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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春枝 第13节

    好在豆子认路,有他带领,上山花了没多久时间。起初,景竹担心明玄钰这种娇生惯养的王爷会跟不上,爬山对他是件难事。事实证明,明玄钰的体力好得很,一路从山脚到庙前,脸不红心不跳,一直板着一张仿佛丧失表情功能的面瘫脸,默默跟在他身后。

    想来也是,当初第二次遇到麦子,和那群来路不明的黑衣大汉过了几招,一眼就能看出明玄钰是有些身手的。

    蜿蜒的石板路延伸至寺庙前,山寺隐匿在深山之中,杏黄院墙,青灰寺脊,小而精致的寺院凸显得院中那棵参天古树颇为壮硕。如今凛冬时节,衬着屋脊上雕刻的各种栩栩如生的神佛,更加宝相庄严,清净肃穆。

    寺庙不大,也有些香火。只是深山偏远,附近的人本就不多,显得有几分荒凉。上山路上遇到几个人,也是刚烧完香回来,景竹不认得他们,还是豆子亲切乖巧地打了招呼。那些人见明玄钰生得贵相,不敢近身,客气地回了招呼后便匆匆离开了。

    不知不觉,竟已天色渐晚。黄昏的橘色暖光薄纱般轻柔地披下来,莫名地令人内心颇为宁静。景竹深呼吸一口气,祈福的事他不懂,都是按豆子说的来做,也顺利完成了。

    他向来不信神佛,只信自己。来此一行,只因为如果今年不来的话,豆子就得带着年迈的奶奶来,那样还不如顺便带明玄钰体验一下人间烟火。

    豆子一套仪式做得娴熟而虔诚,相比之下麦子就像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拿着香嗖嗖嗖地鞠了三个躬,咚的一声跪下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念有词地念叨了些什么,就拍拍膝盖走人了。

    明玄钰只是看看,白衣胜雪地往旁边一站,身上檀香清幽,仿佛他才是那个该被拜一拜的神明。景竹站在他的身边,不由得将那令人平静的檀香气息多嗅了嗅。

    现在还不算晚,只是忽的阴风阵阵,天色一下暗沉了下来,似是山雨欲来一般。待一行人整理好行囊,准备出发时,这才发现寺外竟已飘起了鹅毛大雪,天也骤然将黑。

    风越来越急,裹着大雪漫山飞舞。麦子刚跑出庙门,就裹着衣服跑回来了。

    “看来只能等雪小一些了。豆子,你的包裹里有油灯是吧?”

    景竹抬眼望了望门外,回头问道。

    “有的!景竹哥哥,这里有烛火,油灯可以用。”

    豆子有些慌,但还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回应。

    “大家放心,豆子认路,我们也有油灯。等雪稍微小一些,我们就回家。”

    景竹爽朗一笑,安抚人心。

    麦子嘁了一声,随便找了门口一团稻草就坐了下去。豆子尴尬地挠挠头,继续去佛前跪着了,好像在默默祈祷着雪快停下。明玄钰倒是挪了挪身子,站在门口遥望着远方的风雪,脸上读不出任何情绪。

    “对不起啊,第一次带你来这里,还遇上了这种事。你……饿了吗?豆子的包裹带了点干粮。”

    景竹笑嘻嘻地凑了过去。

    “无妨。我不饿,景公子可以先问问两个孩子。”

    明玄钰伸出手指,接住一片雪花。

    那片雪花刚一接触到手指,瞬间融化成了水滴。明玄钰出神地望着指尖的水滴,不知在想些什么。景竹还是有些愧疚,但不知如何能再拉近和这座冰山的距离,只能目光在他身上阵阵流连。

    “景公子,没有怪你。”

    感知到目光如炬,明玄钰回了头。

    他高束起的那如墨玉般的长发,被这寒风吹起了发梢。玄色大氅精密大气的滚边刺绣,随着寺内外的明暗光影而动,隐隐绰绰地显露出里面的白衣,如琼枝,似美玉。精致俊美的容颜,在这风雪之中更显冷峻。

    景竹望得出了神,还是豆子一个喷嚏把他拉了回来。于是他挠挠头,张罗着找点木柴生火。摘了腰间的酒葫芦本想一饮而尽,才发现因为明玄钰考虑他身体状况给他禁了酒,这酒葫芦里早就没酒了。

    第十九章 岂曰无衣

    雪似乎是小了些。

    冷风呼呼地往门里灌,吹得门口的两个孩子提着稻草团又往里缩了缩,更靠近佛像前的烛火,以便取暖。

    豆子从包裹里翻出了一份被包装得很严实的杂粮饼,两只小手仔细地捧着,走到明玄钰面前,有些拘谨地奉上。

    “这是我奶奶亲手做的饼,您先吃。”

    豆子咬了咬嘴唇,随之礼貌微笑。

    不论是在王府还是在宫里,明玄钰向来是被人双手奉上食物,那些都是精挑细选,谨慎供奉而来的食材。可他从未被一个孩子,在这般境地里,依旧恭敬地奉上唯一的食物。

    “我不饿,去问问他们吧。”

    明玄钰蹲下来,与豆子平视,摸了摸他的头。

    抱臂倚在门柱上的景竹,看到这一幕突然倍感欣慰。豆子捧着那块饼,又跑来问他,一口一个景竹哥哥喊着,还扬着一张天真的笑脸。

    于是景竹也摸了摸豆子的小脸,表示让两个孩子先吃。尽管如此,豆子还是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将饼掰了一大半交给了景竹,让两个哥哥吃。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豆子别了不知道多少日,何止刮目相看。刚来城郊,是他奶奶帮了景竹不少,一家子都是好人。

    看到景竹收下了饼,豆子这才跑去香火台边的稻草团,将剩下的饼都给了麦子。

    麦子抬头瞥了一眼,继续扭过头去闭目养神。豆子有点尴尬,递出饼的手愣在半空又缓缓落下。

    “为什么才给我,还这么点。”

    麦子不屑地撇撇嘴,手里把玩着一根垫子上的稻草。

    这下景竹有些看不过去了,本想去教训一下这个逆子,没想到豆子倒是不恼,笑眯眯地在麦子旁边的稻草团坐了下去。

    “融四岁,能让梨,弟于长,宜先知。”

    说着,豆子又将剩下的饼递了出去。

    “……听不懂你那文绉绉的道理。”

    麦子轻哼一声,红着脸侧了过去,手却诚实地伸出去接住了饼,掰了一小块又还了回去,却被拒绝了。

    “你不吃?”

    麦子有些震惊地皱眉。

    “都给你,我不饿。我应该比你大些吧,要照顾你。”

    豆子唇角上扬。

    “谁说的?没准哥比你大呢!你怎么就肯定,绝对是我小?”

    麦子的脸更红了,愤愤地咬了一口饼。

    “景竹是我的哥哥,你管他叫爹爹。那这样论起来,恐怕你得唤我一声小叔叔。”

    噗嗤一声,景竹笑了出来。豆子这孩子真的懂事,看来三字经没白给他教,居然学会了活学活用。而且不声不响,还占了人家便宜,把麦子气得面红耳赤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倒是自己,现在手里正拿着一大块饼。景竹也在衣摆擦了擦手,掰下一块饼。

    “吃一点?”

    景竹说着,眨了眨一双大眼睛。

    “……”

    明玄钰没被人这样喂过,也没有尝过这布衣百姓家的粗粮。

    “你不吃呀,怕我害您不成?吃点吧,看这样子雪已经小了,一会吃饱了我们就走。”

    景竹噘噘嘴,将那块饼扔进自己嘴里,又重新掰了一块递了过去,伸到明玄钰嘴边,好像以身试毒一般。

    倒不是嫌弃这简易粗粮,让明玄钰感到别扭的,只是向来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进食,从来都是下人恭恭敬敬地奉上,礼数完好地退下之后才开始的。这般亲昵的喂食,当真是头一遭。

    是他对所有人都如是亲昵惯了,还是如何?

    思来想去,明玄钰看了看一旁笑得灿烂的景竹,还是张嘴把递来的那块饼咬住了。

    显然景竹对于明玄钰的反应非常满意,又掰了一块喂了过去。

    风雪依旧呼啸,劲头是比刚才小了一些。一行人算是简单填了填肚子,趁着天色尚未黑尽,尽早回家。

    虽说是雪小了些,可这寒风刺骨可是扎扎实实。麦子不停地搓着肩膀,上牙和下牙直打架,豆子见状过去牵住了他的手,这下麦子更急了,气得他两缕白烟从鼻孔呼哧呼哧地冒出,哼哼唧唧地甩开豆子的手,让这个所谓不靠谱的向导仔细带路。

    今日出门披了件中规中矩的墨色大氅,这是近些日子所赠之物里,景竹最常穿的。总比他之前那些破布麻衣保暖多了,又不似其他衣裳,奢华大气得他不敢随意触碰。

    脱下这件大氅,冷风迅速侵袭着身体各个部位。景竹不禁打了个寒颤,嘶了一声后把脱下来的墨色大氅披在了一旁的明玄钰身上。

    “景兄不必如此,我不冷,你快穿上。”

    同行的明玄钰先是一愣,便要将大氅还回。

    “若是你因此惹了风寒,我可开罪不起。”

    景竹故意噘了噘嘴,伸手拦住了。

    明玄钰抓住了大氅毛绒绒的衣襟。

    “王爷若是实在担心,不妨我们一起?反正你送我的这东西挺大的。”

    景竹调皮地眨眨眼。

    说罢,不等回应,景竹便嘿嘿一笑掀起大氅的一角钻了进去。一件绣了毛绒白边的大氅,如今一人抓着一边,裹着两个紧紧相贴的身体。明玄钰本身就披着一件,他原本的大氅如今紧贴着景竹的手臂,寒气隔着一件薄衣,顺着两人相贴处传递。衣裳虽大,但要裹住两个成年男子还是略显不足了。

    “你会冷的。”

    明玄钰有些迟疑,一边走一边凝视着景竹的侧脸。

    “冷的话,要不委屈王爷,咱们再贴近些?”

    景竹说罢,又厚着脸皮凑近了些。

    这下,大氅能裹住的部分就多了。豆子在前面带路,麦子紧随其后,两个大人跟在他们后面,一起迎着风雪前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之前灰蒙蒙地给山路边的枯枝干树描边的天,已然如同墨色浸染一般。

    “你这带路的靠谱吗,咱们怎么还没出去?”

    麦子在手掌心呼了口热气,一边搓手取暖,一边不耐烦地问。

    “应该,是……”

    豆子吸了吸鼻子,因为底气不足,说话的声音都小了许多。

    “是什么呀?哎哎哎,这条路咱们走过!这棵树,我刚跟我爹说过!长得好奇怪,歪歪扭扭的!你是不是……”

    麦子已经开始急得快要张牙舞爪了起来。

    看着前面,麦子一副要把豆子生吞活剥一般的样子,景竹脱掉披了一半的大氅递给明玄钰,快步走到两个孩子身边把他们拉开。

    立刻,豆子便委屈巴巴地躲在景竹身后,麦子气呼呼随手捡了根小树枝,本想丢过去,手却停在了半空中,咬咬牙跺跺脚,生气地双手抱臂,哼了一声背过身去。

    看来是真的迷路了。

    “哥哥,景竹哥哥……对不起,我认路的,但是太黑了,我也,我没想到……”

    豆子扯了扯景竹被冷风吹得冰凉的手,委屈得声音都带了哭腔。

    其实真的怪不得豆子。他本就是一个孩子,这个季节的深山,非雾即雪,如果再赶上日落西山,风雪交加,成年人都不见得能安全顺利地找到路下山。

    可是现在能怎么办?同行的有两个孩子,还有一个金枝玉叶的王爷。景竹拍了拍豆子的肩以示慰藉,摸着下巴思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