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鞭刑
李京兆脸上原本谄媚的笑一冷,半晌才回过神来。 身边这位苏大人可是出了名的冷性冷情。别说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录事,就算是盛京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但凡犯事,他都一视同仁,绝不护短包庇。 方才那么一问,倒是有点看人脸色,徇私枉法的意思。 弄巧成拙,李京兆简直懊恼,油腻腻的脸上又慌忙堆起点笑意,将苏陌忆恭维了一番,才对着堂下冷声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拖下去,打!” 林晚卿闻言一怔,原本直视着李京兆的双眸一闪,眼睛里流露出难得的忧色。 仅仅一息,这抹神情却很快被苏陌忆捕捉到了。 她…… 似乎是在害怕? 呵! 看样子靠一口气就能怼天怼地的林录事,居然也有害怕的时候? 苏陌忆压住上翘的嘴角,心里的惊诧很快就被细微的喜悦所取代了。 知道害怕就好。 知道怕,就可以被掌控,能被掌控,就可以为他所用。 心思飞转之间,旁边的两名衙役已经上前将林晚卿架起,做势就要拖走,苏陌忆沉冷的声音打断了两人。 “苏某方才想了一下,这叁十板子的笞刑,是不是太重了些?” “嗯?”李京兆一抖,一头雾水地看着苏陌忆。 或许是对自己疑似徇私行为的掩饰,一向秉公执法的苏大人有些不自在地以拳抵唇,轻咳道:“林录事藐视公堂是真,可半夜去调查王虎也算得分内之事,况且,王虎一案却有蹊跷。” 末了,一个眼风不重不轻地扫过李京兆,苏陌忆又补上一句,“倒是比李大人上心,也比李大人敏锐。” 杀人诛心,就算是颠倒黑白,他也是一贯的理直气壮,一句话就让李京兆的那口气憋到了嗓子眼儿,两股战战。 “是是是……”他一边揩汗,一边附和,“苏大人说的对,说的对。那……” “就笞刑十杖以示惩戒吧。” 苏大人下了令,在场之人自然不敢忤逆。纷纷低眉顺眼地点头,就连拉人的力道都轻了许多。 然而林晚卿却依旧是一副担忧的神色,踌躇良久,才看着苏陌忆弱弱开口道:“可,可不可以不打板子?” “什么?” 苏陌忆几乎给她问笑了,看她的眼神染上了点轻蔑。 难得这人才智过人,虽然难驯,但良驹更是难寻。 他不介意为了驯服她,先屈尊替她求个恩情。 却不想,这人竟然蹬鼻子上脸,看样子不过也只是个贪生怕死的货色。 堂下的人似乎也猜到了他的婉转心思,像是在澄清什么,急着摆手道:“大人别误会。属下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幼时家贫,双腿在冬日里留下了隐疾,害怕不能承受笞刑,这才有了这么个请求。” “哦?”苏陌忆不屑,毕竟这些借口,他审犯人的时候已经听到烂了。 食指和拇指又藏在月白的广袖之下摩擦了起来,发出沙沙的响动。 “可是根据《南律》,这刑法之中除了笞刑,那可就只剩下鞭刑了。” 说完他故意顿了顿,掀眼观察林晚卿的神色。 南朝鞭刑,一般是用来责罚犯了大过错的奴籍贱民。刑如其名,要将人掉起来,用牛皮扎成的鞭子在背上抽打。 但那鞭子却不是普通的鞭子。上面布满倒刺,每一鞭下去,都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作为京兆府的录事,林晚卿不可能不知道,苏陌忆这是在给她下马威。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林晚卿只是平淡地笑笑,仿佛还在心里默默松了口气一般,对着他一拜道:“谢大人恩典。” 言毕,就跟着两位衙役去了。 这倒是把震惊又抛给了苏陌忆。 害怕挨板子,却对人人闻之丧胆的鞭刑举重若轻。 林晚卿这个人,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月上中天,春夜的空气里漫着一层薄雾,将眉眼都染上水渍。 苏陌忆从京兆府出来的时候,已经将过丑时。 叶青跟着他从京兆府沉寂的正门行出,将手上的一件大氅搭到了他的肩上。 苏陌忆一面系着带子,一面抬头看了看天色,忽然没头没脑地吩咐叶青道:“你现在去太医令白大人府上走一遭。” “什,什么?” 叶青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也不知所措地抬头看了看天。 这丑时叁刻,正是万户梦沉的时分,就这么跑去人家府上…… 为了什么? 苏陌忆却对他的疑惑浑然不觉,俯身钻入马车,将身子往车厢上懒懒的一靠,驾车行远了。 叶青:“????” 这祖宗能把话说完再走吗?! * 林晚卿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梦里,她回到了四岁那一年,盛京大雪纷飞。 她看见自己站在人群拥挤的街口,奋力地攀住身侧的一个石碑,怔怔地看向远处的父母。 记忆中的那场雪大得惊人,扯絮丢棉的,小小的她只看得见眼前一片白茫。 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是扎心扎肺地疼。像一把利刃,从喉咙一路滑下,最后跌进胃里,变成沉甸甸的一块。 那是一个半人高的木台,上面不仅有她的父母,还有萧家上下二十一口。 是的,她不姓林,她姓萧。 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关于童年,关于父母的记忆。 她记得那天身着铠甲的官兵冲进萧府的时候,母亲将她藏在了厨房里荒置的旧灶下,告诉她,等下她看到的一切只是一场游戏。 如果她能不被发现,就赢了。 之后她可以从后门出去。父亲的挚友林伯父会奖励她。带她去从未去过的地方,吃从未吃过的东西。 小孩子一旦起了玩心,是很好骗的,哪怕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解释。 林晚卿是在离开盛京的路上发现不对劲的。 一向守诺的父母没能跟她一同去那个,他们口中好玩的地方。 也许是直觉,也许是小孩与生俱来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孤勇。她找借口偷偷又逃回了盛京,才从街头巷尾的议论中知道,他父亲被叁司会审,判了满门抄斩。 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从百姓们的语气中直觉这不是什么好事。 然后她便浑浑噩噩地跟着人群去了西市的路口。 仅仅一眼,她吓得几乎失声。 高高的木台上,萧家二十一口人一字排跪。他们身后,都是手持大刀的刽子手。 不辩周遭的大雪中,她看见森凉的刀锋,晃得她眼睛生疼。 一个身着华服的男子从刀光之后行出,拿出一张明黄色的锦卷,朗声读了些什么东西。 可惜她听不懂。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后悔,早知道应该听母亲的话,好好跟着先生念书。 群众哗然。 他们纷纷前向推挤,差点将她攀着的石碑也推下来。林晚卿只能死死抠住那块冰冷的石头,浑然不觉指甲断了,戳进肉里,幼嫩的指尖涔涔地流下血来。 高高的木台上,那个华服男子做了个手势,刽子手上前一步,将所有人都按在了石板上,露出脖子。 屠刀被高高举起,锋利的刀口上寒芒跃动。 她终于知道了什么,可是,她什么也不能做。 眼泪顺着被冻到麻木的两颊流下,连依稀的视线都被遮蔽了。 “爹,爹爹……”她嗫嚅着,声音干涸而嘶哑。 一只手从人群中飞快地窜出,将她紧紧拽住,力道之大,她整个人都被拉离了石碑。 一个带着风雪湿意的怀抱贴了上来,将她紧紧抱住。 “别看!”她记得林伯父对她说。 林晚卿说不出话,只是哭。 大雪窸窸窣窣地飘落,沾上她的眼睫,又匆匆地化成水,湿淋淋的一片。 “闭上眼睛!” 仿佛被抽离了最后一丝的力气,林晚卿照做,看向林伯父的身后,一双大手附上她的小耳朵。 隐隐约约,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似乎听见一声闷响,万籁俱寂…… “从今往后,你是我林向矣的女儿,叫林晚卿。” 林晚卿…… 林晚卿。 梦里的那一声声林晚卿,渐渐虚幻,又慢慢迭加,变成耳边一声夹着热气的林晚卿。 她昏沉沉地睁开了眼。 入目的是梁未平那张半是恼怒,半是担忧的脸。 昏暗的烛火从他背后映过来,将他本就不怎么出众的五官,再度模糊了几分。 林晚卿这才想起来,昨日受完刑,被人扶进了京兆府留给他们临时暂住的小间。因为白日的劳累奔波,再加上几道新伤,她一沾床就睡晕了过去。 梁未平应该是听说了什么,自己找来的。 她动了动手,才发现自己还趴在床上。昨日穿的那件灰袍沾满血迹,干了,粘在背上,一动就拉得疼。 被子虚虚地掩在她身上,一点也不顶用。 有伤就有寒。 这伤口昨日没来得及处理,又这么将就地睡了一晚,林晚卿现在只觉得头晕犯凉,四肢乏力。 应该是发热了。 她看向梁未平,嘴角牵起一个虚弱的笑,喉咙里挤出一句干哑的“梁兄。” 梁未平一愣,赶快取了杯水来。 十二年了。 她的执念带她走到这里,却也终结在这里。 林晚卿以为,自己早已不是那个无助的小姑娘。 可如今才发现,一切都又回到了原点。就连这不轻不重的伤口,都找不到一个能帮自己清理的人。 她看着梁未平苦涩地笑,身手轻轻挥开了他递来的水。 “梁兄,”她唤他,依然是哑着嗓子,“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能替我保守住吗?” 梁未平手上的水抖了抖,挣扎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问到,“什,什么……” 林晚卿知道他是个胆小的,也无意将他拉入任何危险。可如今除了梁未平,她找不到第二个可以信任的人。 她将身子从床榻上半撑起来,那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带着淡淡的光,从肩背垂落。将她原本就秀气的面容衬得更柔了几分。 就这么短短的一个瞬间,梁未平便有些慌了。一个萦绕在他心头千百遍的荒唐念头倏然窜起,像关不住的流星蛱蝶。 林晚卿从容地扯下脖颈处的那块粘上去的假喉结,将遮住视线的头发往后拢了拢,仰头看着梁未平道:“梁兄可曾怀疑过我的身份?” 手里的水再也端不住了,一软,就洒了一地,湿淋淋的到处淌。 “你,你是……你是……” 林晚卿沉声接过他的话,“我是女子。” ——————— 梁未平:如果这是一个秘密,就请你保守住它,因为我并不想知道! P.S.大家应该知道吧?卿卿不是害怕挨板子,而是害怕挨板子的时候脱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