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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枝记 第38节

    她并不是刻意地讨好,只是听了杨英的那些话,知道他幼年时在冷宫中与母亲相依为命的不易,感慨那时已为先帝的阿舅的凉薄。李容渊虽没拦她,也没对她表示特别的喜爱,倒是后来朝议废后之时,有位御史中丞站出来以此事明证皇后为陛下生母守过孝,虽七出但亦有三不去,不可废,竟得了李容渊的嘉奖。

    那时她是真的不懂他了,又感慨也许在朝臣眼中,这也是她做皇后这些年唯一值得称道的事,更觉得可叹。

    然而前世她小心翼翼不敢过一次生辰,如今李容渊却挑这一日为她办笄礼,阿素不禁抬眼望向朱雀。朱雀像是想到同一件事,笑道:“娘子不如亲自去问问殿下,还有主宾的名单,也该拟定了。”

    这女子的笄礼如男子的冠礼,即便普通一点的人家会请几位女性长辈,走个仪式。富贵一点的人家更是隆重,请的宾客都有头脸的,阿素还真好奇,这一世李容渊会请谁来。

    见她出神,朱雀又掰着纤指数道:“不仅如此,还有几件花时间事也要提前预备,先是过两日便要请最好的师傅来为娘子量身,做三身七重的深衣……”

    阿素一惊,女子及笄随上古周礼,自然是要穿深衣曲裾,然而却未想到要七重那么隆重,不禁望着天上的烈日打了个抖,幸好她的生日在十月末尾,天气已转凉,否则这重衣穿在身上,不知道要热成什么样子。

    与她闲话了半日,朱雀发觉天色已不造,不由住了话头道:“不早了,我赶着去庄子上,娘子且回房歇一会。”

    阿素道:“这么热的天,女史还要出去?”

    朱雀素来知道她,天气一热便想要吃冰,不禁笑道:“一会我吩咐霜月与雾月端一盘浇了含桃汁的酥山来,娘子尝个味道,切不可多吃。”

    被她点破阿素倒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何苦跑这些趟,不如与我一同在家中歇凉罢。”

    朱雀叹道:“那可怎么行,这么些地方要用钱,处处都要人盯着。”

    阿素好奇道:“可是又有什么大事?”

    朱雀故意逗她道:“待殿下册了郡王,自然是要聘一位王妃的,少不得一笔聘礼。”随后又补充道:“娘子也这般大了,日后自然也要备一份嫁妆,这进进出出,可不是处处要用钱。”

    阿素闻言一怔,心中忽然有些空落落的,茫然点头道:“倒是如此。”

    的确,李容渊受封为郡王,自然于今日不可同日而语,想与他结一桩婚事的高门自然也很多,以后这里成了王府,自然要有一位王妃,多一位女主人。

    这是她未曾想到过的事,阿素望着朱雀笑道:“那女史快些去吧,还能赶在太阳落山前回来。”

    朱雀住了口,后悔说的多了些,见阿素已转身向西苑走去,不由吩咐霜月与雾月好生伺候。

    回到西苑阿素按捺下心神,想的第一件事便是如何才能将萨利亚留下来,然而时间太过仓促,她做了几个计划,都觉的难以在李容渊的眼皮下实行。阿素心中无法平静,实是有许多疑问盘绕。

    这般思索了一下午,竟连晚膳也过了点,李容渊回府之后听得霜月回报,蹙起眉,向西苑走来。

    到了西苑门口只见琥珀在外面守着,见了他慌忙要跪,李容渊做了个不许出声的手势,她便躬身退在一边。

    推门而入之时,李容渊正见阿素坐着出神,见了他小兔子似的跳了起来,不禁叹道:“做什么,咋咋呼呼。”

    他甚少来自己住的西苑,此时一身朝服迈入房中,原本该是伺候他更衣,但现在在自己的闺房内,阿素倒有些束手束脚,望着他期艾道:“殿下怎么来了?”

    李容渊放下手中的笏板,向着铜镜散开领口,微笑道:“原本馋猫似的,一顿不落,今日怎么转性了”

    他语气自然,举止自如,就像在自己房中一般,霜月和雾月已去取了常服和热水来伺候他净面更衣,阿素想去内间躲一躲,还未迈开步子,便听他淡淡令道:“过来,传了膳,陪我用一些。”

    原来是来监督自己吃晚饭来着。

    与他相对跪坐在食案前,阿素在面前精致的菜肴前挑挑拣拣,吃了一半,终于还是忍不住破了食不言的规矩,放下手中捧着的烤羊肋,舔了舔纤细的手指上沾的胡麻,抬眸轻声道:“听女史言,殿下要为我办笄礼,日子定在了十月廿九?”

    李容渊眸色深深望了她油汪汪的娇唇好一会,默默将自己面前盘盏中的食物都用尽了,才放下玉箸淡淡道:“不错。”

    一旁的雾月捧着唾壶,霜月取过热茶与他漱口,阿素小声道:“可那一日,不是殿下母亲……”

    她不愿提起他的伤心事,然而,这是她好奇了两辈子的事,前世她是绝不敢问他的母亲,不敢问他的幼年,然而这一世,见他心情似乎不错,便大着胆子问了出来,倒有些……恃宠而骄的意味。

    阿素将这个念头赶出脑海,便听李容渊意味深长道:“你知道这些?”

    阿素自觉失言,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是女史告诉我的。”

    李容渊淡淡道:“唔,那她有没有告诉你,我的生母本是高昌人,她们信奉祆教,自然与中原的丧俗不同。”

    阿素猛然想起,的确,之前的每一年,这日子都过得极平淡,她从未见李容渊在那日祭拜过生母,确实与中原习俗不同。听他第一次开口谈起过往,阿素顿时有些兴奋,抿住唇默默摇头道:“并没有。”

    李容渊望着她,忽然令道:“过来。”

    阿素不知其意,却不由自主遵从,起身跪坐在李容渊身边。

    李容渊将她揽在怀里,垂眸望着她,阿素有些紧张,然他只是俯身用拇指擦干净她饱满下唇上蹭上的油渍,似乎想这么做很久了,才用有些怅惘的语气道:“我的母亲出生在高昌,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的人对死亡看得很淡,因为他们相信,三魂七魄不灭。”

    第67章 挑拨   只有我才是你真正可以依靠之人……

    阿素心跳如鼓擂, 三魂七魄不灭,她原先是不信这些的,然而想到现在的自己, 她不禁怀疑,难道三尺之上真有神明?

    她抓住李容渊的衣角,紧紧缩在他怀中,一瞬不转地盯着他幽深的眸子, 听他继续说下去。

    李容渊的声音低沉好听, 尤其在认真讲话时,潺潺如流水,直叩击心灵,阿素只听他缓缓道:“既然灵魂不灭,死亡不过是新生, 那么肉身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一切都将重归于圣火,所以对于高昌人而言, 并没有祭日这一说。”

    阿素启唇欲言, 仿佛知道她要问什么, 李容渊轻声道:“母族的习惯是,人死之后将被投入最火焰之中,再用陶罐收殓尸骨。”

    阿素在他怀中抖了一下,李容渊握住她的手道:“害怕么。”

    阿素小小地摇了摇头,她只是此时才发觉, 原来前世她一直都错了, 她谨小慎微度过的每一个生辰,为他的母亲守孝,其实并没有任何必要, 也自然得不到李容渊的欢心,甚至于他是一心想要让母亲与皇室划清界限。比如他虽为万乘之尊,却并没有追封生母为先帝皇后,也未让她与先帝合葬,甚至在许久之前,百般请旨,送母归葬高昌。

    只可惜这些事前世他不曾提及,她也未曾了解,以至于她虽如履薄冰,依旧觉得夫妻关系难以维系。

    阿素忽然想起,两年多前那个冬天,她自落水后在东苑醒来,正是李容渊送母归葬,返回长安之时,然而上一世他并未回来的如此之早,要到第二年的春天才姗姗而归,这一世,是什么改变了他的行程?这不禁令她有些好奇。

    见她怔怔出神,李容渊将她揽得更紧了些,阿素在他怀中挣着扭了下身子,望着他垂下的长长的睫毛道:“殿下……再讲一讲你的母亲罢。”

    说完这话阿素心中颇有些忐忑,然而李容渊今日却一反常态,似对她敞开心扉,竟没有拒绝。

    他扣着她的腰,望着窗外照进来的斑驳树影,沉思了一会开口道:“我的生母出生在高昌王庭,陛下西征之时困于大漠,幸好遇到了她,为他们引路,带他们离开死亡之海。陛下为她的美貌折服,将她带回长安。”

    阿素一惊,不禁想到东苑那位高昌王子,若李容渊的母亲也出身高昌王室,难道与那人竟有什么亲缘关系。

    许是她的惊奇表现在脸上,李容渊淡淡:“并没有人知道,我的母亲是高昌鞠氏最后一位王女,她隐瞒了身份和一个不爱他的男人离开了自己的国家,来到千里之外的长安,才发觉那个男人已有了许多的妻子,甚至子女。她不是他的第一个妻子,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阿素默然,李容渊所说的高昌麴氏,是前朝平定西北时滞留在高昌的一支汉人,与当地人通婚,统治高昌百年之久,之后为景云帝所灭,扶持柔然高昌取代了麴氏高昌,而东苑那位萨利亚,金发蓝眸,自然是柔然人,若如此论,与李容渊自然没有血缘,甚至有隔代之仇。

    阿素望着李容渊,柔和的月光打在他深邃的五官上,然而叙述的语气却平静无波:“她天真而纯粹的感情受到了玷污,她知道自己受到了欺骗,然而那时她已经无法回头,因为她有了身孕,为了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她选择沉默地生活在深宫之中。直到,等来了高昌覆灭的消息。”

    后面的事情阿素便知道了,他的母亲死于冷宫,他被交给德妃抚养。李容渊淡淡道:“若不是那个孩子,也许她会活得更洒脱些,即刻回到故乡去,不会留下遗憾。”

    阿素反握住他的手道:“殿下不必自责,这并不是你的错。”

    然而李容渊却望着她,翘起唇角道:“大了些,倒是学会安慰人了。”他一向杀伐果决,即便在讲述幼年往事之时,依旧没有一丝脆弱。阿素从未见过一人如他这般心志坚定。

    然而下一瞬阿素便感到自己被他从身后环着,李容渊的下颌压在她肩上,在她耳畔一字一句道:“说了这么多,是不是也该你说一说,有什么事瞒着我,嗯?”

    阿素不由一阵心虚,脸颊也有些发烫道:“哪……哪有什么事瞒着殿下。”

    李容渊轻叹道:“你去见了东苑那人,我不责罚你,只因这事因我而起,上次不得已借了你的手,我已然后悔,不过好在今夜我便要送他离开长安,以后再无可能相见。”

    说完,握着阿素的肩将她转过来,深深望进她的双眸,丰润的唇缓缓开阖,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道:“你想知道的任何事,都可以直接问我,不必问旁人,也不必信旁人,尤其是那人。这世上,只有我,才是你真正可以依靠之人。”

    “记住了么。”

    他神情专注,语气郑重,淡色的双眸倒映着深邃星空,如漩涡令人沉溺,阿素晕晕乎乎点了点头,才被他放开身子。

    直到李容渊起身,阿素才发觉朱雀已走了进来,在他身畔道:“已到时辰了。”

    阿素知道他要送萨利亚离开长安,她拦不住,也不欲拦。阿素垂下眸子想,这一次她真的可以信任他吗?

    李容渊与朱雀走后,琥珀带人走进内室撤下膳食,又伺候她洗漱准备就寝。然而待阿素方入浅眠,便听到外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猛然睁开眼睛,透过帐幔隐约可见一个人影,正立在床前不远。

    她惊了一惊,张口欲唤人,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捂住嘴,阿素拼命挣扎,在他手上咬了一口,那人吃痛,却未呼痛,只低声生硬道:“不许动。”

    是萨利亚。

    感觉到阿素松懈下身子,他也松开了手,阿素拽住锦被盖在身上,缩在榻角道:“你不是已经离开长安?”

    萨利亚淡淡道:“我又回来了。”

    阿素抬眸望着他道:“为什么?”

    萨利亚道:“他很在意你,这令我十分好奇。”

    “满月时去义宁坊找我,你想知道的事我都会告诉你。”他低声道。

    阿素警觉道:“他说让我不要信你的话。”

    萨利亚微笑道:“他有很多秘密,有很多事都不会告诉你,比如昨日他抓回一个女人在府中审讯,你并不知情。”

    阿素心中一惊,女人,难道李容渊竟已抓住那畏罪潜逃的大娘?她心中惶急,那大娘是奚氏派来的,会不会也知道她的秘密,李容渊究竟审了什么出来,竟一句话也未对她提起。

    见她神色,萨利亚轻声道:“相信他,还是相信我,你自己抉择。”

    说完最后深深望了她一眼道:“我在义宁坊等你。”

    他说话的时候长长的睫毛垂着,非常柔顺,是全然无害的样子

    然而说完话,便如一只轻巧的鹞鹰,从敞开的窗翻了出去。

    第68章 奖励   前世在御榻之上,也是同样的情景……

    萨利亚的身影消失在窗外, 阿素确定自己是安全的了,抓起一件襦衫披上便奔出内室。琥珀揉着惺忪睡眼起了身,望见她乌发散乱的样子不禁一惊。

    阿素拉起她的手急促道:“快, 唤人来,有刺客。”

    其实阿素不得不承认,萨利亚的话太有诱惑力。李容渊于她而言是一个谜,她只知道他的将来, 却无法追溯他的过去, 即便李容渊对她敞开心扉,袒露的也只是冰山的一角。即便如此,然而若要让她在相处多年的李容渊与不知底细的萨利亚之间选一个人,她自然是选李容渊,谁知道萨利亚打的是什么鬼主意, 她真不信他有那么好心。

    不过这同时也是一个机会, 阿素决心赌一把。她一面吩咐琥珀唤人,一面披衣匆匆向东苑奔去。原本阿素在心中为自己打过气, 然而真的疾行在通往东苑的小径上, 月色凄清, 四周都是斑驳的树影,身上的热意转凉,她真的有些害怕起来,不过还未待这恐惧沉浸到心底,迎面便撞进一人怀里。

    有力的手臂扣着腰将她压进怀里, 熟悉的气息环绕, 阿素知道,是李容渊,一颗心顿时松了下来。

    阿素在他怀中抬头, 打量他高高的下颌,只见他薄唇紧抿,沉沉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阿素知道自己此时披衣散发,鞋履也未穿。她不禁低下头,却一下被托着膝盖,打横抱了起来,头顶上李容渊英俊的面孔上一片山雨欲来。

    府中的亲卫长带着百人举着火把簇拥上来,望见李容渊表情心中也不免发颤。阿素在李容渊怀里,只听那亲卫长疾言厉色向属下道:“彻底清查,一处角落都不许落下。”

    数百火把聚拢又散开,流入府中各处,一时间通明如白昼。阿素知道李容渊定是听到了琥珀的呼声,亲自来寻自己。

    阿素望着他道:“方才是他。”

    李容渊轻柔地抚着她的脊背,然而阿素感受得出他平静表象下隐隐雷霆之怒。他知道阿素说的是谁,也知此刻那人不可能还滞留在府中,所谓搜查,不过徒劳而已,所以向身边之人道:“请女史来。”

    朱雀匆匆赶到的时候,李容渊只淡淡道:“找到他。”转身抱着阿素向东苑而去,语气极冷,朱雀身体不禁一抖,知道李容渊怒意已极,不禁为萨利亚忧心。

    待回到东苑,霜月雾月为他们打起帘子,饮澜听风已在廊庑下等的焦急。

    阿素已经许久未进过李容渊的寝室了,见他将人都屏退在外面,独自抱着她走入帐幔间,将自己放在卧榻之上,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然而想动一动身子,却被李容渊蹙眉按住膝盖。阿素紧紧将膝盖并起来,不去看他

    然李容渊却在她身前坐下,待他坐好,握住她细白的脚踝,阿素才发觉他身下是自己曾睡过得那方矮榻,竟然这么久了还未撤下。然而她飘忽的思绪很快被拉回来,此时被李容渊握在手中的右足正一跳一跳疼得厉害。

    阿素顾不上羞赧,扭着身子仔细看,方见右足掌心竟有道血淋淋的印子。想必未穿鞋履奔跑在石子路上,竟划伤了,方才不觉,此时被李容渊捏着,一阵痛意清楚地传了上来。

    阿素眨了眨眼睛未让泪水流下来,然而李容渊却似比她更痛似的,拧着眉一刻也未舒展开。饮澜已奉了铜盆和热水来,望了眼帐内情形,又躬身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