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节
“壮儿现在也六个月了,还没学会认人?”何仙仙来了兴致,“难道我走过去把他抱走,他也不哭?” “嗯,他就是一点都不怕生,也不爱和人玩。”徐循说着就顺便让人把两个孩子抱来了,何仙仙抱起壮儿往屋外走时,他果然是毫无反应,也不怕生,就是自顾自地在何仙仙怀里玩自己的。 “这孩子倒是也省心的,”何仙仙倒觉得他挺可爱的,把他抱在怀里逗了一会儿,笑道,“起码比莠子好,莠子和他这么大的时候,要乳母轮流抱着,十二个时辰不放下来,放下来就要哭。” 说实话,不管怎么说亲,但对于这些妃嫔来讲,在子女身上倾注的感情是远远比不过自己的父母在自己身上倾注的感情,原因也很简单,付出的精力毕竟是不多,平时再怎么关心,但真正劳动着、疲惫着来带的,还是养娘和乳母,孩子小的时候,好歹还住在母亲宫里,大了直接搬出去,早晚来请个安便完事了,感情淡薄点的,真是看得和一般熟人差不多,所以就会出现养娘和乳母同孩子的感情更深厚的现象。倒不像是她们小时候,因家里不够富贵,全是母亲亲自在带,感情纽带还更厚实一点。徐循也是在自己住到南内的那几个月,因为见不到点点了,才明白自己对孩子的感情有多深厚,回来以后她心里没事,基本都把点点放在身边,母女感情才这么好。何仙仙这里,莠子若非体弱多病,她也不会这么操心。 至于壮儿,一个不是亲生的,还有一个非常好带,没事也就自己在那玩,不大乐意和人互动的,虽然是省心的天使宝宝,但也因此,基本什么事都给养娘一手包办了,烦不到徐循,所以虽然送到她这里有两三个月了,但徐循对他还是没有什么母亲的自觉,有时候看着壮儿,想到几年后她都有点头疼——男孩子开口晚,但除非他是哑巴,不然两岁多也会开口说话了。到时候如果养娘教他喊自己‘娘’,她到底该默认还是该阻止?不是说她矫情,但总觉得这一声娘叫出来,两个人之间就真的发生联系了,她也要付出一些……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起码徐循觉得现在自己还没能力,又或者是不情愿应下这一声‘娘’。 “点点又还不是?壮儿真是好带得很,按齐养娘说法,每天初更就睡,晚上起夜、吃奶,都是伺候完了就睡,绝不闹夜、夜啼,”徐循说,“点点这么大的时候正长牙,有几个晚上哭得钱嬷嬷压根都没合眼。” 说起来,忽然想到壮儿也该长牙了,不知长了没有,便哄着他张嘴看,原来不知不觉时,居然已经长出两颗下门牙了。徐循惊道,“嗯?长牙也没闹腾呢?这孩子真是乖极了。” 壮儿也不是说对人就全无反应了,徐循手里拿着块糕在逗他,他便啊啊地要去够,徐循忙问齐养娘,“现在还没有给他吃糕吧?” “想着到七个月再给吃点别的。”齐养娘和徐循处了几个月,也明白她的性子,没有刻意谄媚,很平实地道,“现在还是让他吃奶。” 徐循在育儿上是绝不会无视专家意见的,正要把糕放回原处时,点点哈哈笑着,摇摇摆摆地跑了进来,见徐循手里捏着糕要喂弟弟,便喊道,“弟弟!我来喂弟弟!” 两岁多的孩子,正是喜欢同类的时候,点点对壮儿的出现是很喜闻乐见的,没事常捏j□j弄,好在壮儿也不爱哭,众人便随她去了。徐循还没来得及阻止她,点点便抓起一块糕往壮儿口里塞,“弟弟吃!” 壮儿一个孩子,哪懂得什么噎着不噎着的,花糕气味香甜,对他明显有诱惑力,如今天降一块,他便张大了嘴很配合地要吃,结果在大人阻止之前,已经被点点喂进去半块了,徐循惊呼一声,忙伸指去挖。还好壮儿没有噎着,只是觉得花糕好吃,抿着嘴摇头晃脑地躲着徐循的手指,在那吮着糕体,并不着急往下咽。徐循几次要逼迫他张嘴,他不乐意了,终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徐循就像是做错事的小孩,讪讪地把他还给齐养娘,这边瞪了点点一眼,不想点点自觉好心,遭到阻止都不说了,这会又被徐循冷眼,早觉委屈,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两个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的,闹得整间屋子混乱不堪。养娘、乳母一拥而上,哄的哄,抠的抠,徐循、何仙仙两人坐在一边,倒成了个陪衬。 自己也罢了,何仙仙毕竟是客,徐循有点不好意思,“还是去后花园走走吧。” 便把何仙仙拉出了屋子,远离了刺耳的哭闹声,她方道歉,“有了孩子,就是乱糟糟的。” “这也没什么。”何仙仙摇了摇头,也有点感慨,“我倒是挺羡慕你的……不为了壮儿是个男孩,也为了点点有个人陪着,两个孩子都健康活泼,身边多么热闹。莠子你也知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有二百天在床上,都多大的小姑娘了,瘦骨伶仃的,还没有三十斤重。”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望着脚下道,“以前没生莠子的时候,想着我总是要生个孩子,那时候年轻,也没觉得什么,有了莠子那一两年,孩子在身边也还好。这几年,大哥少来,莠子又是那样弱,有时候我早上起床,睁开眼看着床顶,都觉得外头的天是灰的,连起床的劲儿都没有。” 徐循没想到何仙仙倒突然感伤起来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过了一会,才道,“就为了莠子,你也不能这样想,这孩子现在可不就指着你呢,少了你这亲娘……” “没了我,她养娘一样照看。”何仙仙摇头道,“指不定还要比我更上心,她可是盼着莠子长大出嫁,她好跟出去做个太上嬷嬷……” 她略带嘲讽地一笑,又说,“你瞧,连她都活得比我有盼头——有时候我都想,我就等,等到莠子出嫁前那天,我和她说,我离不得她,将她留下来陪我——我看她到时候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脸上隐约竟有些较真的狠劲,徐循看了,不禁一阵心寒,她轻轻地说,“你何必要这样想!” 何仙仙摇了摇头,换出了一副笑脸,“我随便想着玩的……实话和你说,莠子能不能……唉,能不能长成都很难说。去年冬天病了一场,开春到现在,还没从床上起来……” 徐循亦有几分恻然,但这种事怎么安慰都是隔靴搔痒,她叹道,“天气渐次暖和了,等到夏天应该能好些,你也别想太多了,这种事就禁不得想,别莠子没事,你倒垮了。不是都说了吗,多病多灾的,反而能活得长长久久呢。你瞧文庙贵妃和贤太妃、敬太妃,哪个不是多病多灾,贤太妃那时候还病得快没了呢,现在还不是都扛过来了。” “也是!”何仙仙呼了一口气,振作起精神,因笑道,“最近可忙?我听尚功局的人说,最近光是缎子,就从南京那边运了好多过来。裁缝全在加工做衣裳,想必珠宝匠人也忙得厉害了。我看你这里倒没什么事,就顾着带孩子。” “我是没什么事,其实改嘉号而已……要不是为了赐宝,一样的礼何必再行一次呢?”徐循道,“我还说了,以前的礼服都留着,不必再做,不过她们也不听,还是做了送来。真正忙都是底下人,我们除了闲着以外,还有什么事情?” “是啊,每天就是闲着,然后去中宫坐坐……现在有了身份,也不好像以前那样就知道傻玩了。”何仙仙叹道,“说实话也是没了心情,从前刚进宫时候,一个秋千都能打一下午,现在哪有如此的兴致。我看皇后还好些,没那么无聊,每天宫里事情也不少,她倒常和我说累。” 最近要册封新人,要收拾屋子,又要发放各季的份例,皇后的确是多些事情的,徐循点了点头没有应声,何仙仙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么,你心里还恼恨着她呢?” “谈不上恼恨,”徐循道,“就觉得她这个人没什么意思,不值得搭理。” “你的架子也够大的了。”何仙仙道,“她倒是一门心思想和你好,你上回把她顶回去了,她不敢当面问你,这一阵子话里话外,只是请我做个说客。想和你重修旧好呢。” 徐循已经是把自己的态度表现得很明显了,但是皇后还这么热情,她实在也很无奈——有可能这就是皇后的策略,通过一再的示好和自己一再的回绝,在宫廷中营造出自己对她态度冷淡,双方关系恶化主要错误在她的印象。但徐循虽然明知此点,却也无计可施,她总不可能痛打皇后一顿,严禁她继续向自己示好吧?“你信她是真心和我好?” “一开始也不信。”何仙仙说,“这不就没和你提起吗,不过最近一番接触,我也觉得她是真的没生你的气,真心想和你好……她和我说了,以前是生你的气,觉得你不信她。疑她想害罗嫔,看轻了她。现在时日久了,渐渐地也就不气了,你以后是贵妃,地位只在她之下,两人不和总是不好看,以后栓儿都不好意思多找壮儿玩耍……哎呀,反正说穿了就是那几个意思,和你搞好关系,一个是为了不让太后有可乘之机,还有一个也是不想让大哥为难,毕竟他那么宠你,你和她有了争执,大哥也难做人。我想,不论如何她也是皇后,你给她些面子,大家和和气气的,日后你在宫里也能安心点,不必行动就怕她抓你的小辫子。” 毕竟是做了皇后了,连何仙仙都会为她传话做说客,徐循漫不经心地一笑,“那你也帮我回她一句吧……要我和她做姐妹,那是不可能的。我就是看不上她,不过她也可以放心,我没有对付她的意思,只要她不来对付我,大家便各过各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也就是了。” “那……若她要来对付你呢?”何仙仙素来是敏捷的,很快就抓住了徐循的话缝,“若是那样,你又待如何——你告诉我,我保证不和她说。” “我觉得她不会对付我的吧。”徐循想了想,“她无非就是求一个我不对付她呗,我都不撩事了,她还要撩事?应该不至于吧。” “这可说不定。”何仙仙咂了咂嘴。“她是挺能忍的,你都这么不给面子了,现在还和你赔笑脸……不过越是能忍的人,往往也越是能狠。你这么不给面子,指不定她忍几年,就给你一记狠的。” “大姐,她就是天,天上也还有天呢。”徐循啼笑皆非,“天理昭昭,人都看着,自己的麻烦都烦不过来了,她还有心思搞我?” “这可未必,老人家毕竟是老人家了,若是一场急病……”何仙仙没说下去。 “这事儿你不能这么看,你越是要想求个安心,要想为了以后,现在就永远都不会安心。”徐循摇了摇头,“未必的事情哪有那么多,我看眼下就这样也挺好的。” 何仙仙有几分悻悻然,却也再说不出什么来。 # 册封罗嫔的事,就徐循的了解,并未在朝野间引起什么波澜,就算有人留意到了罗这个姓氏,联想到了一年多以前的造谣案件,当然也不会质疑、议论什么,免得被送去和罗家人做伴。当然,韩昭容从册封典礼的名单上消失,就更不会有人多说什么了。现在太子已定,皇帝居然还有一个皇次子做双保险,比起前几年那种没着落的日子,朝臣们的幸福感普遍比较强,关注点也完全从后宫移开,各自去忙活自己的事了。 ——至于册立徐循为贵妃的事,在皇后名分已定的情况下,昔年连个贤妃的嘉号都要出来争一把的那些臣子,现在也是全体失声。从下诏到册封,一切都是顺顺当当的毫无波澜,徐循披挂上了全副衣裳,在暖春三月里浑身是汗地又一次完成了自己的册封典礼。几乎一切细节都和三年前的那一场毫无区别,唯独就是多了个宝玺,多个司宝官站在边上。还有就是,她的服装形制和三年前比有了一定的区别,玉革带上出现了龙纹。 龙纹当然不是皇帝的专利了,皇后的大礼服上也是有龙纹的,佩戴的还是九龙四凤冠呢,但是皇妃的礼服用龙纹就是闻所未闻没有先例,册封孙贵妃的时候,徐循没在边上,就是在也没观察这个,不过她没注意,相信有人也会留心的,事后并没听见流言,可见似乎并无此事。徐循也想知道这个变化是否就此悬为定例了,算是贵妃高出众妃,更接近皇后的证明——她更希望没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变化,事后免生口舌。可惜,这个希望注定被证明是很天真的,在帮她穿衣服的时候,几个嬷嬷就已经留意到了这个变化,徐循受册时,都能感觉到几个读宝内侍的眼神在她的腰际扫来扫去的,毫无疑问,他们是肯定是发现了这个变化。 虽然在制作过程中肯定就有消息流传出来,不过那是工匠和外朝的事了,只要主办宦官比较嘴紧的话,内宫还未必知道——只是今日以后就不一定了,还好这宫里是人口简单,若是和文皇帝末年一样,宫里山头林立人口众多,徐循估计自己都能被人给说化了。 册立过贵妃以后,照例是要去拜见太后和皇后的,徐循也是到了这时候才觉得自己实在是个粗心的人。——太后和皇后都用不着身边人提醒,这眼睛好像都是开了天目一样的,只是一扫,便盯住了只有一节露在外头的玉革带。 两个人的反应当然也不一致,太后是惊喜,皇后嘛……先惊后笑,好像也不大在乎。尽管徐循刚刚通过何仙仙毫不留情地回绝了她的示好,但她对徐循依然十分和气,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有几分殷勤。 册封典礼结束以后,原来的庄妃印便上缴不用,按说连宫里器具都要重新镌刻上永安宫贵妃的名号,唯徐循觉得十分麻烦,便免了这一遭,另外一个改变,也就是徐循以后管自己宫务,按说是要用宝而不用印了。不过宝玺正式,她觉得没必要,拿到手以后便是束之高阁,和礼服什么的放在一起,自己平时有什么要用印信的地方,便用自己的一个小私印。 然后……也就没什么变化了,该怎么过日子还是怎么过日子,不过这一阵子也说不上悠闲,按当时诏书里的顺序,袁嫔、诸嫔、权昭容、李婕妤,一一都被册封,徐循也经常要穿上常服,升了正殿,接受她们的觐见。作为宫里的高位妃嫔,少不得也要多说几句勉励的话,因为她位次在太后、皇后之后,往往参拜完了过来已经是午饭时分了,又不免赏赐些点心,一次参拜少说耗时一个时辰,而和这些满怀着希望、崇敬的小妹妹共处一室,对她来说也实在不是什么美事儿。 唯独权昭容过来的时候,还谢过她对韩桂兰的照看,“奴奴劝过多次,怎都劝不转,去国万里,唯独姐妹们相互扶持,实在忧虑她得罪贵人,招致罪名,余奴奴一人在宫中,多谢娘娘照看,让奴奴多个姐妹做伴。她现在在奴奴身边,衣食起居都和奴奴一样,人可开心多了。” 徐循心里和明镜似的,面上只是笑,“那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