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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 第65节

    顾青站在长安城外,脑海里情不自禁冒出一句话,“逝者如斯夫”。

    王侯将相终归逝去,坚城铁壁终将崩塌,世上有什么能够永恒?

    顾青无法给自己答案,这是一个很中二的哲学问题。

    一行人从南面延平门进城,三辆马车的队伍在入长安城的人流中很不起眼,这是世界上最繁华的一座城,每日的人流量数以十万计,城门外的值守将士看都没看顾青,只是郝东来和石大兴的模样令他们有些狐疑,但还是放他们进了城。

    郝东来和石大兴在梁州客栈大战三百回合,双方都挂了彩,两人脸上鼻青脸肿的样子确实令人生疑。

    进城后,顾青一行人再次赞叹长安城的繁华,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寻常的街道宽约十丈至二十丈,子午线上的朱雀大道甚至接近五十丈,如此宽的大道竟也显得有些拥挤,那些牵着骆驼的胡商和挎着竹篮的百姓,还有巡街的武侯,牵马的官员,跑闹的孩子,吵架的妇人……

    一幕幕人间众生相,尽在这幅美妙的画卷中一一展现。

    顾青走着走着,嘴角带了几许笑容。

    他忽然有些喜欢这座城了。喜欢它的人间烟火气,喜欢它沾满凡尘的样子,也喜欢轻盈如莲的舞鞋在尘埃上旋转高雅的舞姿。

    这是一座雅与俗并容,但丝毫不让人感觉突兀的都城。

    诗人在闹市喧嚣中长吟,剑客在露天的酒肆里买醉,僧人托着紫钵与美丽的姑娘擦肩而过,眼神一碰便是一段故事,落魄的文人端着浑浊的廉价酒盏,饮得七分醉意低声央求用诗换酒钱,豪奢马车里的权贵闺秀悄悄掀开了车帘,发现人群里某位英俊的陌生男子,一方洁白的绣帕故意扔在他脚下,马车伴着她顽皮的轻笑声远去,男子拾起绣帕怅然若失……

    长安的伟大,不是因为它的城坚墙固,而是它的精神和气象。

    它是一座能包容一切的城,帝王的野心,人性的欲望,文人的铁笔,将军的锈剑,还有仿佛从九天宫阙传荡到人间的诗与画,它们都被包容在这座宏伟的城池里。

    顾青与两位掌柜找了个客栈住下,然后顾青揣着官身告书和腰牌,打听了长安左卫亲府的位置,沿着大街一直走到朱雀大道,来到朱雀大道边的左卫亲府。

    向门口的将士递上告书,见顾青是左卫亲府的录事参军,将士们纷纷按刀行礼,然后一名士兵领着顾青从侧门进去,穿过曲折的长廊,来到一间厢房前,士兵告诉他,这间是仓曹参军办差之处,左卫仓曹主管将士名录告身事。

    顾青很快明白了,也就是俗称的新生报到处,或者说是公司的人力资源部。

    按武官品级,顾青这个录事参军比仓曹参军大一级,但报到的程序还是要走的。

    仓曹参军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姓周,大热天在屋子里穿着一身丝绸制的官服,热得直灌凉水,顾青递上告书后,仓曹参军仔细打量了顾青一番,然后非常热情地起身行下官礼,态度热情得有点过分,顾青谨慎地回以社交礼仪允许的礼节,绝不给他任何男风之雅的幻想。

    周仓曹与顾青寒暄半晌后,才笑着告诉顾青,兴庆宫早有旨意传下,左卫录事参军到任后,可着即入宫面君,陛下和贵妃娘娘要召见他。

    顾青恍然,难怪这位仓曹对自己如此热情,原来是因为这个。

    从外地调来长安的官员多矣,但人还没进长安入职,宫里的天子和贵妃便等着召见他,这可就不多了,可以说绝无仅有。仅凭这一点,顾青足够赢得别人的热情。

    顾青颇觉意外,当初与杨贵妃在蜀州见过一次,他没想到杨贵妃对他的印象如此好,刚进长安就要召见他。

    面前这位仓曹勉强算熟人了,以后还是同一个单位的同事,顾青也乐得跟他交好,闲聊过后问他进宫面君的程序问题。

    周仓曹拍着胸脯说,此事包在他身上了,既然已有旨意,一切不是问题。不过是跑一趟礼部报备一声而已。

    有的地方官进长安述职,面君过程往往要等一两个月,有的甚至等了半年都没等到召见,顾青不一样,有旨意的人可以插队,可以横着走。

    第二天一早,顾青第一次穿戴好官服,青色的官袍站在兴庆宫门外显得格外突兀。

    按大唐官服颜色等级,通常能出现在兴庆宫外的官员都是穿着紫色的官服,最次也是绯色的官服,顾青这种正八品的官员是没资格见天子的。

    可是……谁叫人家有旨意呢。

    向宫门前的将士递上告身和腰牌,将士查验过后,让顾青在宫门外等着,没多久里面出来一位穿着绛色官服的宦官,拎着拂尘将顾青领进宫门。

    宦官一边走一边尖着嗓子告诉顾青面圣的礼节,进殿前应该站在哪里,进殿后应该往殿内走几步,走到哪里停下,应该对天子和贵妃行怎样的礼等等,繁琐而枯燥。

    第一百一十七章 觐见天颜

    兴庆宫位于长安城的东面,紧靠春明门。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兴庆宫是比较靠边的,不像太极宫那般正处于长安城的子午线中间。

    但兴庆宫是李隆基龙潜之邸,李隆基登基后也习惯住在兴庆宫,有钱都可以任性,当了皇帝的人自然更可以任性,你是天子你说了算,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李隆基召见顾青的地方在花萼相辉楼,很著名的地方,这座楼在后唐以前,有“天下第一名楼”的美称,与岳阳楼,滕王阁,黄鹤楼,鹳雀楼并称为天下五大楼。后唐之后花萼楼被毁于战火,天下只剩了四大楼。

    花萼楼是李隆基登基后下旨营造的,这座楼不是为了杨贵妃而造,而是为了李隆基的几位兄弟,按礼制,当年应该登基的是李隆基的兄长,睿宗先帝的嫡长子李宪。

    只是李隆基太优秀了,他领兵诛杀了韦后集团,又杀了太平公主,天下重新归于李姓全是李隆基之功,李宪虽是嫡长子,却也自觉无法与这位英武过人的弟弟争辉,朝臣数请,李宪仍推辞不愿继承帝位,坚持要让位给李隆基,李隆基盛情难却,只好勉强答应(姨母笑,呵呵)……

    最关键的是,当时的李隆基手里握着兵权,嗯,兄弟之间怎敢不友恭。

    李隆基即位后,感动于李宪禅让之德,遂下旨营造花萼相辉楼,这座楼的特点是,它位于兴庆宫的西南角,与兴庆宫旁边的安兴坊和胜业坊仅两墙之隔,禅让后的宁王李宪,歧王李范,薛王李业就住在宫外的两个坊里,李隆基站在楼上都能看见哥哥弟弟们家里今天吃什么菜,以及今晚哥哥弟弟召了哪位王妃侍寝。

    哥哥弟弟们感不感动?

    当然不敢动。

    王妃求他动他也不敢动,王妃只好坐上来自己动。

    顾青被宦官带到花萼楼前,宦官让他站在玉阶下等候通禀。顾青四下打量了一圈,然后听到花萼楼内传来阵阵丝竹钟乐之声,还有一阵阵男女的笑声。

    没多久,宦官走出来,扬声宣顾青觐见。

    顾青整了整衣冠,按照宦官叮嘱的礼节,垂头敛目,躬身而入。

    在殿门外玄关出脱了靴,顾青进殿垂头默数,数到宦官规定的步数后站定,也不敢抬头看,躬身长行一礼,道:“臣,左卫亲府录事参军顾青,拜见陛下,拜见贵妃娘娘。”

    殿内的丝竹乐声渐渐静了下来,显然有人示意他们停下,然后顾青便听到一个豪放洒脱的声音笑道:“可算见到这位能文能武的少年英雄了,顾青,抬起头来,让朕看看,莫拘于俗礼,花萼楼是君臣同乐之地,无论在这座楼里做了什么失礼的事,朕皆不罪也。”

    顾青心里呵呵两声,还是听话地抬起了头,正视前方。

    殿首前方的两张金黄色的椅子上,一位面现苍老的老人身着黄袍,袒着胸膛,披散着头发,一双赤足很没规矩地搭在面前的桌案上,旁边是见过一面的杨贵妃,亲手剥了一颗葡萄送进老人的嘴里,然后朝顾青轻笑,那双会说话般的眼睛里满溢着欣悦笑意。

    面前的这位老人便是李隆基?

    顾青的情绪有点复杂,既佩服这位老人年轻时曾创下的盛唐伟业,又惋惜于他老年后的昏聩自大,自毁江山。功过毁誉,史难定论。

    李隆基也在打量顾青,脸上有笑意,眼中无笑意。

    只看了一眼,李隆基便皱起了眉:“顾青,见到朕难道心情不佳么?还是外面的宦官为难你了?为何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顾青黯然叹息,这张脸真是……败事有余,徒增多少烦恼。

    旁边的杨贵妃噗嗤笑出声来,见李隆基好奇望过来,杨贵妃索性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李隆基见她笑得如此开心,不由也笑了:“娘子为何发笑?有甚好笑的事吗?”

    杨贵妃咯咯指着顾青,道:“三郎,妾的这位小同乡呀,天生就长着一张不高兴的脸,当初在蜀州妾见他的第一眼,也以为他对妾有何不满,后来一问才知,他天生就这副模样。”

    李隆基哈哈大笑,指着顾青道:“你这张不高兴的脸,倒令朕高兴起来了,有意思。”

    顾青只好努力挤出笑脸,试图让自己显得喜庆一点。

    李隆基笑了一阵后,终于消停了。沉吟片刻,道:“顾青,鲜于仲通上疏说,南诏国之乱因你献策而平,你以前可曾师从哪位兵家名师,或是读过什么兵书?”

    顾青躬身道:“回陛下,臣并未读过兵书,只是依常理而献言,鲜于节度使愿纳臣之言,可见雅量,可见风度。”

    李隆基饶有兴致地道:“沙盘呢?也是随便想出来的?”

    “臣在家乡开了一座瓷窑,因时常有宵小之辈觊觎秘方,臣不得不造出沙盘,用以防范瓷窑周围的出入路口,被鲜于节度使无意中发现,遂用于平南诏之战,能为大唐平叛做出微末之事,是臣的荣幸。”

    李隆基心情大好,年纪大了似乎特别喜欢听别人表忠心的话。

    接着李隆基朝身边一名宦官招了招手,宦官会意,没多久,几名宦官合力抬着一个硕大的沙盘慢慢走出来,将沙盘放在大殿中央。

    李隆基仿佛卖弄一般朝顾青挤挤眼,笑道:“朕知沙盘之用后,尤感兴趣,遂令将作监造出此物,顾青,你看看造得可还像样?”

    顾青上前两步凑近,发现沙盘做得分外精巧,上面居然是长安城的地形,城内一百零八坊,还有东西两市,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皆俱,沙盘上楼台阁宇,飞檐碧瓦,甚至还有一个个缩小了无数倍的陶俑小人,密密麻麻分布在大街小巷,做得非常逼真。

    顾青看了一阵,不由衷心钦佩,躬身道:“将作监匠人手艺精湛,比臣所造的粗陋之物精妙无数倍,臣佩服。”

    李隆基眼睛盯着沙盘,神情忽然变得阴郁,喃喃道:“此物委实神奇,若有朝一日,长安城内有乱贼谋反,朕只在这沙盘上便知敌人驻营布兵之处,一面小旗插在沙盘上,便是一处伏兵,或是一场决战,果真妙极。”

    杨贵妃柔声道:“陛下圣天子创下盛唐之治,如今天下士子归心,子民安居乐业,怎么可能有乱贼谋反,陛下多虑了。”

    李隆基阴郁的神情如春风化冻一般舒展开,哈哈笑道:“娘子说得甚是,不过此物留在宫里,也算是看个新奇,或许无用,但有趣。”

    抬眼看着顾青,李隆基又道:“顾青,当初捷报上只说沙盘之妙用,朕论功而赏,如今将作监造出了沙盘后,朕才知此物之妙尤在意料之外,想来想去,朕倒觉得给你的封赏低了一些……”

    顾青急忙躬身道:“陛下所赐足够丰厚,臣谢天恩,不敢再领厚赐了。”

    杨贵妃朝顾青看了一眼,掩嘴轻笑道:“顾青,你何日来的长安?”

    “回贵妃娘娘,臣昨日午后到的长安。”

    “所居何处?”

    “呃,暂时住在馆驿里,待入职左卫后再寻住处。”

    杨贵妃扭头拽着李隆基的胳膊摇了摇,撒娇的语气让人酥了半边身子。

    “陛下……妾这个小同乡来了长安连个落脚处都没有,多可怜呀,陛下若觉得赏赐不够,再封官又恐朝中非议,不如赏给他一座宅院可好?”

    李隆基被这一通撒娇骚操作激得龙颜大悦,哈哈大笑不假思索便道:“便着令户部赐顾青官宅一座,这些年天下富足了,朝中一些臣子手脚也不干净了,每年都要查出一批贪官,户部名下有许多抄没的官宅,送顾青一座便是。”

    杨贵妃妙目笑成了两道弯月,道:“顾青,还不拜谢天恩。”

    顾青急忙道:“臣谢陛下天恩,谢贵妃娘娘。”

    李隆基又道:“你给朕的娘子献过一套贡瓷梅瓶,上面的诗句写得颇佳,娘子说是你所作,朕颇为欣赏,哈哈,‘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诗句可不正是说朕与娘子恩爱之情么,此诗若能传后世,朕与娘子的恩爱佳话亦可传后世,为这首诗故,朕送你一套宅院亦无不可,不算逾份。”

    顾青今日谢恩谢得有些烦了,可还是不得不继续躬着身道:“陛下与贵妃娘娘恩爱眷侣,可谓‘只羡鸳鸯不羡仙’,臣以诗记之,聊表钦羡之万一。”

    李隆基颇觉意外地道:“‘只羡鸳鸯不羡仙’?好诗句!高宗年间有一位名叫卢照邻的才子写过一句‘愿作鸳鸯不羡仙’,今日顾卿这句‘只羡鸳鸯不羡仙’细细品来,仅只改动两个字,似乎比卢照邻那句更得几分夫妻恩爱之神韵,妙极!”

    李隆基今日心情似乎特别好,哈哈笑过之后,道:“顾卿之才,朕倒是亲眼所见了,高将军,赐顾青银鱼袋一只,改动两字,传之后世,两字换得一只银鱼袋,岂非又是一段千古佳话?”

    第一百一十八章 故人之后

    银鱼袋是天子赏赐的一种佩饰,挂在腰带上的,没什么实际用处。不能降妖除魔,也不能助人渡劫,但它是一种莫大的荣耀,银鱼袋挂在腰上,别人就知道你有圣眷,简在帝心。

    不过天子赏赐银鱼袋也是有规矩的,通常是五品以上的朝臣才有资格佩戴银鱼袋,顾青只是个正八品的录事参军居然也被赏银鱼袋,已然算是破例了。

    可以想象这个消息传出去以后,顾青这个刚来长安孑然一身的少年会受到各方权贵朝臣怎样的关注。

    李隆基身边一名佝偻着腰的老宦官上前,脸上堆着笑,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躺着一只银鱼袋,走到顾青面前,老宦官眉眼笑得愈发和善,道:“顾参军,天子所赐银鱼袋,老朽给您系上如何?”

    顾青双目一凝,飞快打量老宦官一眼,刚才听李隆基唤“高将军”,这位恐怕便是赫赫有名的高力士了,古往今来的太监里难得一位不错的太监。

    见高力士上前要为他系银鱼袋,顾青急忙道谢:“多谢高阿翁。”

    高力士笑道:“皆是陛下恩典。”

    系好银鱼袋,顾青又道了谢,李隆基扭头看着杨贵妃,笑道:“此子虽年少,为人倒是谦逊,没有少年张扬狂妄之气,颇为难得,看看长安城那些勋贵家的孩子,一个个狂得不行,相比之下顾青比他们好多了。”

    杨贵妃笑道:“三郎若中意他,不妨经常召见,也好提点栽培,顾青是左卫亲府的人,左卫掌禁宫宿卫事,进宫倒是方便得很。”

    李隆基颔首道:“娘子日后若有思乡之忧,也可召顾青来说说话儿,稍解乡愁,你的这位小同乡倒是没给你的故乡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