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节
赫连明珠但凡对花木兰有十分的爱意,此刻也剩不了几分了。 一个男人为了拒绝你的爱意,甚至不惜以自污来掩饰,这该恐惧到了什么地步?何况赫连明珠自诩自己还是个长的不错,也一直以来被贺穆兰另眼相看的女人。 伤心和难堪让赫连明珠跪坐于地,俯首端端正正地对着贺穆兰行了一礼。 “花将军,您数次救命之恩,我一直铭记于心。我虽爱慕于您,却不是痴缠之人,您不必如此惊慌。之前还我自由身的那约定……” 她的声音从贴地的双手间传来。 “您就把它忘了吧。” 说罢,赫连明珠飞快地起身,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王帐。 贺穆兰身上的伤还未好,虽能半坐,却不能起身也不能走动,有心要留下她好好解释一番,伸出手去却只抓到衣裾一角。 她的力气太大,一阵裂帛之声传来,赫连明珠已经没有了踪影,只剩下贺穆兰手中留下的半片衣角。 “这……算不算另类的割袍断义?” 贺穆兰难过的看着自己手中的青色衣角。 她的同性缘还是那么差呢。 好不容易有个能够谈得来的姑娘,居然还喜欢上自己了。 这都叫什么事儿! 月老给她系红线的时候眼睛都是瘸的吧! “花木兰,我怎么看到赵黄门哭着跑出去了?” 素和君留在后方处理事宜,听到花木兰遇险的事情急匆匆从兔园水大营赶了过来,听说贺穆兰没什么事,这才松了口气,先带着一群白鹭官查询真相,事情过去了才来看她。 他有事来找花木兰,人还未到,倒先看到皇帝身边新来的宦官赵明跑了出去。 “哭的那般伤心,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应当没有什么事。” 贺穆兰一僵,不大确定的说。 “那就好。赵黄门虽然只是个宦官,却是天子身边的内侍,最好不要得罪。”素和君也是天子近臣出身,自然不敢小瞧这些內宦。 “你和他关系虽然交好,但是宦官这种人,因为身有残缺,性格也不免古怪,上一刻还和你好的肝胆相照,下一刻可能就会恨你入骨。我看你也不是什么有心眼的人,能少惹些麻烦就少惹些,顶多让着他们一些吧。” 他似是吃过宦官的亏,说话未免带些无奈。 “你把他们当成女人看待,也许让让他们就没有那么为难了。” “我倒是把她当成女人看待了,可是她也把我当成男人看了啊……” 贺穆兰苦笑着自言自语,声音小到微不可闻。 “贺穆兰,我来找你是有其他事情。那些杀了你家奴的柔然人,丘林将军已经替你料理了,在那之前,刑军曾经拷问过这批逃走的俘虏,得到了一个坏消息。” 他表情凝重地开口: “这些柔然俘虏都说逃走的那个,是被鲜卑人放走的。” “什么?” 贺穆兰再也顾不得深究心中的内疚了,急着问道:“不是说囚帐里关着的都是无关紧要之人吗?怎么会有鲜卑人会冒着杀头的危险去放俘虏?” “但那些柔然人都说那个男人会跑掉,是因为有个鲜卑人来送饭之事把他绑他的绳索给松了,奇就奇在所有曾经送过饭的杂役一夜之间全都死了,却没有一个是当天送饭的那个。这些柔然人听不懂鲜卑话,只知道那个送饭的人和跑掉的柔然人用鲜卑话说了几句什么,那天晚上他们就全逃了出来。” 素和君被留下来,是因为拓跋焘还有更不理解的事情要他处理。这囚帐跑出去一帐的囚犯,倒是恰逢其会,并不是重点。 他和贺穆兰已经有了过命的交情,而且还需要贺穆兰协助,所以也不瞒她。 “这还不是最怪的。你还记得我们来这大帐冒充使者之时,大帐外那个说话阴阳怪气,专门破坏我们好事的人吗?” 素和君一提到那个人,依旧是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 “你膝盖上的那支弩箭,便是他射的!” “我怎么会忘记。若不是他,我们那时候已经接受大檀的归降,也就没现在这么多事了。” 她若不受伤,也不会在这里养伤。 她不养伤,虎贲军中就不会把花生接来,花生也不会死。 若没有这么多波折,如今她已经跟着拓跋焘去征漠北了。 正是因为那个人三番四次的阻挠,大檀死了,虎贲军同和素和君一起去的老兵也死了大半。 阿单志奇受伤严重,左手几乎是废了,日后怕是连弓都拉不得。 一提起他,莫说是素和君,便是她自己,也生出了无名之火,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才好。 “这便是奇怪之处,柔然有投降的宗室说那天那人是个汉人,是大檀给皇子们请的先生,可吴提等人都说不认识这人,只知道婆门王子身边有一个汉人师父,专门教学汉字。” 素和君是白鹭官出身,自然嗅到了不同一般的气味。 “婆门被俘,柔然宗室贵族尽数投降,我们却找遍柔然军中也没找到那个汉人。婆门等人说他们仓皇西撤的时候那汉人先生也不见了,可身为王子的先生,哪里能偷偷溜掉的道理?再想想那日,这人几乎能说服柔然宗室立婆门为新的可汗,可见并非一个普通先生。” 他从怀中取出一支弩箭的箭头,递给贺穆兰。 “这是当日寇谦之从你膝盖里取出来的,我找他要了来,陛下精通兵器之学,对弩弓名剑都有研究,一见之后大为惊讶,说这箭也曾行刺过他,而且还涂了迷药。” 贺穆兰用两支手指捏住这箭头,仔细看过一遍,点了点头。 “是此物,那凶器陛下赐给我了,你可拿回去研究。” 弩在这个时代算是高科技武器,北方都是游骑兵,魏国重视弓箭大于弩这种武器,更何况制造弩和弩箭工艺复杂,并不是魏国的国力能支撑的。 但南朝的汉人军中却普遍装备此物,甚至连行走两地的商人,有时候也能准备几把防身。 事情一旦牵扯到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复杂起来。 刘宋和北魏交战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此时两国正是同盟期,使臣多有往来,拓跋焘自然不会天真到以为刘宋会完全不做任何小动作,但两个正在蜜月期的国家,若是一国对另一国的恶意已经到了要杀死对方国主的地步,这“同盟”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的了。 说不定下次魏国再出征,南朝就北上,把中原地区给夺了回去也不一定。毕竟这些地区都是先帝从刘宋手中出兵抢走的,刘义隆做梦都想还复山河。 说话间,丘林莫震派来保护贺穆兰安全的亲兵把拓跋焘赐她的手弩拿了过来,同来的还有几支箭矢。 几根箭头一比较,确实是同一批出产无虞。 这东西并非普通的弓箭箭头,量产绝不可能,弩机的膛道都是有差异的,箭矢多为短小径直而非狭长,甚至有的还有倒钩,幸亏贺穆兰膝盖中的一箭没有倒钩,否则她可以提早解甲归田,回家去做瘸腿退役女将军了。 “这位柔然的汉人先生,应当是不知道也有同伙混入了黑山大营之中,否则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件武器暴露出来。由此可见,这批人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却可能互相并不认识,甚至连消息也互相不通。” 素和君捏着那枚箭头,将它收于掌中。 “现在就不知道那个囚帐里的柔然人是什么身份,居然还需要暴露暗地里埋伏的棋子来放出去。此人现在还没有抓到,也不知是逃出去了还是藏起来了,无论如何,你都要小心为上,遇到脸生的人,一定要戒备。” 素和君说到这里,略停了停,语气变得有些沉重。 “花生那孩子的事情,我也知道了。你当时伤成那样,又听不懂柔然话,会变成那样也不是你能阻止的,切莫太过自责。” 他曾在贺穆兰身边做过一段时间随从,以调查军中的贪腐,和花生也相处过不少时间。 素和君这个人,在这个时代可以称得上是真正毫无身份之见的人,他做白鹭官时,为了调查事情,奴隶也装过,王室也装过,可谓是毫无心理负担。 从某种意义上,他可能是整个军中除了贺穆兰以外,唯一真正惋惜花生之事的人了。 贺穆兰听到“花生”二字鼻内就一酸,轻声道:“我自诩武艺过人,从不愿意拖累别人,便是乱军阵中,也只有我保护别人,断没有别人保护我的道理。花生颇有灵性,我还想着日后让他恢复自由身,自己去谋个前程,想不到却因为我的缘故,死的这般冤枉……” 她的脸上升起恨意:“素和君,杀鬼也好,花生也好,皆是因为阴私之事而无端枉死,若你有什么消息,或需要我帮忙的,只管支会我一声,我一定责无旁贷。” 无论是刘宋、鲜卑人、还是其他什么人…… 这般罔顾人命、玩弄别人的命运的,皆是她的敌人。 “我若有消息,一定会告诉你的。” 素和君理解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几次三番遇见这种事情,会心生恨意也是正常的。 “你如今应该好好养病,我看这北伐,最多一、两个月就要结束了,到时候你和我们一起班师回朝接受封赏,总不能还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吧?” “还有你的亲兵,经过花生一事,难不成你还没想明白?哪怕你再武艺过人,总有像今天这样的时候,哪怕库莫提那样英勇的将军,身边都还有七八个亲兵,陛下身边的宿卫军更是人数过百,亲兵虽然不能自谋前程,但你他日若有好前程,开府立门,总能当个都尉之类,也是羡煞旁人,比乱阵中拼杀要好,你也该为自己想想了……” 素和君意味深长地叹道:“你以为此番回京论功行赏,你还会只是个小小的虎威将军吗?你这样的少年名将,身边却没有几个亲随,实在也太荒诞了些!” 贺穆兰嘴里随便敷衍过去了,嘴里却全是苦意。 做她的亲卫,前程…… 实在是算不上好的。 除非她一辈子隐瞒身份,和日后的拓跋提一样成为上柱国将军,加官进爵,否则这些亲卫日后没有了主将,也就只有后来陈节那样的路可走。 花木兰前世军功十二转,也不过就是个五品的将军,所以才能解甲归田的那么容易。若她真位高权重,谁知道拓跋焘会不会给她按个“欺君之罪”的罪名? 若她之前还有不切实际的想法,如今也都知道了,莫说一个女人能身居高位,就算是普通军户,要是没有足够的出身,便是军功再高,也到不了那么高的位置,否则王将军早就已经做了抚军将军了。 拓跋焘越看重她,她心中越焦急害怕。 就算贺穆兰再不想承认,这一世这般走来,无论是受伤后屡次的屈辱,还是花生的身陨、赫连明珠的错爱,都让她有了身心俱疲之感。 北伐过程中那些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普通牧民更是让她内心压抑。 她已经不像刚刚进入幻境那样,发誓要将身份瞒到底,加官进爵,走上人生巅峰,而是升起了一股厌倦之心。 前世花木兰征战十二年,是因为大檀跑了,吴提继位,柔然继续折腾了十年,期间又有数次征伐之战,她根本找不到机会合理的辞官。 这一世,柔然已经覆灭,再无侵犯大魏的实力,黑山大营势必要大规模裁减兵员,或调去其他边防,或把黑山城转为军镇,也许不失为一个辞官的好时机。 阿单志奇和丘林莫震都活着,王将军也活着,狄叶飞和若干人殊途同归,找到了比上一世更好的前途,花木兰最大的遗憾已经被弥补,她不需要继续征战获取财帛抚养他们的孩子,只要找到花生和杀鬼死亡的真相,她便再无牵挂了。 ‘我从何而来?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这个贺穆兰之前经常询问自己的理由,已经有好久没有再自问过了。 是疲倦了? 还是已经麻木了呢? “素和君,你说我若想解甲归田,大概有多大可能?” 贺穆兰望向这位白鹭官,试探着询问出声。 “哈?二十岁就解甲归田,花木兰你开什么玩笑?” 素和君露出活见鬼的表情。 “就是你想解甲归田,陛下也不会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