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朕知道。”独孤行宁挥挥手。 “谢陛下、谢陛下!”徐四海一颗心骤然放下去,给独孤行宁磕了好几个响头,抬头露出一贯的讨好笑容,“臣往后一定尽心尽力服侍陛下。” 在他腻人的笑容里,独孤行宁却弯下腰,不远不近地看着那张皱纹颤动的脸:“但是,既然阿兄说了该换一换,当然要换了。” 徐四海眼角抽搐:“陛、陛下的意思是?” “你究竟为什么提出杖三十,你自己心里清楚。想左右朕的决定,你胆子倒是挺大的。”独孤行宁蓦地笑出来,犹带稚气的眉眼舒展,有种孩童的天真残忍,“还有,” 他含笑说,“你该不会以为朕不知道,朕阿娘家的天下是怎么亡的吧?” 徐四海瞪大眼睛,浑身瘫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又猛地反应过来,爬行着去抓独孤行宁的衣摆。 独孤行宁嫌恶地后退半步。 边上的内侍会意,起身弯着腰钳住徐四海,都没给他挣扎的机会,就这么把巧舌如簧、一度最讨皇帝欢心的掌案太监拖了出去。 还跪在地上的宫人各自惊心,只有青袍内侍抓住这个机会,向前膝行几步,仰头朝着独孤行宁谄笑:“陛下可玩累了?奴婢新学了戏法,正好能给陛下看着解闷。” “对哦,还有你。”独孤行宁眨眨眼睛。 “是、是。奴婢在,奴婢一直都在。” 独孤行宁居高临下地看他,缓缓说:“朕阿兄来看朕,你也敢说是‘不好’?” 青袍内侍霎时浑身僵硬,额上冷汗如雨。 但他也没给紫宸殿洒水的机会了,转眼就和徐四海一样,被拖出紫宸殿,这辈子再无见到皇帝的可能。 一阵风穿过窗棂,殿内的宫人纷纷打了个哆嗦,这回没人敢上前了,个个深埋下头,只求突然露出獠牙的小皇帝千万别发现自己。 独孤行宁却又笑起来,笑得活泼明朗,和先前玩游戏时别无二致。他单手拎着白绫,弯腰扶起一个小宫女,又去揪另一个小内侍,在人群中跳来跳去,边揪边像撒娇一样拉长声音:“起来呀,都起来。朕还要玩,起来——” 被他揪到或者走过身侧的宫人颤着身子起身,面面相觑,转瞬如同约定一样挤出笑脸。 第27章 报复 三更 如愿是瘸着腿回家的。 乍见她这模样, 林氏又惊又怕,急吼吼地让人去请医师,搂着女儿一通“心肝宝贝”地好哄, 哭得好像如愿不是扭伤脚踝而是断了条腿, 反倒吓了刚进门的医师一跳。 待向着医师再三确认如愿无碍,在她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又霎时没了, 林氏柳眉倒竖, 又怜又怒地骂得如愿狗血淋头, 顺便勒令她伤好前就在家呆着。 如愿确实也没法瘸腿出门,倒不是爱娇,委实是怕被江湖朋友嘲笑, 故而干脆利落地顺了阿娘的意,在家蹲了二十多天, 直到五月将要过完,才再次打开工坊的门。 期间倒也不是与外界毫不通信。 听闻如愿扭伤了脚,燕婵上门来看望过一回,总共坐了一刻半钟, 其中一刻钟在骂如愿不长心,然后留下一堆调配好的外敷药, 走了。 玄都观那边如愿也去了封信,简单地提了嘴伤势,就说伤好前去不了。她写的时候是全个礼仪,没想着回信, 没想到隔天就收到信封, 薄薄的浣花笺上一溪春色,玄明的口吻如同字迹一样清淡克制,先致歉, 再请她伤好后再去一趟。 他从没提过这种要求,如愿想着大概是有什么要事,果断把去玄都观拜访提上日程。当然,在此之前,她得先交个货。 “就这个。”如愿放下不透光的黑布,示意方少舒站到遮光的那半边去,“现在天还亮,效果应该不太好,先凑合看看,等到晚上再仔细看。” 方少舒依言过去,一到暗处,明月珠温润的光才显出来,像是在行灯里安置了一片月色,又透过月绡纱上仔细镂空的花纹,在砖地上照出海浪与星辰。 “不错啊。”方少舒看着地上随着灯笼转动而更迭的星图,连声称妙,“我家的工匠都没这么巧的心思。” “毕竟做了很久嘛,手艺不够,就只能拿想法凑数了。”如愿反手抓抓后脑,“不过手艺肯定没你家的工匠好啦。” “我觉得差不多?”方少舒提起行灯,越看越喜欢,忍不住给如愿比划了个拇指,“反正我挺喜欢,这钱花得不亏。” “其实我也喜欢,所以做的时候特别顺手。不过材料太贵,有钱人也不会在我这种小工坊订灯,不然还真想试着卖卖看。”她顿了一下,认真保证,“当然啦,前提是你不介意我用你家的图纸。” “随你用,别的图纸也有,想要就说,我下回给你带过来。至于贵不贵的,你在这儿肯定卖不出去,你去五云阁……”方少舒一顿,忽然改口,“还是算了。要是真想卖,你先做着,到时候再去。” “为什么现在不行?” “傻。”方少舒看了她一眼,“蜃气楼这两天开着呢。五云阁对着达官贵人开,凭你的家底,进去完全没问题,也没人敢动你。蜃气楼就不一定了,里边可不看出身,只要拿得出钱,什么人都能进去。” “那还是算了。”如愿一缩脖子,“我觉得还是命要紧。” “知道就好。”方少舒再次警告她,“总之这两天先别去。蜃气楼开时必定附带赌局,江湖庙堂两码事,惹着里边那些赌棍,京兆府也救不了你。” 如愿连忙点头,伸出三指严肃地在脸边上比划出个发誓的手势,一叠声保证绝不去,这才反身从桌上抓起一把裁下来的边角料:“对了,这是剩下的月绡纱,虽然已经成这样了,不过算算也不便宜,你还要吗?” “你这样子像是要还给我吗?”方少舒瞥了她死死攥紧的手一眼,大方地一挥手,“我要这玩意干嘛,归你了。” “谢谢!”如愿喜滋滋收下,“你真是个好人!” 方少舒皱了皱眉,收下这个风味奇特的夸奖:“那我带灯回去了,你自己玩着吧。” “好。不过先别送给师姐,过了今晚再说,这样晚上还能仔细看看,有不合适的地方就拿回来改。”如愿边交代边目送方少舒出门,忽然想起什么,连忙叫住他,“师姐夫!” 方少舒止步回头:“还有事?” “……嗯。”要问的话临出口又有些不好意思,如愿顿了顿才点头,诚恳发问,“那个,我想去揍个人,你有什么高见吗?” ** “行了,就到这里吧。”刘锦成止步,对着跟在后边的两个小厮说,“我同吴家的郎君约好了要去玩,你们跟着不方便,都回去。” 两个小厮对视一眼,个子高些的那个哈腰皱眉,一脸为难:“但是夫人说了……” “阿娘又没跟着来,你们说什么,她当然就信什么呀。”刘锦成往高个小厮手里塞了把碎银,又同样塞给矮个的那个,笑着一拍两人的手,“帮帮忙,我就去玩一把,我这么大的人了,不会丢的。” 高个小厮仍是一脸为难:“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知道分寸。”刘锦成又各塞了把碎银,“等我回来,少不了你们俩的好处。” 这回碎银的分量够足,高个小厮掂了掂,心满意足地收进怀里,朝着刘锦成笑笑:“那就祝小郎君玩得愉快,小的先退了。” “去吧。” 刘锦成含笑看着两个小厮退离,确保他俩看不见,这才转身改道往小巷里走,脸上的微笑一扫而空,齿关紧咬,恨不得咬死那两个小厮。 他暗啐一声见钱眼开的狗东西,若不是和吴六郎约好了要去蜃气楼见识见识,他也不至于多花这个钱。 他暗想着回头怎么告那两个小厮一状,全阉了做马奴去,身前突然横过来一把伞,正好堵住他的去路。 刘锦成一愣,抬头看清来人,忽然又露出恰到好处的笑:“见过元娘子。真巧,元娘子这是要去哪儿?” “为什么推我?”如愿单刀直入。 刘锦成适时做出惊讶的神情:“什么推你?元娘子什么意思?” “别装了。当日玄都观正门口统共只有那么些人,我的位置靠后,在我身后的只有你一个。”如愿其实也很难信面前这个不过十四岁的男孩干得出这种事,但事实如此,她把伞往前抵了抵,“既然下了这个手,就是和我撕破脸,再装就没劲了。” 她脸上的嫌恶表现得太明显,刘锦成盯着看了一会儿,自知没法搪塞,忽然绽开笑容:“元娘子还挺胆大的嘛。没错,是我推的。” “那么还是刚才那个问题。为什么?” “元娘子还记得给了我阿姐一瓶伤药吗?” “记得。”如愿说,“我同她勉强算是相识,见她受伤,给些伤药也不可以吗?” “我阿姐做错事,才被阿耶打,打成什么样都是家事,与你何干?” 如愿直觉不对,皱起眉头:“可你阿姐告诉我,是因你同吴家那小郎君去斗鸡,你阿耶才拿她出气的。” “是啊。那又怎么了?她活该。就像你也活该,你要是自走自路,我也犯不着折腾你,待你和和气气的,不好吗?偏你想做好人,插手别家的事,就别怪别人报复。”作为家中独子,刘锦成自有一套逻辑,说起来十足自信,越到后来语调越扬上去,“你运气好,捡了条命,就算真死了又怎么样,你阿耶难道有脸要我来抵个女儿的命吗?别说压根没人看到,那些平头百姓难道敢来作证吗?” 他换了口气,眉眼扬起,尚且稚嫩的脸上满是毫不遮掩的恶意,嫌恶地啐在地上,“要怪就怪你们投了个女胎吧,生来犯贱!” 如愿被那阵恶意掐得呼吸一窒,盯了那张得意洋洋的脸一会儿,低声说:“我改主意了。” 刘锦成反倒一愣:“什么?” “我本来想,你可能只是不知道生命可贵,或者不知道这一推有什么后果。我只求你说清楚为什么,和我道个歉。虽然我会难过,或许以后再也不和你家来往,但我不会怪你。”如愿确定巷内无人,把伞收回身后,“但现在,” 她抓住刘锦成的手臂,垂眼看着矮她一截的男孩,“我替你阿娘,还有你阿姐教训教训你。” 刘锦成没想到这个纤细的、总是笑眯眯的年轻娘子敢说这种话,但他并不怕她,扬起脑袋,没被控制住的手握拳,一拳朝着如愿锤过去。 然而如愿迅捷地抓住他另一条胳膊,同时极速提膝,狠狠一膝盖磕进他的腹部。 第28章 道歉 傲娇弟弟在线道歉 如愿此刻无比感谢跟着燕婵混的那几年, 还有不久前来自方少舒的紧急培训,她确实不怎么抗揍,但揍人水平勉强还算高超, 从拗住关节到肘击颈部, 再到出腿踢膝,打一个刘锦成绰绰有余。 最后一下是掌掴, 出手凶狠得超乎如愿自己的想象, 抽到刘锦成脸上时痛得她自己都一哆嗦, 附带的效果则是直接把他抽到地上,后背磕上青砖墙,一时爬都爬不起来。 挨了这么一顿毒打, 皮下全是淤青,脸上还顶着一个鲜红肿起的手印, 刘锦成瘫在墙角,脸色煞白,哪儿还有刚才的趾高气扬,整个人如同煮烂了的面条异样瘫软, 看如愿时只剩下明显的恐惧。 如愿朝他走过去,他眼里的恐惧就随着眼泪漫出来, 冲刷过肿起的半边脸,他拼命摇头,开裂的嘴角渗出血迹,发出的却只是囫囵的“嗬”声。 “放心, 我不要你的命。你推我下阶, 我揍你一顿,都没人看见,那就算我们扯平。”如愿再次抽出收拢如刀的伞, 伞尖直抵上刘锦成的咽喉,“但如果你往后仍是今天的念头,什么时候死就不一定了。” 刘锦成一动不敢动,盯着如愿,呼吸急促,整个人剧烈颤抖,更多的眼泪淌下来,冲得指印鲜红光润。 “我不知道你家里是怎么教你的,但女人不比你低一等,我不比你差,你姐姐亦然。”如愿垂眼看他,“能揍你的女人,天下也不只有我一个。我没法像你的家人一样教你,只能揍你,更多的人连这些话也不会和你说。” 她收伞,出于对孩童的怜悯,最后提醒,“从这里走,是要去五云阁或者蜃气楼吧?蜃气楼就算了,江湖人太多,不是该去的地方。” 说完,她转身直出小巷,再没往后看一眼。 刚走到巷口,前边蓦地多了个人影:“打完了?” “师姐?”如愿一愣,“你怎么……” 燕婵叹了口气,抬手示意往上看。 如愿抬头,刚巧看见蹲在墙头的方少舒。 察觉她的视线,方少舒突然别开头,欲盖弥彰地吹了个口哨。 如愿懂了,心说耙耳朵的人就是不靠谱,脸上却扬起甜甜的笑,双手一合,朝着燕婵低了低头:“不是我不告诉你,可我是去揍人的,按江湖规矩,了却恩怨当然是一打一,哪儿有拉帮结派去的。” 燕婵心想不守规矩的时候多了去了,皱眉:“我是怕你遇上什么麻烦,庙堂中人……”她忽然想到如愿勉强也算,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只在她肩上一拍,“算了,既然你说恩怨了结,我也不多说,回去吧。” “好!”如愿点头,乖乖地跟在背后。 方少舒则等她们俩走出一段路才从墙头跳下来,扭头回望一眼,提速追上去。 在他望不到的小巷拐角,刘锦成仍躺在墙角换气,试探着动弹手脚。如愿下手凶狠,但不是死手,只伤皮肉不伤骨头,躺了一会儿,他稍缓过一口气,挣扎着用磨破皮的手肘去顶砖墙。 刚忍痛哆嗦着把上半身撑起来,一道黑影从墙头落地,一身劲装的男人垂眼看他,眼孔里露出的眼睛黑白分明:“佣金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