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节
……九枝灯并未在查看尸体,而是在看他。 魔道之人双眸异色居多,平时不会轻易显露,九枝灯此时看他,却脱离了寻常本相,眼上像蒙了一层透明的红雾,叫人瞧不清掩藏其下的情绪。 周云烈犹如一脚踩入深渊,背上冷汗炸起,蚁虫似的麻痒感自小腿肚子一路朝上攀援爬升。 ……北南莫不是被发现了? 他暗自驱动灵力,静待九枝灯发难,掌心却已有细汗集聚。 然而,九枝灯在重新掩上尸布后,竟就轻轻松松地收剑回鞘了。 剑刃滑入鞘内的薄脆声响叫周云烈暗舒一口气,可汗还未及落下,他便听得九枝灯平声道:“周川主,弟子们搜川,总需要些时间。你常年炼丹,足不出户,我想去你丹房一观,看看你新近炼出的丹药,可否?” 且末山山涧之上,徐行之与卅四并排而坐。 风清水净,白云传情,徐行之将“闲笔”化为酒杯,斟出两杯来,端了一杯给卅四。 徐行之左肩处的衣裳尽湿透了,是刚才一个风陵女弟子抱他痛哭时留下的痕迹,隐隐描画出锁骨的浅痕。 度过初始的狂喜与狂悲之后,大家便开始思虑更现实的问题。 弟子们想知道他们在蛮荒中过得如何,曲驰也想知道众位弟子在现世中有何见闻,然而徐行之既不在现世,亦不在蛮荒,两头都插不上话,只好由得曲驰去清点各家弟子,登记造册,顺便答疑解惑,并留下孟重光、徐平生在旁协助,自己则同卅四一起出了秘境,来此地饮酒闲话。 卅四接杯,一饮而尽,“哈”了一声,眼泪倒先下来了。 他是徐行之的剑友,不是酒友,酒量顶了天也就二两。 卅四拿拇指印去眼角呛辣出的泪花,把杯子重又推到徐行之跟前:“满上。” “酒量见长?”徐行之替他将酒液注入杯中。 “……还那样。”卅四说,“为了这帮人,忙都忙死了,哪有时间喝酒?” “你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徐平生呗。”卅四笑道,“当初在风陵后山捡到他,他疯疯癫癫的,除了叫你的名字外,就只会喊‘且末山’,我可不就以为你在那里吗。一来此地,我放眼一望,蹲了一窝子人,我脑壳都大了。小王八蛋骗得我好苦。” 徐行之笑了,他甚至能想象到当时卅四瞠目结舌恨不得掉头就跑的模样。 “你就这么管上他们了?” “不管能怎样?”卅四做了个夸张表情,“我都和他们打上照面了,他们还敢放我走?我说句‘不好意思打扰了您呐,你们慢聊我先走了’,他们还不一拥而上,一人一剑,把我给剁了灭口?” 徐行之乐了,同他碰杯。 卅四又饮了一杯,辣得嘶嘶抽气,说话都有点大舌头:“我跟这些人约法三章:我给他们提供藏身之所以及修炼所用的灵石宝器,保他们安然无虞;相应的,我这里不是牢狱,他们也随时可以离去,但是离去前必得来找我,在我这里留个名姓。出去后也得讲道义,不论死前还是酒后,都不得把大家的藏身之所说出去。若是谁敢私逃或是出卖于众人,别忘了我卅四是魔道之人,天涯海角,若生,我叫他死无全尸;若死,我叫他挫骨扬灰。” 青年既与他叔叔同宗同源,鸦青色的丹凤眼一旦凌厉起来,便是一样的如刀如剑,但很快,那点刀尖似的寒芒就被酒意上涌惹出的水雾冲淡了:“……不过你们正道的好像都还挺上道的。这么些年,走的人不少,竟没有一个告密的。” “……走了多少?” 卅四两杯酒下肚,脸热了,眼睛也亮了,如数家珍地同徐行之算账:“第一年,走的人不多。但是第三年年末哗啦啦走了一大批,第四年是走得最多的,足足去了七百三十六人。后来走得就少了……对了,还有在外面游荡几年,又回来了的。” “这么多人,你是如何保了这么多年的?” 卅四轻松道:“嗨,你也知道,魔道向来不管我的,我闲云野鹤,我孤家寡人,左右这十三年是魔道当家,我寻一处清净远人的好山好水,占了修炼,也没人敢说我的是非。” 徐行之回望老柳树,暗想要维持那一片世外桃花源,要耗费多少的心血与光阴。 那不是旁人的十三年,是卅四这个无拘无束、乘风洒脱之人的十三年。 徐行之给他斟上了第三杯酒:“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卅四酒量实在不成,已有醉态,盘腿靠在岩旁枯树边,拿风情的眼角去勾他:“才十三年,不赖了。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呢。” 徐行之有些好奇,问他道:“若是我真回不来呢?” “回不来,就替你接着养呗。”卅四双手捧杯,饮茶似的品酒,把上唇染得亮晶晶的,“什么时候人跑完了,我就找九枝灯去。” “找他作甚?” 青年坐得头晕,索性撂了酒杯,酒香四溢地枕在了徐行之肩上,打了个嗝:“……找他痛快淋漓地打上一架,给你报仇。” 徐行之静静地由他靠着,心里清楚,两个人的挚友之情大抵也只能温热这一两日,等到新鲜劲儿一过,大概又是一番撕撕打打。他定会仗着这点恩情,追在自己屁股后头要比剑,自己也定会烦得恨不得把他一脚踹开。 他一眼就能看到二人烟火气十足的将来,因此这样的温情时刻反倒显得格外难得。 徐行之坦然道:“谢谢。” 卅四伸手想去薅徐行之的头发,但手上没了准头,摸来摸去地也薅不到,只好遗憾地作了罢:“……谢你个头。陪我比剑。” “哎哎。”徐行之为他醉酒后还能把话题扯到比剑上而颇感好笑,“说正事儿呢,少煞风景。” “……比剑。”卅四固执地伸出一根手指,在徐行之眼前晃,“说好了……比一辈子。” 徐行之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杯:“谁跟你说好了,啊?” 卅四这会儿的口齿已经混沌了,徐行之都怕他说话一个不小心咬了舌头:“你忘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答应过我……” 说罢,他攀着徐行之的胳膊,追问:“……还记得咱们俩是怎么认识的吗?” 徐行之把杯子压在唇边,细想了一想。 半晌后,他惊奇道:“不记得了。” ……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久到他已记不得二人的相逢是怎么一番景象,好像就是在路上平凡地遇见,你瞧我不顺眼,我瞧你不顺眼,打了一架,旋即相识,稀里糊涂地便做了这半世道友。 徐行之反问卅四:“你还记得吗?” 卅四睁开朦胧醉眼,凝神细思片刻,抱着徐行之的胳膊笑出声来:“不记得,不记得。记那干什么?” 两人正混闹时,徐行之突然觉得后颈生风,有些悚然心惊、 他下意识回过头去,果然看见孟重光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两个人。 徐行之牙疼似的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孟重光死死盯着卅四与徐行之相依相偎的模样,话音微颤:“师兄,曲师兄那边已清点完了,让我来叫你。……师兄这是在和卅公子做些什么?” 徐行之利索地把卅四从自己身上剥下来:“没什么,叙叙旧而已。” 孟重光抱着胳膊,姿态倒是强硬,然而眼周已然渐渐染上了一圈儿红意,眼泪都快下来了:“……师兄和他多年不见,他又帮你保了那么多师兄师弟,师兄亲近他也是应该的。” 徐行之把卅四安顿在一侧的树干上,由得他和树干缠缠绵绵去,自己则将酒具一拢,化作折扇,站起身来,走到那面色惨白的青年跟前。 孟重光也没跑,乖乖在原地站着,低着头,脑袋上的发带被山风掠得飞起,只留给他一个浑身是刺的身影和一个毛茸茸的发顶。 徐行之俯下身,拿扇柄勾了勾他的下巴:“生气了?” 孟重光由他摆弄,声音软乎乎的带着一点水音:“我在蛮荒里,也帮师兄把能找到的故友都找到了,就是想让师兄有朝一日找到我的时候,看见那么多朋友,会开心。” 他把自己给说难受了,扑上来抱紧了徐行之,再难掩饰委屈之情,小声道:“可第一次见师兄的时候,师兄都不夸我。……师兄一次也没有夸过我。” 徐行之任他收紧手臂,眸光低垂,心里只剩下一泓揉不碎的缱绻柔情:“……夸你。想怎么夸,嗯?” 说着,他的指尖顺着孟重光的颈部缓缓滑下,沿衣袍中线行至胸口位置,方才分流,在他微微的隆起处信指一点,趁它凹陷下去时,拥住孟重光的右臂猛然一收,将他整个揽入怀间,口唇间的温热酒香亦将孟重光的耳尖烧得火红:“公子,我看你这颗心生得有趣可爱,可否拨冗,让我进去小住些时日?” 即使知道徐行之向来口甜,孟重光也还是被这情话撩拨得心里突突跳,张嘴吻住了那张惹是生非的唇。 师兄,它都是你的。 只要是你,哪怕是想住上百年千年,我也高兴。 孟重光其人就像一只刺猬,雪白柔软的小肚皮只对着徐行之开放,每每面对他时,刺也乖乖下垂收敛了起来。 唯有眼前一人,能让他退让到这等地步。 浅吻过后,孟重光与徐行之分了开来。 孟重光拿脑袋轻蹭着徐行之,小声撒娇:“师兄你抱抱我。抱抱我就没事儿了。” 徐行之刚想说点什么,余光一转,便在视线旁侧里看到了一个手足无措瞠目结舌的徐平生。 徐行之以往再浪荡也没在兄长面前做过这等事情,立即放开孟重光,局促道:“兄……平生。” 徐平生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我看你们一直没有回来……”说到此处,他略皱了皱眉,瞧了一眼在远处蹭树的卅四,脸色更加难看起来,“……他怎么了?” 徐行之遇见兄长,本能地就心虚起来,将浪劲儿藏得严严实实的:“我和他喝了几杯。” 见徐行之这样,徐平生嗓音竟难得软了软:“……又没怪你。进去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往卅四方向赶去,气势如虹地朝那烂醉如泥的人的小腿迎面骨上踹了一脚。 徐行之眼见拉不住,又知道卅四是个什么性情,索性推着还想腻歪的孟重光进了老柳树里去。 卅四醉得快,醒得倒也不慢,再加上徐平生这不留情面的一脚,哪还有不清醒的道理。 他痛得直咧嘴,待看清眼前人后,立即不甘示弱地跳起来打了回去:“你长本事了!敢打我!” 徐平生反正不知疼,被他抽了两巴掌也不考虑报复的事情,而且他生气的对象,似乎也并不是醉倒的卅四。 他一指自己的后背方向:“……他是谁?” “谁啊?”卅四龇牙咧嘴地揉着小腿,往他指向的方位一探头,“没人啊。” 徐平生言简意赅:“小白脸,是谁?” “小白脸?”卅四一头雾水,和徐平生鸡同鸭讲道,“……我没养什么小白脸啊。” 徐平生自从变为醒尸后,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他怀着满腔怨毒和仇恨,闹着要去和九枝灯决一死战;糊涂时,认得的人就只剩下他四岁的弟弟与卅四。 再遇见徐行之时,徐平生虽不知他是自己的弟弟,但一瞧到他心肠便格外柔软,恨不得把那年轻人捧起来揣进兜里好好护着。 至于那长相漂亮妖冶的青年,起始时徐平生并未放在眼中,但刚才的一幕,叫他突然就看孟重光不顺眼了起来,连带着把火撒到了卅四头上:“……你带他出来喝酒也就罢了,还不帮我看好。他若是被些猫三狗四的小白脸拐走了,怎么办?” 卅四一怔,在明白徐平生的意思后忍不住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诶哟哈哈,谁拐谁啊哈哈哈哈。” 他笑得徐平生心头火起,又追着他打了几丈远。 重归秘境之后,乍逢亲友的喜悦已过,徐行之和曲驰便开始商量这些弟子该如何调动。 最后,二人得出的结论是,这么多人,不动则已,一动惊人。让他们按兵不动,暂留此处,是最好的选择。 将利弊如是这般地陈述一番后,弟子们隐隐有些骚动。 他们等了足有十三年,好容易见到一线希望,事到如今,是无论如何不想多等哪怕一时一刻了,他们恨不得今日就打上风陵,打回丹阳,将九枝灯的头颅悬于山门之上。 但是,曲驰的劝说叫他们渐渐冷静了下来。 ……左右已经等了十三年,还差这几日吗。 将弟子们再度托付给酒醉打闹后害了头痛的卅四,徐行之携着被哄开心了的孟重光与曲驰一道上了路。 临走前,曲驰特意向卅四交代,说有一棵桃花树,请他多加照看,卅四酒意还未散去,拍着胸脯大包大揽道,若是掉了一枚叶子,自己就脱一把头发。 徐平生则是忧心忡忡地看着徐行之,觉得这个像极了自己弟弟的青年要被这小白脸子欺骗了,不由得愁眉苦脸起来。他想要提醒青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暗暗下定了决心,今后要多随卅四走访走访此人,对这空有一张好容颜的小白脸善加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