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他听到有人含糊又甜蜜地唤自己:“师兄……” 不知为何,徐行之一颗心被这两个字轻而易举地填满了,安心睡了过去。 ……徐行之醒来时,只觉手脚酸痛不已。他抬手捂了一捂昏睡前被咬破的地方,那里已是彻底愈合,然而他只需侧一侧脑袋,便能看到距离他颈部不远处有一片被血洇湿了的稻草。 他仍躺在山洞里,身下的稻草已经铺好,孟重光坐得离自己很远,肩膀抖得很厉害。 徐行之试一试发现自己还有力气爬起来,便挣起了半个身子:“……孟重光?” 孟重光回过头来,双眼里竟蓄满了泪水,一眨眼就直往下掉。 徐行之:“……哭什么?” ……吃饱饭还哭,小混蛋真难伺候。 孟重光也不说话,就望着徐行之掉眼泪,一颗颗掉得徐行之心都酥了,他没撑过半刻就冲孟重光温柔地招了招手:“过来。” 孟重光乖乖地手脚并用爬到他身上来,像是只小奶猫。 他声泪俱下地小声控诉:“谁叫师兄给我喝血?我又不是忍不住……清醒过来看见师兄不动,我还以为师兄又……”他顿了顿,委屈道,“……师兄,是你勾引我。” ……勾引。 ……见鬼的勾引哦。 不过想一想,徐行之也意识到自己是有些莽撞了。 对孟重光而言,他发病时是意识不清、神鬼不辨的,尝到血自然就像是老饕遇美食,欲罢不能,等到他吸过血醒过神来,看见颈侧流血、人事不省的徐行之,怕是要吓得三魂出窍。 思及此,被吸血吸得头晕眼花的徐行之深觉愧疚,摸一摸他的头发:“成,怪我行不行?别哭了,怎么跟小姑娘似的。” 孟重光蹭在徐行之怀里被抚摸过两下,炸起的毛就服帖了许多。 他打开储物戒指,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师兄,我把你的手还给你。” 他珍惜地捧过一只木手,准备给徐行之装上。 徐行之右腕伤口处应该是被元如昼治疗过,磨破的地方早已平滑如初,但孟重光的动作仍旧小心得要命,似乎是在担心会触痛那早已弥合的创口。 孟重光把木手捧近后,徐行之才看出些门道来:“等等,这不是我的那只手吧。” 孟重光睁眼说瞎话:“就是的。” 徐行之:“……我那手是梨花木的,你这是……” 孟重光:“是菩提木的。” 徐行之还想争取一下:“……我那……” 孟重光含着眼泪狠狠抬头:“这个现在就是师兄的手了。不许用九枝灯给你做的那个。” 徐行之被他龇牙咧嘴的小凶猫样子窝了一下心,不自觉就软了下来:“……行行行。” 他本想辩解那手是父亲做给他的,他用了多年,早就习惯了,但解释这种事情无异于自寻死路,他也只能默认了孟重光的推测。 不过戴上之后,徐行之还蛮意外的:“哟,挺合适。” 他转动着手腕,刚想问孟重光是什么时候做给自己的,孟重光就凑了过来:“师兄还是戴这个手好看。” 徐行之笑道:“那又怎样,都是假的。” 孟重光认真地望着徐行之:“只要是属于师兄的,那都是真的,都是好的。” 徐行之猛地一噎。 这话说得诛心,毕竟现在躺在这里的徐行之本人对孟重光而言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徐行之有些坐立不安:“我出去走一走。” 孟重光把徐行之往回按:“师兄要好好休息。” “躺几天,身子都躺酥了。”徐行之反把不舍得下狠劲压倒他的孟重光按倒在稻草上,“你在这里好好休息才是。不许起来。” 孟重光仰面躺着,小小声地提要求:“……亲一口才不起来。” 徐行之失笑。 眼前的老妖精再次和回忆里的人无缝接合上了,这叫徐行之莫名地欣喜放松起来。 他俯下身,在他额头的朱砂痣上亲了一口。 于是孟重光乖乖躺在地上不动了。在徐行之出洞前,他还不忘提醒他:“师兄小心四周,那鬼王有可能还会去而复返的。” ……不是“有可能”,而是“定然会”。 徐行之抬手抚了一抚自己的心脏位置。 他的身体里多了一缕属于叶补衣的残魂,按鬼王南狸的性格,该是无论如何都会来抢回这丝残魂的。 可悲的是,徐行之搜遍浑身上下,都无法搜索到那残魂身在何处。 ……它有可能已经被自己本身的魂魄反噬掉了,毕竟那灵魂太过孱弱,孱弱得一如叶补衣本人。 鬼王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账,可那个相信着“非道之人不一定是恶人”的年轻小弟子又做错了什么呢? 与此同时,徐行之非常在意鬼王在功亏一篑时说的那半句话。 “你曾被洗……” 洗?洗什么? 鬼王的灵力与经验均是强悍无比,本不该在志在必得时突然失败,因此自己身上定然是发生了什么超出他掌控的事情。 徐行之不难想出他想说出的后半句话是“洗魂”,然而这话实在是荒诞无稽。徐行之唯一能想到自己有可能被“洗魂”的时间点,只有在进入蛮荒时曾被强行灌输入原主的躯壳内。 然则,那时的体验又与这次被洗魂的体验全然不同。 徐行之想来想去亦想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只好在心烦意乱间举步朝外走去。 正在洞外烧火的陆御九见了他急忙起身:“徐师兄。你的脸色……” 徐行之知道自己刚刚被吸过血,精气神可能跟一条死狗差不了多少,他摆摆手不欲多讲:“不妨事,刚睡醒,头晕。如昼和阿望呢?” “她们狩猎去了。” 徐行之又问:“周胖子呢?” 陆御九面具后的双眸微微垂下,轻声道:“西行一百步,南行六百步,他在那里。” 徐行之好奇:“他一个人?” 陆御九抿唇,片刻后才斟酌好言辞:“他和他的身体在一起。” 徐行之哦了一声,走出几步才明白过来陆御九所指何意:“……他找到了?” “是的,找到了。当年他就是在这附近出的事,周师姐也是。”陆御九软声说,“他找了三日,总算是找到了。他说他想一个人……和他的尸身待一会儿。” 衰草枯杨,西风残照,周北南一人一枪,独坐一处,被南狸碎为齑粉的鬼枪已修复完毕,斜插于地面上,红缨随风翻飞如鱼龙腾跃。 徐行之还未走近,周北南便拾起一块石头,头也不回地丢了来:“我想一个人静静,走开些。” 徐行之把石头捡起,就势蹲下:“我不过去,就站这儿。要是什么时候觉得太静了,你叫我一声,我给你解解闷。” 周北南不语,徐行之就这么蹲坐在地上,信手展开了随身携带的折扇扇面。 瞧见上面斗大的“当今天下舍我其谁”八个大字后,徐行之用手指沿着运笔的方向徐徐抚摸过去。金砂历历可数,少年意气的笔锋锐利无比,有股一去不回头的爽利劲儿。 不多时,周北南伸手拍了拍自己身侧,示意徐行之过去。 徐行之随叫随到,站起身来,跺一跺脚,迈步往前走去。 直到走近,徐行之才瞧见周北南身前有一个深约十数尺的深坑,他就坐在坑边,双脚垂在坑边。 他引颈下望,只见其间躺着一具独卧十三年的瘦骨,右肩琵琶骨上插了一把长枪。 ……徐行之认得出来,那就是在原主记忆里周北南随身携带的钢炼长枪。 徐行之想说些什么,周北南却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说话。 那具苍白的枯骨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吟,随即骨骼上一层层生长出皮肉来。 很快,深坑底部便有了另一个“周北南”,十三年前的周北南。 十三年前,与鬼王狭路相逢的周北南,身侧跟随的五六个应天川修士均死于非命,被打落深坑,右肩琵琶骨被长枪钉穿,左臂骨骼断成三截,双腿也跌得骨骼扭曲,躺在坑底,犹自叫骂不止。 始作俑者鬼王南狸却不再理会他,弃他而去。 去而复返后,南狸在坑边蹲下,脸上带着极温和的笑容:“……我呢,刚才帮你看了一眼。你妹妹应该是产后血崩,流了一地的血,我去的时候已经没气了。……你尽可以放心,她的魂魄还未成形便被我打碎成粉,想变鬼也是变不成的。” 听到此话,周北南几乎是睚眦尽裂:“你……你他妈——” “这便是你们这些伪君子落在我手里的报应。”南狸的声音很空灵地在空中打了一个圈儿,他指向远方,手掌抵在耳边,恶毒地笑道,“……听见了吗?你妹妹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我刚刚去到她身边时,她正在哭呢。不过我对这么小的孩子没有兴趣,就留给你吧。你就这么听着她哭,好好珍惜。过不了两日,她便再也哭不出来了。” 周北南试图挣扎,可他肩部被楔得太紧,琵琶骨又被穿透,丝毫无法催动功力。 他不肯相信南狸的话,放声大叫:“小弦儿!小弦儿!哥哥在这儿!你听得见的话就回答一声!” 南狸大笑而去。 过不多久,便有竹笙演奏的靡靡之音传来,自近而远,伴随着婴儿的哭闹声,渐渐消失。 周北南躺在坑底,时间无声地流逝。 过了一日,或者是两日,他听不到自己外甥女的哭泣声了。 或许那孩子是死了,或许是被什么蛮荒中的人抱走了、杀害了,均未可知。 周北南被困在坑底,出不得,动不得,仰面看着只有井口大小的蛮荒天空。 起初的几日,他大骂,大叫,然而并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后来,他的嗓子哑了,被风沙侵蚀得说不出话来;再后来,有虫子爬上他的身体,肆无忌惮地沿着他的伤口钻入啃噬,他亦无能为力。 ……他在这处不见天日的深坑中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十六日光阴。 周北南充满希望的眼神一层层蒙上灰,再一层层压上阴翳,最后,死灰一样的绝望把他吞噬殆尽。 周北南热烈张扬的一生,就这样终结在一个漆黑的蛮荒灰坑中。 在底下的“周北南”回光返照之时,徐行之清晰地听到周北南用沙哑的嗓子疯狂地喊出了几个名字:“小弦儿!曲驰!!雪尘!……徐行之!行之!!!” 喊出这几个人名后,底下躺着的“周北南”眼中最后一丝光芒也湮没殆尽,肉体溃散,化为飞沙,躺在那里的唯有一具苍白的尸骨。 很快,“周北南”又回来了。 它一遍遍地、机械地重复着自己死前经历过的一切。 周北南低头坐在深坑边缘,随着自己的另一半残魂,一遍遍观赏着自己的死亡过程,而徐行之陪在他身侧,默默无语地陪他又看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