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丁岱上前捧了折子下来,退出来时,看姬冰原仍然坐在案前,一动不动,心下再次叹息,走了出去,但脚步却微微带了些轻快。 然而帝皇极为自律,一如既往遵守着他的日程表,仿佛那个偶然兴起去燕燕园看看的偶然,也只是一段正好空出来的闲暇时光,消遣过后,一切如常。 晚上仍旧批过折子,按时入眠。 这边喝了太多酒的云祯却不大好受,他白天吃了那一吓,晚上虽然喝了解酒汤,却始终蔫蔫的不得劲,晚上入睡的时候,却做了个奇奇怪怪的梦。 他梦到自己赤身骑在一头巨龙身上,翱翔在云间,巨龙背脊厚实覆满鳞片,硌着他的胸口,龙爪狰狞,须爪在风中飞扬。 他伏在巨龙背上,双手紧紧抓着一簇鬃须,只觉得心砰砰跳,整个人感觉到了高空中的眩晕,龙急速飞行,龙首在前,髯须飞舞,风很大,忽然巨龙改向,往上直竖飞行,他抓握不住,直接从高空落下! 他全身血液沸腾,却被那头巨龙龙尾缠绕,将他整个人严严实实卷了起来,粗粝的腹部细鳞摩擦着他的肌肤,他头晕目眩,全身从手指到脚尖都被严严实实裹缠,动弹不得。他勉强抬头去看,那龙忽然却已变成了个人身龙尾的威仪神灵,漆黑长发披散全身,风中舞动着,身躯颀长,背肌线条流畅,双臂上箍着金色臂环。 他们仍然还在急速飞行着,龙尾忽然开始缠动,神灵缓缓转身,漆黑长发漫天飘扬,他几乎不能呼吸,濒死一般望着神灵,看那神灵转过头来,面容冷俊,双眸犹如最深沉的夜色,牢牢凝视着他——赫然正是姬冰原。 然后他就吓醒了。 他躺在被窝里,心仍然砰砰砰的跳,然后他感觉到了床褥的湿意。 他狼狈坐了起来,三更半夜,热汗全身,坐在床上捶床咒骂:“该死的白玉麒!” ==== 清晨,云板敲响,天还漆黑着。 体仁宫。 勤勉的帝王已起身开始晨练,站在校场开始拉弓习射。 他日日晨起锻炼,未有一日罢辍,因此身体一直保持着力量和充沛的精力。 龙骧营的侍卫们如常站在校场四方,侍立守卫。 他一眼却已看到了那个卷发蓝眼的张江宁——不,应该已叫做云江宁了。 新来的龙骧营侍卫一般都是先值夜班,从最难的做起。 云江宁已换上了玄黑色的麒麟侍卫服,腰身系得紧紧的,姬冰原第一时间甚至闪念过了那句“公狗腰”,民间这类下流俗语,总是直白形象到令人发指,他几乎立刻就能联想到那在大路上疯狂交嬗的野狗来。 他身材无疑是非常出色的,极高的身量,宽肩长腿,魁梧英俊,难怪会被人误会为男宠。他想象着这“义子”人高马大,单膝跪在吉祥儿跟前,问他要不要替他解决的情景。 他想叫高信来,将这人换下去,以后都不许他出现在自己眼前。 却又知道不行,这是云祯小心翼翼,选了三年,才选出来放在他身侧,自以为最好的礼物。 他只能带在身侧,并且每一次看到他,都会想起那个少年最宝贵的心意。 那隐藏得太好的心意。 究竟是什么时候起? 他自离开燕燕园后,就开始不断追忆自己和孩子相处的每一个瞬间,却毫无痕迹,他自以为自己做到了最好的长辈,教好了这孩子。 一定是少年心智未成熟,等长大了就好了。 但一个声音又无情冷酷地提醒,至少三年了,他长大了,他改了吗? 只有无数人发现了长大了的他,发现了他的好。 就连那不相干的下九流,也敢垂涎他的吉祥儿。 连他培养出来的义子,也在觊觎他。 从他第一次在他跟前坦承他只喜欢男人的时候,他就该警醒了。 那很可能只是那孩子隐晦地试探。 他做了什么?他仍然只是告诉自己,小孩无定性,今天好龙阳,明天可能就改了,因此他放任自流。 任由那孩子在求而不得的苦中挣扎了三年吗? 姬冰原深吸了一口气,松开弓弦,箭离弦而去,直直飞向靶心。 他还没想好怎么办。 这太难了。 第66章 迷雾 宴请结束,休沐也到期,云祯老老实实按时回了大营。 有人来和他打听:“听说右营那边有俩人,参加了你的宴会就没回来,李参将去找了一回,竟是被京兆府锁拿问罪了,还不许探监,第二日就已杖八十,刺配流放边疆去了。你知道什么情况不?” 云祯茫然:“不知啊,宴会不是一直都挺好的,大家喝得都挺好的,没听说发生了什么问题。” 回去了他也问了公良越,公良越道:“是听说有这事,我听说李参将很不满,先去找了九门都督统领。杜统领原本也奇怪,毕竟都是在营的军职,怎能连兵部都不知会就直接问了罪。结果听说杜统领亲去了京兆府一遍,回来就打发李参将回来了,不许他再问这事。李参将不肯,多次追问,最后知道罪名就是妄议宗亲,据说是宴上言语冒犯了河间郡王才问的罪。杜统领那边还骂了李参将,说他没管好自己手下的兵,让他回来好好整饬军务,不许再有妄议国事、冒犯宗亲的事。” 云祯奇怪:“河间郡王是谁?” 公良越道:“前日才下了旨意封了河间郡王姬怀素和庆阳郡王姬怀盛。那天我看他挺和蔼的,想不到……” 公良越也咂舌:“想必那两个蠢货必定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河间郡王看着温良斯文,谦和得紧,和我说话特别客气,右营那帮子混小子,说话整天都是混不吝,也该吃点亏了,咱们左营,别看大家也嘻嘻哈哈,但是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也都有家里长辈打着骂着教会了。” 云祯听到是姬怀素,已心生反感:“是在我府上拿人?怎的我竟不知?” 一旁韩紫缙冷笑了句:“你们懂什么,这事儿一出我也让家里人打听了下,你们知道是什么人将那两个口没遮拦的送去京兆府的吗?京兆尹文秋石,那可是个大滑头,军营里的事,他敢不过兵部直接就判,那是因为那天拿了人送去京兆府的,是龙骧营的侍卫!文秋石连口供都没问,直接就发落了,咱们杜统领去问了回来也一句话不说,更不用说兵部了,听说兵部也悄悄问了下军机处那边的大人的意见,军机处那边直接告诉他们别问,他们管不了。” 龙骧营? 云祯一怔,公良越吃惊道:“龙骧营只听皇上号令,难道是有口谕?” 韩紫缙道:“家里长辈把我耳提面命了一轮,让我以后一定不能得罪这位河间郡王。你们可知道,这位河间郡王,他的食邑,也比一般郡王多了两千户,可靠消息,太常寺递上去的请封折子,诸位郡王都是按例封赏的,这加恩是谁的意见自然不必说了吧?” 公良越倒吸一口凉气,他们这些贵公子对于政事上都是极敏感的,毕竟谁都不想得罪不该得罪的人,给全族惹祸,他压低声音道:“难道是储位,皇上已有属意?” 云祯皱起眉头,韩紫缙道:“谁知道呢?反正目前看来,也就这位看起来不错,母家低微,才华高,如今也做了些实绩出来,看着也肖今上,但今上深沉,无人敢揣测,只能说注意着点,没错。” 公良越却道:“不是前儿都有枝有叶的传说皇上在行宫里藏了个宫女,已经有孕吗?还放焰火庆生那个。” 韩紫缙冷笑:“甭说那是不是真的,就算有,那也还不知道是皇子是公主不是?总之皇上如今也还春秋正盛,咱们也犯不着太上赶着,就是提醒你们几句,别栽那手里去了。妄议宗亲这种罪名,但凡和宗室对上,那总难免有那么一句两句冒犯的,若是认真追究犯禁起来还得了,这天下落魄宗室,那没有一千也有几百呢。” 云祯被他说得忍不住笑了起来,韩紫缙却敲他:“说你呢!上次和旬阳郡王怼起来的不是你?那天宴会我看到你对人家河间郡王也是不冷不热的,你这太明显了吧?看你平时也是伶伶俐俐,对谁都知道喊哥哥的,怎的在河间郡王面前,全天下都看出来了你不待见他。你多大的人了,啊?怎么这么孩子气?拿出你平日的圆通来,下次不许这样了,实在不行,远着他,明白没?他敢在你宴上拿人,可见也没把你放眼里,仔细点啊,你以为皇上能宠你一辈子?” 云祯眼里掠过了一丝阴霾,他可以和任何人虚与委蛇,除了姬怀素。但他还是扬起了愉快的笑容:“好的,谢谢哥哥教我!” 韩紫缙继续捏他的脸:“不许敷衍!你以为你藏得很好吗?你每次敷衍我我都知道!懒得和你计较,我这是正经和你交代,别犯傻!” 云祯这下真的尴尬了,合起双掌:“知道了,韩大哥饶了小弟吧,以后一定,一定听你的。” 韩紫缙松了手,冷哼了声。 果不其然,右营参将李磊当晚就来找了云祯:“虽然我不知道姚大中、唐小锁是如何得罪了河间郡王,但那天两人是去参加侯爷的宴会,河间郡王这般不顾侯爷的体面,直接就将人送去京兆府,实在也有些不通情理。河间郡王那日专程来赴宴,想来也是和侯爷算得上交好的,不知侯爷是否能替那两个小校说说情,我听说连口供都没问,杖了八十也没不许探视,听说关押在大牢里,只随便上了些棒疮药,下月就要直接从牢里刺配了,他们家里哭成一团,老人家亲自上了我家门去求的。” 李磊拱手道:“就算末将欠侯爷一个人情,将来必有所报。” 云祯道:“龙骧营只听皇上一人号令,李大哥所请,本不该辞,但小弟私下猜测,恐怕这事,就连河间郡王本人,也说不上话了。” 李磊一哽,却知道云祯说得没错,这事出了以后,他也带着那两人的家属,央了个中间人递了帖子去求见河间郡王,只求致歉,结果河间郡王退了帖子,并不见人,倒让中间人传了句话,此事非小王能置喙,劝他们也别白忙了,不如打点下边疆的守将,找个好点的地方发配。 那两个同乡,他其实也知道平日里有些口无遮拦,但到底说了什么? 李磊压下心底的疑惑,仍低声下气道:“末将知道侯爷在皇上跟前也能说得上话,不如……” 云祯道:“李大哥,我只能替你问问龙骧营那边的高统领,看看是什么情况,但皇上跟前,实不敢应,这等小事闹到君前,恐怕到时候就不一定只是发配两个小校的事,咱们西山大营的将领们,乃至九门提督统领,说不准也有了不是。我劝李大哥还是算了。不如打点下流配司,找几个好点的戍所,先给他们通通人情,再给两位小兄弟些银子,路上也舒服些。” 李磊脸色变了:“侯爷,咱们兄弟们是信任你,接了你帖子,为贺你生辰去参加的宴会,如今两个兄弟在你那里出了事,你这般两手一摊,无能为力的样子,太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云祯两手一摊,颇为同情:“确实无能为力——龙骧营不会随便拿人,既然拿人,必有实据。” 李磊勃然作色,转身就走。 云祯叹了口气,原本还想着借着宴会拉拢下这位武状元,看来这次反而搞砸了。 大营的生活单调却又管得严厉,不得随意出营,因此他在西山大营中,也没时间想太多,只能带兵训练,继续写字,写策论,交给皇上。 转眼又到了休沐的时间,他这次专门回了京城府中,让人请了罗采青过来问事。 罗采青心知肚明,却不敢说,只道:“龙骧营拿人这事确实不知,那日河间郡王和庆阳郡王都是饮到下午才走的,您还亲自送了他们,哪里有一些儿异状?” 云祯想了下的确也是:“那咱们园子里各处守卫,也没说有什么问题?龙骧营进来,难道竟不经过咱们守卫关防?那也太不应该吧?” 罗采青背上起了薄汗:“不曾见报,兴许未必是在咱们园里,没准是出去了在外边路上呢。” 云祯皱起眉头,罗采青连忙拿了帖子出来转移话题:“河间郡王和庆阳郡王同时受的封,也都分别请过客了,因为你不在,庆阳郡王已打听过你休沐的日子,专门下了帖子过来,说好了与河间郡王一起请你小聚,就在金葵园。” 云祯冷哼了声,罗采青低声道:“还是去吧?我已替您应了。”虽则藩王不好与军中将领结交,但他们三人是同去治河过的钦差,又是同窗,赴宴并无不妥,没必要在小事上得罪可能的皇储。 更何况,罗采青心惊肉跳着,那一天皇上究竟听见了什么,白玉麒出来很快,似乎并无异状,之后仍然每日唱戏,然而皇上那天却离开了,并且严令不得告诉侯爷他来过。 前日他知道瑞清班已离开了京城。 然后他的任命也下来了,他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赴丹省,这几日他还等着新派来的长史交接,结果太常寺那边传了话给他,说皇上口谕,不派新的长史了,章琰大人兼顾着这边的事宜。 这更奇怪了!章大人虽说品级不高,一直也住在昭信侯府里也没错,但他已经实实在在是军机大臣里头不能忽视的一员,他哪有时间来管侯府什么节礼怎么送,侯爷该参加哪里的宴会,侯爷的用度开支这些琐碎的细事? 既然没精力,那岂不是只是个幌子。 难道,这意味着侯府原本的公主府仪制,终于要逐步裁撤了? 侯爷那天到底在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难道竟是触怒了皇上,失欢于皇上了? 他心里充满了不安,但任命下来后,皇上还专门召见了他,与他说了一番任上勉励的话,直到最后,才再次轻描淡写交代,不许让侯爷知道自己那天去过侯府。 虽然只一句话,但御口亲自交代,那就绝不能轻忽! 他旁敲侧击过云江宁,但那胡儿谁的话都不理,只听侯爷的话,什么都没打听出来。 他心事重重,规劝云祯:“吏部那边的任命也下来了,任我为丹省布政司,这原也是意料之中,但新的长史却没任命,只说让章先生兼管着,这几日我已在交接,侯爷您今后行事还是谨慎一些,下官不能再在您身边了。” 云祯却喜气漾颊:“任命下了?这是大喜事啊!府里明儿就治一席,好好给大人饯行才好,今晚我先去赴宴,明儿好好贺一贺大人。” 罗采青:…… 哎,谁知道自己心里的苦呢。 他安排好礼物,看云祯洗了澡换了衣裳高高兴兴去赴宴去了,像个诸事不知的天真稚子,心里充满了无力,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辞了那布政司的职务,继续在这小小的侯府担任一个长史。 虽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天威如山,若真是倾轧这小小的侯府,也不过是一道旨意,他作为一个长史,也不过是被一起被碾碎的命。 还不如站高一点,影响力更广一些,兴许将来还能照应他多一些。再不济还有章琰呢,这么想了下他总算心里松快了些,不管如何,如今看来皇上待侯爷还是很好的,他忧虑重重地想。 云祯带了礼物乘着马车往金葵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