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这回请女史来, 并非殿下的意思,殿下约摸一刻钟前才醒。老奴先前也不知情, 见着药了,才知道是请了人来,恐怕是……”余善顿在这里,含糊地避开提及独孤行宁, 接上另一句话,“不过, 老奴腆着脸说一句,算是上天眷顾。原本听闻要取心头血才能医,殿下仁善,又心软, 故而一直不肯用这个方法, 拖到如今,差点保不住性命。却没想到,竟是取腕血也成。殿下苏醒, 女史只伤了手臂,是好运气,没犯下弥天大错。” 他在皱纹横生的眼尾擦了擦,抹去那点渗出的眼泪,“否则,害了女史,也要成殿下一辈子的心病。阴差阳错,是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 余善说得老泪纵横,真心实意地为没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而感谢上苍,如愿却只是眉心抽动,片刻后,说:“依余管事的意思,难不成还要我感谢殿下仁善,放我苟活到今天,再感谢太医手下留情,没一开始就剖我的心取血?” 余善一怔,慌忙解释:“不是……” “还请余管事记住,若不是您口中那位‘仁善’的摄政王,”如愿抬起两条被纱布紧紧裹住的胳膊,“我连这两手臂的伤都不会有。” 她抖开割裂的袖口,忍着摩擦纱布时的刺痛,一气扯落两边袖口,“请余管事指路吧,我要回家了。” 余善沉默片刻,扶稳拐杖:“先请女史,去见见殿下。” “好。” 如愿答得干脆,余善刚稍舒一口气,女孩冷冷的声音再度响起:“要是我不答应,恐怕今天是走不出王府吧?” 她闭眼冷声,“请带路。” ** 主屋在更远些的区域,坐北朝南,从飞檐翘角到怪石松竹,处处都透露出因皇权眷顾而来的庄严肃穆,相伴的就是压抑。主屋前后来往的侍从更多,更严肃也更伶俐,从成队的侍女中间过去,如愿只觉得胸口滞闷。 屋内却出乎意料地空旷,门窗大开,竹帘垂落,除了必要的摆件家具以外没有别的东西。穿过分割空间的屏风,地毯正中放了一张长桌,桌上壶盘俱全,甚至还有水果和甜点,俨然能开个小宴。 地毯尽头则是层层挑起的帘幔,只留最后一层纱状的犹然垂落。后方榻上的身影落在纱帘上,修长挺拔,披着漫卷的长发,恍惚如同仙人留影。 应当就是王府的主人了,但如愿心里有气,既不行礼也不问安,只往地毯上一坐,等着听这位摄政王能说出什么屁话。 是像客房里那个太医一样,腆着脸说莫名其妙被掳来切成扣肉是她的福分,还是像余善那样试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或者干脆像独孤行宁一样,居高临下理所当然,等着她叩谢留她一命的天恩? 如愿构想帘后的摄政王会说出什么,撕着破碎的袖口想该怎么不卑不亢地回击,帘后传出的第一句话却和她的设想截然不同,很短,声音沙哑而虚弱,一听就是刚从重病中缓过来。 独孤明夷说:“抱歉。” 如愿反倒一愣:“……什么?” “抱歉。”隔着纱帘看到那个纤瘦的影子,独孤明夷简直是心如刀割,“我并非为我自己开脱,我之前确实不知情,既不知道有人因我的毒被掳来,更不知是你。非我所愿,但因我而起,确是我的过错,”他低下头,发梢在榻上蜿蜒如流水,“抱歉,抱歉。” 本以为是称孤道寡的腔调,一开口却连骄矜的自称都没有,再三致歉,语气轻柔舒缓,滤去那种昏迷乍醒的沙哑和虚弱,或许能有娓娓道来促膝长谈的动听。如愿不好意思怼个重病缠身的病人,只问:“先前我刚醒时,有个侍女,说已通知我父母了,是真的吗?” “是。我清醒的时间不长,得知是你,只能先命人去告知令尊令堂,以免他们再生忧虑。”独孤明夷说,“眼下我的模样太狼狈,不好见人,待稍好些,再去请罪。” 如愿抿抿嘴唇:“不用了。” 独孤明夷眼睫一颤,嘴唇跟着微微颤动:“你……如此怨恨我吗?” “我不原谅。”如愿却用了另一个词,“我永远不会原谅这样随便地把我抓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取我的血试药,我醒以后还没有任何一个人和我道歉。”她心里默念一句“勉强算你除外”,接上,“是,殿下出自北地独孤,金尊玉贵,陛下尚且年少,还需要殿下摄政辅佐,救殿下的命也是为了天下,但难道我不是天下人中的一员吗?我的命就比殿下的命卑贱吗?” 独孤明夷听得无地自容,抬手按住又隐隐作痛的胸口,一时甚至无法做出回应。他苏醒的时间太短,朦胧的记忆里最清晰的就是带着血气的一碗碗苦药,强行灌进他的喉咙,把他从去向黄泉的路上扯回来。 他用她的血换来再度睁眼的机会,可他狼狈不堪,还怀揣着欺骗的秘密,连掀开帘子和如愿见面都不敢,更来不及厘清这场绑架中间牵扯了多少人,来不及一一处理。 愧疚和自责几乎要吞没他,独孤明夷的声音越发沙哑:“是我的过错。我不敢求你原谅。” “但是,”如愿却再度转折,“我可以不怨恨殿下。” 独孤明夷猛地抬起眼帘。 “我从药庐那里过来,见到了很多药材,还有很多太医打扮的人。在这里也是。”如愿吸吸鼻子,在清淡的降真香后闻到遮不住的苦涩药味,她的语气骤然低柔下去,和刚才铿锵的质问截然不同,“这么多年来,殿下也吃了很多苦吧?既然是命悬一线,我说殿下不该求生,就太过分了,如果我自己落到这样的境地,我也不能断言我会不会为了活命、我认识的人会不会为了我去做这样的坏事。只是殿下身边人用的方法太糟糕了,如果只是取腕血,找我直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没那么小气。” 她抿嘴,“现在殿下醒了,我的七级浮屠也建了,就这样吧。这个亏我吃了,往后不要再来找我。” 她起身欲走,独孤明夷听见窸窣的织物摩挲声,既想拦她,又不敢讨她厌烦,慌乱之下居然脱口而出:“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猛然回神,想起如愿在话本里寄托的东西,连忙补充,“是娶你做妻子。且我保证,除你之外,绝无旁人。你……愿意吗?” “……倒也不用以身相许,我不需要这种补偿。”如愿只觉得纱帘后的摄政王是中了传奇话本的毒,她怕他一时上头非娶不可,犹豫着补充,“另外,我有喜欢的人的。” “……这么快吗。”意料之中的拒绝,独孤明夷苦笑,“并非补偿,只是……罢了,你也是刚醒,料想不曾吃过什么,桌上有些点心,若你不介意,可稍尝一些。” 如愿犹疑着坐回去,拈起一块透花糍:“那好吧。殿下如果非要补偿,就把这一桌吃食当作送我的,恩怨了结。” “本就是为你准备的。” 如愿再次抿过嘴唇,把那块透花糍放进口中。 能在王府上桌的吃食自然美味,从透花糍到玉露团,每一样点心都雕琢得如同摆件藏品,新榨的果汁酸甜适口,各色水果湃在冰里,新鲜得在表皮上凝出淡淡的水珠。如愿有一搭没一搭地填着空了两天的肚子,味觉得到满足,双方又都不说话,嗅觉更灵敏,空气中的药香一缕缕地钻进鼻腔,如愿甚至能隐约分辨出用了哪味药。 纱帘后的摄政王安静地坐着,投下一个修长的影子,偶尔压抑着极轻地咳嗽几声,听得出是从肺里反上来的隐热,恐怕彻底痊愈前要痛苦许久。 如愿忽然觉得他这模样其实有些可怜,因而在他莫名其妙问起她喜欢的人时,她没遮掩,咽下嘴里的半块花糕:“没什么可说的。只是我喜欢而已,他不喜欢我呢。” “怎么会……”亲耳听她提及,独孤明夷感到一种刀割般的疼痛和快感,仿佛亲手抠开血淋淋的伤口,他竭力挣扎着安慰如愿,“你很好,天下不会有不喜欢你的人。” “我与殿下不熟吧,殿下怎么知道我好不好?”如愿蓦地笑出来,但那点笑意只浮在嘴角,不上眉眼,很快就消失殆尽,“说来也是,我喜欢的人是位道长,也不知道是哪派的,说不定根本就不能娶妻呢。何况也是真不喜欢我,我也有不对的地方,骗他说我要去定亲,结果他理都不理,想来是果真不喜欢我。” 一言如同惊雷,独孤明夷愣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眼瞳空茫地倒映出帘后的人影,嘴唇发颤:“竟是……如此。” 第61章 冷淡 兄控大失败 如愿觉得这个“竟”来得莫名其妙, 眨眨眼睛,没有言语。 帘后的郎君却急切地追问:“若是、若是他爱慕你,你可愿嫁他?” 如愿更莫名, 心说燕婵以前说的话果真有道理, 疾病使人苍老,摄政王似乎才二十出头, 怎么一开口比她时年三十五的阿娘还急着牵红线。她听得有点晕, 在额角按了一下:“我喜欢他, 当然愿意嫁的。何况我本就就有这样的心思,只是他没有而已。” “那若是他有所隐藏,欺瞒于你, 倘若肯坦诚,”独孤明夷的语气更急切, 但到底大病初醒,语气虚弱,又隔着帘子,听不真切, “你能否原谅他?” 于是听在如愿耳朵里就更莫名,她心说这摄政王平常看的话本还真不少, 不然也问不出这种阴差阳错稀奇古怪的问题。她不和病人计较,晃晃越来越晕的脑袋,靠在桌边:“就算我们扯平吧。他瞒我什么,想来是有不好说的原因, 非要算还是我更不好, 感情这种事还耍心机……” 女孩的声音渐低下去,在纱帘外朦朦胧胧,她似乎又说了些什么, 但独孤明夷听不清晰,脑中回想的只有如愿之前说的话。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手指无意间紧紧攥住掌下的被褥,垂落的睫毛越颤越快,一如他越跳越快的心脏。那一瞬间他竟然有种荒谬的快慰和欢愉,好像一杯满到极致的水终于爆破微微鼓起的水膜,又像是彻底剪碎已成乱麻的线团。 隔着纱帘的是他毕生所求,跨越千山万水也想要得到,只是过往横亘着不知何时会划下界限的生死,而如今他凭着她的腕血复苏,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向前迈步。 沉默许久,独孤明夷缓缓抬头,定定地注视帘后倚靠着长桌的纤细身影,微颤着向前伸手。颤抖的指尖先触上纱帘垂落贴合的边缘,再勾入掌中紧紧攥住,最终一把拉开。 帘外的降真香和光亮一同涌来,几乎让他觉得窒息,于是他急促地换了口气:“如愿……” 无人回应。 女孩向后靠着长桌,衣摆向一侧歪斜,露出骑装紧束的一双腿,软趴趴地歪在身下的席子上。如愿的上半身也是软的,歪歪扭扭,满面不正常的酡红,双眼半睁半闭,浓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末端沾着细细的水珠,脆弱得仿佛薄翅上黏了露水的蝴蝶。 独孤明夷慌忙下榻,赤足赶过去抱扶起她,刚一接近,就感觉到她的吐息落在鼻尖唇畔,烫得他浑身一颤。 他有些惊慌:“你发热……” 如愿却恍然未觉,竭力眨动眼睛,视线来回晃动,因发热而覆着薄薄水膜的眼瞳渐渐倒映出眼前的郎君。她微微一笑,在独孤明夷说完之前,双臂搂过了他的颈后。 ** 药庐。 又是一轮药煎完,屋内的苦香又重一层,乍一闻令人鼻腔都有些不适,楼绍却放下一颗心,背后出的冷汗总算能歇歇,甚至还能指点煎新药的侍女几句。 他稍缓呼吸,绕出药庐,刚到僻静的山松造景处,碰巧遇上赶过来的韩王。 楼绍立即见礼,满面风尘的韩王却制止:“太医令不必。我只是来问问,豫王怎么样了?” “回殿下,已无大碍了。”楼绍坚持行完一礼,对豫王和皇帝共同的叔父并无隐瞒,“说来也是太医署失职,依旧不知其中缘由,但以那女子的血为药引,辅以针刺引毒,竟真将毒拔出。” “……竟真有用。”韩王轻声吐出四个字,紧接着问,“那女子呢?该如何处理?” 楼绍莫名其妙于这位闲散王爷突如其来的严肃追问:“自是让她归家。” “怎么归?” “这,如何处理,自然是王府的事,与太医署并无瓜葛。”楼绍警觉起来,斟酌着说,“只是似有些身子不适,先前召臣前去看过,也无大碍,略有些失血造成的征兆。豫王殿下已下令,送她归家了。” “那女子还活着?!”韩王脱口而出,转瞬突然回神,赶紧找补,他压低声音,做出神秘的样子,“哦,太医令见谅,早年间我曾听过些传闻,说是侄儿的毒得需……” 楼绍会意,轻轻摇头,同样压低声音:“殿下若是指那江湖传言,恐怕是传闻夸张了,毒药同源,只与药理相关,和生辰八字相关,岂不成了巫术?人血倒确是一味药引,如今想来,应当是毒性燥热,女子为阴,故而取女子的血压制,以护心脉,以便拔毒。至于非取心头血,更是无稽之谈。” 他回想起当时直接剖心取血还是只取腕血的纠葛,庆幸于他一力要求先取腕血,否则真是枉伤一条性命,不由缓缓呼出一口气,“依臣愚见,凡是健康女子的血,应当都能作为药引,只是事已终结,臣也无处求证了。” 韩王的反应却截然不同,藏在袖中的一双手猛地攥紧,抓得袖口起了层层的褶皱,脸色紧绷,片刻后,才一同缓缓松懈:“有劳太医令费神。如今这样,自是双方都好,我做叔父的,隔了这么些年,一颗心总算是放下来。想来也是天命保佑,兄长在天之灵……” 他说了一通上天护佑祖宗显灵之类的话,偶尔夹杂几句和先帝兄弟情深的回忆,末了,又问,“既如此,不知陛下在何处?” “应是去见豫王殿下了。”楼绍回忆,“或许不久,就该回宫了。” ** 独孤行宁确实在独孤明夷待客的厅内,但是气氛并非韩王想象中令他焦灼的兄弟情深,反而是会令仆从焦灼的滞闷。好在厅内的侍从早已被屏退,只有兄弟对坐,隔着桌上氤氲热气的茶具,双方都一言不发。 良久,独孤行宁先低下头,支支吾吾:“……是,这次是朕莽撞了,听了韩王的话,就急匆匆地命人去抓。朕不知道是元家那个娘子,朕愿意向她道歉。” “并非因她是元家的娘子,或是因她认识臣与陛下。”独孤明夷一听就知道独孤行宁没真的懂,微微一叹,“即使是她人,是贩夫走卒、仆役奴隶之女,与陛下和臣俱不相识,陛下就能如此么?” “她不是没事吗?再说,朕不能……还有天下,也不能没有你。” “臣迟早会还政于陛下。”独孤明夷想了想,暂且转换话题,“陛下已十三岁了,当有判断与定夺,过往与韩王不甚亲近,何故此次轻信于他,还将草菅人命的把柄交在他手中?” “朕没有草菅人命。”独孤行宁解释,“朕是为了……”他想说为了救兄长的命,想想会招惹独孤明夷不快,抿抿嘴唇,又忍住了。 但这种忍耐看在独孤明夷眼里就是嘴硬,或许是因为涉及如愿,他到底有些人臣身份之外的怒气,混杂着对幼帝的恨铁不成钢,语气就有些重:“为君者,当以天下万民为重,时时警醒,不可随意妄为。太傅曾言,臣也反复提及,陛下总该记得。” 独孤行宁看了独孤明夷一眼,迅速收回视线,挪挪压在身下的腿,抿紧嘴唇,就是不说话。 “陛下愿冒天下之大不韪救臣,臣铭感五内,但臣为万民之一,那女子也在其中,臣并不比她高贵珍惜。”独孤明夷回想起如愿当时隔帘的质问,越发觉得心痛,“将来若仍有此困境,万望陛下记得,不要再生事端。” 独孤行宁骤然松开抿得发白的嘴唇,沉默片刻:“你就是觉得朕错了。” “是。”独孤明夷也沉默片刻,他半闭上眼睛,眉眼肃穆如同落雪,“不只因陛下枉顾旁人性命,也因陛下轻信……” “可你是我阿兄!”独孤行宁却突然暴起打断他的话,把一直以来被迫改口的自称啐在地上,隔着遥遥的时光,终于再次和独孤明夷你我相称。他胸口剧烈起伏,“你有多久没直接叫过我了,是不是天天称臣,就真的忘了你是我的阿兄,是我同父同母的阿兄!” “你是我阿兄,我想让你活着,我有什么错?韩王又怎么了,信他又怎么样,他敢不听话,杀掉不就好了?我们杀过的叔伯难道还差他一个吗?!”长久压抑的情绪在瞬间爆发出来,小皇帝眼眶通红目眦欲裂,眼泪却稳稳地憋住,没有掉落,他紧盯隔着小几的兄长,简直是咬牙切齿,“我要你活着,别说只是杀一个女人,就算杀尽天下人又怎么样?!”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如果厅里还有陪侍的仆从甚至是朝臣,他们会在皇帝骤然爆发出的威压下瑟瑟发抖,惊恐地跪在地上磕头叩拜,但现在厅里空空如也,只有独孤明夷坐在对面。 独孤行宁睁大眼睛,瞪着神色如常的兄长,浑身紧绷得微微颤抖,眼眶红得几欲滴血,像是向着长辈龇牙示威的小兽,又像是等着兄长安抚。 但独孤明夷只是从喉间缓缓呼出一口气,清冷疏离地说:“陛下慎言。” 第62章 庸俗(修) 盒盒 独孤行宁猛地一脚踹翻两人间的小几, 在木桌垮塌茶具摔碎的声音里转身就跑,一路跑出待客的小厅,直跑到假山附近才停下来。他深深呼吸着, 越想越委屈, 狠狠一拳砸在假山上,另一手胡乱地在眼下抹着, 强行把眼泪憋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