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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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黄六月,暑气熏蒸。 凰都的午后赤日炎炎,除了夏蝉在树梢上拉长了声音鸣叫,所有的街头巷陌都寂静到令人窒息。 一座古朴典雅的藏书阁中,大大小小的冰鉴摆了满地,冷气丝丝缕缕地透过花镂弥漫到整间书舍,朱漆色的地砖上很快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紧闭着的琉璃槛窗下,一位粉雕玉琢的女童正伏卧在席案上打盹。 厚厚的古籍被她当成木枕垫在身下,或许是感到不太舒服,没过一会儿,她就蹭动着手肘将其越推越远,最后只虚虚搭在了案角,眼看着就要砸在她肉乎乎的腿上。 “咳——” 一声清脆又稚嫩的轻咳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满室的沉静。 女孩被吓了一下,倏然从美梦中惊醒,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抬起小脑袋怔怔地看着对面。 对面的小哥哥真的长得好漂亮哇,可惜是个冷冰冰的小古板。 悄悄撇了撇嘴,女孩打着哈欠将书挪回来,意兴阑珊地翻来翻去。 她是歪缠了母亲许久才过来的,原本是想见识下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结果母亲压根不许她上楼,把她往这间无聊的书阁里一扔,就自去忙了,还哄她说这里有好看的画本子和好玩的小哥哥。 哼,骗人。 这里的小哥哥一点都不好玩,这些书里也密密麻麻的全是字,连幅插画儿都没有! 女孩越看越憋气,猛地合上书爬起来,迈着小短腿“噔噔噔”跑到了书架前。 她的动静实在太大,对面的男孩抬头瞥她一眼,见她攀着木梯要往上爬,微微皱起了眉头。 女孩的动作十分灵活,远远看去像只身手矫健的小猴子,三两下就爬到了书架的最上层。 这里的书相比其他隔层的更大更厚实,就连装帧都多了几分硬挺和精美,根据她多年看画本子的经验,长得越好看的书,里面的内容就会越丰富。 瞄准一本黄封烫金的,女孩伸长了手臂去够,把矮墩墩的身子整个倾斜了出去,才将将摸到了书角。 这是本很有分量的书,为了能使上力气,她小心翼翼地往木梯外面跨出一条腿,踩着窄窄的横木腾空去拿书。 这间书阁平时少有人来,书架顶层归置的又都是典藏版的古籍,基本没人会去翻阅,因此旁侧的木梯早已成了摆设。 陈旧的木料年久失修,风化严重,实在经不住女孩的两下折腾。 靠近地面的木腿处被她晃得“吱呀”作响,一道不起眼的小裂缝肉眼可见地正在变大。 刚刚走过来的男孩瞳孔一缩,急忙朝她大喊:“小心!”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刹那间,脆弱的木腿应声而裂,整个梯架倾斜而下,女孩惊呼一声,大叫着从高空跌落,慌乱间,不小心把抽出一半的古籍打落下来。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女孩稳稳地落在了一个温暖的怀里,惊魂不定间,她模糊地看到了不远处倒在血泊中的男孩…… …… “你尝尝这个呀。”女孩从油纸中捏出一颗橘子糖,小心翼翼地递过去,明亮澄澈的黑瞳忽闪忽闪地眨动着,透露出明显的忐忑。 靠在榻上的男孩眼眸微垂,正专心地看着手里的书,精致的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不必。”他没有抬头,语气也很冷淡。 女孩讪讪地把糖放进自己的嘴里,并不气馁地对他绽开笑脸,含着蜜糖的声音甜得让人心化:“那我给你留着,等你待会儿喝了药再吃。” 这是她最爱的糖果,专门求了父亲帮她做的,小哥哥因为她吃了好大的苦头,她一定要在其它地方替他补回来。 把黄澄澄的糖粒一颗颗包好,放在他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女孩继续坐在自己的小杌子上发呆。 母亲说那本书没有砸到要害,小哥哥只要卧床休养一段时间,便无事了,可他未免过于勤奋。 偷偷瞄了他一眼,女孩试探着将自己圆滚滚的小屁股挪到了床上。 “你、咳咳!”糖好像吃多了,她尴尬地清清嗓子,眼神躲闪地看着他手里的书:“那个……要不我念给你听吧。” 害怕小哥哥不信她,她还拍着胸脯保证道:“别看我才六岁,我读的书可多啦,你手里的这本,我去年就读过了……” 男孩皱了皱眉,抿着唇角把书放下。他的眼神过于冷漠,女孩不自觉地闭上了嘴。 她低着头,小声嗫嚅道:“母亲说,你要多休息。” 要不是自己闯了祸,他也不会在这里躺着,她只是想为他做点什么。 男孩没有看她,面无表情地重新拿起书:“你不必在此浪费时间,我无论怎样,都与你无关。” 那只是个意外,是他自己要跑过去的,她实在无须摆出这副姿态。 女孩咬咬唇,眼底的愧疚又多了几分,蝶翼般的长睫止不住颤动,不知不觉中挂满了泪珠。 她自觉没脸哭出声,灰头土脸地从人家的榻上下来,背着身子闷声道:“那你好好养着,我先出去了。” 抹了把眼泪,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往门外走,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等等。” 女孩心中一喜,急忙转过头:“小哥哥,怎么啦?” 看见她花猫似的脸蛋,男孩狠狠皱眉,不自在地冷声道:“把你的糖带走。” 女孩闻言呆愣了一下,接着便委屈地攥紧了衣角。 这可是她最最喜欢的糖果! 再也忍不住,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踉跄着上前几步,抓起自己的油纸包就往外跑,一边跑,她还抽抽搭搭地大喊着:我还会回来看你的! 站在门外的美妇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另一侧的隽秀女子颇为无奈地摇摇头,赶紧抄起梨花带雨的小女孩搂在怀里,柔声细语地哄她:“音音不哭,是哥哥不好,我们不管他了好不好。” 小小的女孩儿倔强得很,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紧紧抓住姨姨的前襟,抽噎着发誓:“我、我一定会对哥哥负责的!都是我、都是我不好,哇——” 眼见她大大的眼睛肿成了胖核桃,抱着她的女子一时手足无措,只好瞪着一旁看热闹的人嗔怪道:“音音都难过成这样了,你也不知道哄哄,怎么当娘的!” 美貌的娘子不置可否,懒懒地倚靠在门框上接着笑。 她的女儿她最清楚,不让这小祖宗哭尽兴了,她是不会停下来的,更何况,自从女儿上学以来,她便再没见过她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如今好不容易见着了,还不得让她多乐一会儿。 笑眯眯地看着女儿哭了半晌,她慢悠悠地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平日里的鬼灵精,此时倒愣愣地显得有些呆傻,让人忍不住想要逗她。 “负责?你想怎么负责?你阿玄哥哥因为你,可是差点连命都没了,你准备拿什么赔人家?” 女孩吸吸鼻子,刚想开口回答娘亲,却又开始发懵。 是呀,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凄惶地看了眼和蔼可亲的姨姨,她嘴角一撇,红红的眼窝再次溢出了一泡泪水。 姬昭慈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轻轻拍打着女孩的胳膊,温声道:“用不着我们音音赔,你阿玄哥哥他不会怪你的。” 不,她一定要赔! 趴在姨姨柔软的胸口,她在心里默默细数着自己的“财产”,零七八碎的,竟没一样拿得出手,正在郁闷苦恼的时候,脑海中突然出现了话本子里的一个情节,越想越觉得可行,她胸有成竹地抬起头,信心满满地对着两位长辈道: “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姨姨,我要把自己赔给哥哥!” 没等她的话音落下,房间里就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声。 姬昭慈愣了下,旋即挑眉看向孩子她娘。 门边的女子笑得合不拢嘴,饶有兴致地看回去:“阿慈呀阿慈,你可听见我闺女说的了?我家阿音真是随我,瞧瞧这眼光,一相就相中了最好的。” 姬昭慈白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抱着女孩走了,身后还跟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等到人都走了,屋内的人泄愤似的把书甩到方才放着糖果的案上,掌下的蜀锦被他揉得不成样子,顶着一张通红的小脸,他咬牙羞恨道:“登徒子!” …… 怔怔地盯着头顶的青纱帐,姬玄章有些恍惚。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清晰地想起这件事,但他可以肯定,女孩赤诚的誓言,的确从那个再平凡不过的傍晚,跨过漫长的岁月,一字一句地重新回荡在他耳边。 他已经记不清女孩当时的声音了,就像此刻,他听着隔壁清柔婉转的呻吟,已经很难再理清自己当年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