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无可避
夜阑方才在门外与人对峙时,凶相毕露,一言不合就立时要叫人血溅五步;可这会儿一到了阮照秋面前,那阎王模样全然不见了,靠在那平头案前姿态慵懒,媚意平生,随意一笑就叫人骨酥腿软。 妙如看着他,心头亦忍不住一跳,暗道这九尾狐当真两幅面孔,在海棠面前竟换了个人似的。 她叹了口气,不敢惹怒他,你说的没错,是天谴。他那日受了重伤,我便留了下来照料了他半月有余,算是捡回一条命来,可又担忧他伤情反复,便随他一路往关外去... 夜阑心里嗤笑一声,暗想肯定是两个人暗生情愫,这才结伴而去。一个神仙下了界来,多重的伤半个月还照料不好? 他在心里笑话天界的人只会满嘴冠冕堂皇的鬼话,转头去看阮照秋。显然阮照秋也想到了,与他互换了一个眼神,偷偷撇了撇嘴,又悄悄摇头不叫他说破。 妙如没看他二人,只怔怔望着延昭僧袍心口处的血迹,我二人一路相伴,到得月牙泉寻到他上一世埋骨之地。可谁想竟遇上了沙暴,被困在沙漠旅人落脚避风的一个破屋里。那天...那天...总而言之都怪我一人罢了。 延昭靠在榻上,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妙如,此事不怪你,是我自愿破戒的。就算发作那日立时死了,我也无悔。我一路挣扎求生,与你走到今日,只想着全你心头念想罢了,成与不成,皆是天意,怨不得任何人。” 和尚说“破戒”,自然是破了色戒。夜阑与阮照秋又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妙如下界报恩,本为了段尘缘,谁曾想她竟把尘缘又续上了。天帝不罚她,只往延昭一个凡人身上招呼,也不知道折磨了他多久。 妙如凄然一笑:“如何不怪我?那日要不是我自己…” 前因后果已然明了,又何必叫人自揭疮疤。阮照秋打断了妙如的话:“罢了,不用说了,我明白。” 夜阑却突然偏过脑袋,看着阮照秋一笑,如春华初绽,云破月来,“我也明白,当年我也是一样的。姐姐,天打雷劈,我也不后悔。” 他笑容明媚灿烂,说出来的话却着实叫人心惊,阮照秋“呸”了一声,骂道:“这种话也能拿来浑说的?快收回去。” 夜阑又恢复了那副无知少年的面孔,无所谓地嘻嘻笑了一声,随口说说罢了,姐姐别骂我呀。 妙如在一旁听了,却意味深长地看了夜阑一眼。 原来这狐狸已猜出来天雷阵的事了。 夜阑也回头看她,悄不可见的摇了摇头,告诫她闭嘴。 妙如暗暗松了口气,原来他还不知道那阵是自己叫人放的。若是晓得中间她插过手,怕是她与延昭今日都要交代在这里。 屋中一时暗潮汹涌,阮照秋抬眼去看面色灰败的延昭,“既是天谴…我竟也能有办法?” “医伤续命的宝物,天界什么没有?可当年牧林仙君为何只身杀进赤渊火海里,差点丢了性命也要把你带出来?血透海棠,是魑魅魍魉的无间地狱里修出的佛花,绝无仅有。” 佛花?夜阑修眉紧蹙,不是魔花么? 赤渊火海,怨魂无数,她在贪嗔痴、怨憎会中长成,却修出了慈悲心性。花是魔花,却有佛性。妙如说着,看了夜阑一眼,意味深长道:无分别心,待人一视同仁;无执着心,不为身外人事所扰。所谓活在此刻,只遵循本心,当合天道。 夜阑心中一沉,极轻地接了一句,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这话与其说是答了妙如,不如说是讲给自己听的。 妙如的一字一句,都像是将他一直不肯直面的现实血淋淋地撕开,逼他睁眼看清楚,阮照秋就是血透海棠,由不得他自欺欺人。 她有她的宿命。 而自己,只怕真的只是个阴差阳错的过客。 可是他做不到放手,粉身碎骨,也要将她留下。 她若只是阮照秋,该多好,没有前尘后事,没有因果轮回。 阮照秋却像是早想得通透了,笑道:竟然这样厉害?怎么早没点化我呢,也不至于连累别人替我受罪。 她说着站起身来,走到愣愣地倚在桌沿的夜阑身边,替他掖了掖散乱的鬓发,夜阑,迟早都是要醒的,我也是,你也是。咱们从端州躲到这里,自以为避开了那些虎视眈眈的妖怪。可谁想到还有神仙姐姐在这儿等着呢。既然避不开,不如还是直面现实的好。 夜阑闷闷不乐,没骨头似的靠在她身上,我只想你做阮照秋,什么都不用管,自有我照看你一辈子。 我也想只做阮照秋,只可惜有的是人不让我做。罢啦,原来我竟这样厉害,不如换我照看你,好不好? 夜阑知道她说笑呢,勉强扯起几分笑意,可只一瞬又叹了口气。 阮照秋摸摸他的脸,正色对妙如道,说吧,要怎么救他?想起前尘旧事,做回血透海棠就行么? 哪里就那样容易。妙如目光凝重,若要能随心所欲,得吃点儿苦头的。 好。阮照秋几乎不假思索。 不好!夜阑听的要吃苦头,身形暴起拦在阮照秋面前,生怕妙如动手做什么。 天界的人都是骗子。 妙如却嫣然一笑,如拈花佛像,下一秒身子如鬼魅般擦过夜阑,游至阮照秋身后,出手如电,指尖在她耳后一海棠印记上一点。 九尾狐,还是慢了一步吧?妙如身形飘上半空,接稳了,她要醒啦。 她话音刚落,就见阮照秋耳后爆出刺目金光,光芒渐盛,继而将整个屋子照得亮如闪电。夜阑被光亮刺得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只来得及伸手稳稳接住了倒在他身上的阮照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