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
孙正业察言观色,“正是正是,爷数落得是。不过是头总是痛着也不是法子,老朽以为爷这些日子思虑过甚,才又复发了。然这头痛之症,治标不治本,终究是不行的,请了楚七来瞧瞧,她兴许会有偏方。” 赵樽沉默着,左手执一个黑棋上棋盘,右手又执一颗白棋上棋盘,一个人坐在那里与自己博弈起来。除了偶尔微下眉头,任是谁也看不出来他其实头痛难忍。 “爷,酒来了!”月毓拔开壶塞,递到赵樽面前。 赵樽面色稍稍有一点发白,接过酒壶,一仰脖子,那喉结微微鼓动着,半壶酒液便顺着入了喉。有几滴从下巴滑落,顺着他的脖子流入了领口…… 月毓耳根烫了一下,慌忙拿了绢巾过去,先替他擦了脖子上的酒液,便要打他衣裳的领口,想要擦拭流入他胸口的酒…… “本王自己来!” 赵樽沙哑的声音,低沉不堪。 “那……爷,月毓给你揉下额头。” 月毓迟疑着,一双指甲修剪整整齐齐的白皙手指便搭上了他的额头,赵樽眉头一皱,头微微偏开,神色隐隐已有不悦。 “本王说了,不妨事。” 他骤然变冷的语调,让月毓的手顿住,终是收了回来。 “是。” 瞥了一眼受了委屈的月毓,孙正业心生同情,忙道,“爷!怒郁伤肝,郁而化火,你勿要着恼,当以保重身子为首要。还有,那茯百酒虽可以暂缓疼痛,可老朽以为……” “你下去!” 这一声冷得穿心入肺,吼得老孙头那心脏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身形一晃,他不敢再啰嗦。 这些年来,他为赵樽看诊的次数最多,可对他的性子却是完全琢磨摸不透。这位爷一直都有头风之症,可此病缠绵难愈,又易于复发,不发作时与常人无异,一旦发作起来便是疼痛难忍。 前些年,圣上疼爱十九爷,许了京师的如意御制酒坊,单单为他酿造了这种茯百酒,加了茯苓和百号子酿制而成。 那百号子又称御米,乃宫内御用,又被称为“百药之王”,有镇痛之用,每年专程由人从云南运抵京师,实在名贵得紧。故此,这“茯百酒”就更加珍贵,除了十九爷,其他皇子是想沾都沾不上的。 但酒便是酒,作为医者,孙正业并不赞同多饮。 “报——” 这时,郑二宝气喘吁吁地撩了帘子进来。 “爷,奴才把楚小郎请来了!” 赵樽面色如常,眼皮儿都没有抬一下,只是“嗯”了一声儿。 那个表情,看在郑二宝眼里,直是叹息。 他的主子爷哟,咋就那么能绷住呢? 但他晓得,既然这位爷没有撵人走,便是不会拒绝了。 夏初七一直落在郑二宝后头几步,一入屋子便见到了那个据说头痛得要死要活的傲娇十九爷。 只一眼,便愣了下。 一头乌黑的长发未有束冠,从那宽厚的肩膀一直垂到了紧窄的腰上,坐在圆杌上那臀到是翘得够弧度,可惜被那黑色的软缎寝衣给遮了。视线再往上,只见他轻薄的寝衣敞开了前襟,略略有些湿痕,简直便是那“掩不住的诱惑”…… 啧! 半个多月未见,这货怎么长得更俊了? 先前在路上,郑二宝便初初介绍过了,说今儿从锦城府来了几位大人,晋王宁王等几个人在食色轩里吃了酒,原先就头痛的十九爷,一回来那脑袋便痛得更加厉害了。他一贯就有头痛的毛病,只这次发作得狠了,才叫了孙太医过来,熬了药喝下去,可是没见多大的起色,这才又巴巴请了她来。 可这会儿从他的表情上看,她还真看不出来半点病人的状态。 “楚七,你快点儿替爷瞧瞧。” 月毓因了赵樽头风发作,下唇都难受得快要咬破了。这个时候也顾不上自家喜不喜欢楚七这个人,赶紧插上了话,打破了夏初七正在对美男进行的最为绚烂的幻想。 轻咳了一声儿,夏初七瞄了一下月毓还真是削瘦了不少的芙蓉脸庞,走过去坐在了她端来的小杌子上。 “看这情况,一时半会也死不了嘛。” 半个多月来的头一句话,便呛得赵樽面色一黑。 握在他手上的一颗黑子,‘嘣’的一声落在地下。而他一双黑眸嗖的剜了过来,略略染了一丝薄醉,幽暗得好像会吸人的两汪漩涡,那画面儿,确实旖旎的得紧。 夏初七撇下嘴巴,“实话实说而已。” 赵樽不吭声儿,而屋子里的其他人,却是恨不得蒙住了耳朵。 嘴上虽然损了一些,可夏初七她是一个医生,这一点儿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改变,基本上也无关于病人是谁,都会尽心去看诊。说话间,她把赵樽面前的棋局给搅和了,又拽了他的手腕过来,专心的抿着唇把上了脉。 “舌头伸出来。”她命令。 赵樽面色又一黑,却没有照做。 “快点。”她是医生。 再然后,赵樽还没有伸舌头,她原本带着促狭的目光,突地顿住了。 而她的情绪,也是由疑到惊,直接变成了佩服。 “都快痛成鬼德性了吧?丫还能下棋,死要面子活受罪。” 她可以想象得到他此刻头风发作的感受。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头风发作时的厉害了。 换个形象点儿的比喻,患有头风的病人,那脑袋里就像放了一个大火炉,随时都有燃烧的可能。一旦头痛发作,便像点着了火,如同在油锅上面熬骨头,头会痛得几欲爆炸,而且吧这种病偏偏很难彻底根治,便如那附骨之蛆似的…… 换了一般人,早就难耐得抱着脑袋面色扭曲了。要不然,曹操当年也不会一怒之下便宰了华佗,可偏偏眼前这位爷?除了眉心轻轻拧着,竟是不见半点失态,更不会有人联想到他正疼痛入脑。 这个样子的赵樽,夏初七还真就找不到几个准确的词儿来形容他。 换到现代,她会拍拍他的肩膀,说句,“哥们儿,好样的。” 可这在古代,赵樽是一个封建王爷…… 在他越发锐利的眼波里,夏初七收回了手来,瞥向孙正业。 “孙老,借您银针一用。” 若说第一次在清凌河边儿,孙正业还曾对她不服气,考她背什么《黄帝内经》和《伤寒论》,换到此刻,那嗜医如命的老孙头都恨不得跪下来求着她收自个儿为徒了。 从医箱里取了一套已经高温蒸煮过的银针,老孙头交与了夏初七,态度十分恭敬谦顺。 “谢谢。”夏初七冲他点点头,丝毫不见半点儿轻谩。 实际上,对于老孙头这样的古代医者,她心底里是佩服的。 说白了,她只不过比人家更占了一些便宜,曾经系统的学习过几千年传承下来的最为优秀的医学文化,是一个掌握过更多医学知识的现代人而已。 “脉象弦滑,为瘀阻脑络引发,确实是头风之症。这种病,疾程较长,又容易复发,就目前来说,没有比较好的治愈方案,得慢慢诊疗。我先替您施针,减缓头痛。头风要治愈,那得是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 漫长…… 她拖得语气也极为漫长…… 其实这漫长的语气里还包含了另外一层意思——为她自个儿的生命,多增加一层砝码。 赵樽了然的挑了下眉,眸子极冷,表情严肃地盯着他。 “好好治,越漫长,越好。” “只要您不嫌麻烦,没有问题。” 暗自翻了个白眼,夏初七从容执了银针,先从后顶穴开始,一根一根缓缓插入,手法十分老到,入针深浅依了穴位不定,那样子看上去简直就是挥洒自如,瞧得边儿上的老孙头应接不睱,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直想把这银针止痛的本事学到手,往后主子头痛再发作,也能派上用场。 时间用得不久。 没多一会儿,赵樽原本发白的脸色,便慢慢恢复了些。 “还痛吗?好些了吧?”她问。 “嗯。”他答。 夏初七暗松了一口气,把收拾现场的工作都留给了勤勤恳恳的老头了,瞄了一眼,正巧见赵樽也在看着她,便冲他做了个非常遗憾的表情。 “仅仅只是暂时止痛,您别瞪我,瞪我也没有用。” 她语气不算太友好,一身小厮装扮也实在普通得紧,小小的个子瘦瘦的一个人,头发全束在脑袋上,还戴了一顶圆弧型罗帽给遮了,越发显得那小脸儿不足巴掌大。 先前她额头上那个“贱”字变成了撞伤,为了不让伤口感染,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忍着痛,把伤口上的陈旧墨痕都用针仔细的挑过了,又把刘海都罩入了罗帽里,此时便是光着额头的,于是乎,那额头上撞伤的地方结了一层黑痂,看上去整张小脸儿,更显得十分怪异难看。 可…… 赵樽却足足愣了半晌儿。 直瞧得夏初七心里头发毛了,才灵动的挑了挑眉头。 “看我做什么?我脸上开花儿了?” 赵樽收回了视线,淡淡道,“几日不见,似是又丑了。” “不是几日,是半个月。爷,您啊,老糊涂了。” 毫不在意他的故意奚落,夏初七基本上习惯了别人给她的“丑”这个形容词儿,要不然,也不会把额头上的伤疤大喇喇的露出来。而且,她觉得丑人行天下,比以美侍人以乎更加高大上一点儿,她自我感觉十分良好。 “行了,那就这样儿,我走了,爷,您好生将息着身子,病啊,得靠养,不要总逞能,一不小心把老命给搭进去了,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损完了人,又是一偏头,“孙老,麻烦你出来一下,我给您说个方子。” 接着,她转身便要去外室。 赵樽淡定的瞟她一眼,也不吭声儿,只重新拢了棋盘。 这个情形,把个郑二宝给急得,都忘了自家是个奴才的身份了。 “慢着,楚小郎,不可——” 懒洋洋的回眸,夏初七莫名其妙,奇怪得不行。 “为何不可?不想给你家老大治疗了,由着他痛死算了?” 轻轻咳嗽了下,郑二宝扭曲着脸,瞄了一眼冷绷着一张脸的主子爷,又才转回头来看这个像是完全没有觉得爷还病着,她应当留下来侍候的楚七,实在不得不提醒她。 “爷身子骨不舒坦,你赶紧拟了方子,进来替爷捏吧捏吧……” 都不痛了,还捏个鬼啊? 她兜儿里又有了几两银子,才不想留下来又白白被诓了。 状若难过的摸了摸额头,她“嘶”了一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