眼:“没有的事。我姑娘的品行我清楚。我今日见伯阳侯家的夫人了,她还夸了呦呦呢。” “是吗?”程渊见妻子总算是止了泪,悄然松一口气,放心许多。他顺着妻子又说了好一会儿,才让她展颜一笑。 彼时,夜已深了。程渊躺在床上,有些意外。 呦呦不喜欢张家吗? 他两任夫人都是在张家长大的,他对张家很有好感。所以,当岳母许老太太提出想延续两家的姻亲关系,亲上做亲时,他并未反对。 他如今膝下只余两子。长子走仕途,一直在外做官,次子将来继承书院。呦呦是他的掌上明珠,他自然不需要用呦呦去联姻,去换任何资源。 张家算呦呦的半个外家,他想着呦呦若真嫁进张家也不错。没想到,他的妻子和女儿竟然都不同意。 那此事,就只能搁下了。 张家不合适的话,还有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程渊脑海里瞬间浮上许多面孔来。 过了不多时,他自嘲一笑,呦呦现下还一心求学呢,她没这方面的心思。而且,距离她及笄还有一年多,不用急,慢慢来吧。 …… 一心求学的程寻次日早早起床,收拾停当,直奔学堂。 她一眼瞥见早已坐在位置上的苏凌,脚步微顿,只在快要到跟前时,冲他点头一笑:“苏同学,早。” 苏凌眼眸轻抬,回之一笑:“早。” 他这么一笑,程寻就想起了昨天傍晚在书院门口的事情,心头略微有些慌。她清了清嗓子,竭力保持镇定,十分自然地问:“苏同学,昨日咱们都学了什么?” “嗯?” 程寻转一转眼珠:“啊,我昨日身体不舒服,就告假歇了一天。” 苏凌勾勾唇角:“不舒服?现在好点了吗?看大夫没有?” 程寻一琢磨,这是正常反应。看来他昨天傍晚是真的没有认出她来。她笑了一笑:“好多了,你看我,现在生龙活虎。” 她说着还举了举胳膊。 苏凌一笑:“嗯,是好多了。” 今日程寻来的早,学堂里人还不多。她索性继续跟苏凌说话:“昨天程家来客人了。京城来的公子小姐就是好看。” 嗯,侧面证明她不是她。看,多么地自然随意。 苏凌眸光流转,从她涂抹得漆黑的脸上还原她的真实面容。他轻颔首,别有所指:“嗯,是好看。” “是吧是吧?”程寻喜动颜色,“诶,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他们?” “昨日我向沈夫子讨教乐理,在书院外走了走。”苏凌看着她,“回来的时候,在下马石那边看见两兄妹,自称姓程。我猜想是你说的客人。” “哦,原来他们说的好心人是你啊。”程寻做恍然大悟状,“还真是有缘分。” 苏凌静静地看着她,眼中漾起极淡的笑意:“嗯,是很有缘分。” 他能在这个书院遇见她,本就是上天给的缘分了。 她既然不愿承认,对他做戏。那他就陪她做戏。 苏凌有些担忧的样子:“昨天,那位小姐似乎崴了脚,现下可好些了没有?” “好……”程寻“好些了”已滚到了舌尖,她又给生生咽了下去。眼珠微转,她摇头道:“那我怎么知道?男女有别,人家闺阁严谨,我也不好细问的。而且,我自己昨儿还不舒服呢……” 苏凌眼中笑意越来越浓。他微微侧了头,越发觉得好笑。他初时还想不明白她为何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不回答,偏要绕着圈子极力塑造出程小姐“闺阁严谨”、“恪守规矩”的形象来。他又不嫌弃她女扮男装混迹书院。 莫不是她在吃自己的醋?疑心他中意只有一面之缘的程小姐? 这种迂回婉转的小女儿心思,不细想还真想不到。 是了,她还不知道他已经知悉了她是女儿身。 苏凌略一思忖,就将话题又转到了程寻身上:“你昨儿不舒服,看大夫没有?” “看了……”吧?程寻小声道。她兴致上来,悄声问:“你和沈夫子很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