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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观察笔记 第63节

    杨婉忽然问道:“你今日出去,是不是去见我哥哥了。”

    邓瑛一顿,“你怎么知道。”

    “猜的。”

    她说着看向他的脚腕,“看你这走路的样子,就知道你站了很久。在外面除了他,还有谁敢让你站这么久。”

    她说完凑到邓瑛面前,“邓瑛。”

    “嗯?”

    “你以后不要怕他,就坐着跟他说话,他要再对你不好,我就上会极门上去骂他。”

    邓瑛笑出了声,“今日阁老也在,我不能放肆。”

    “哦。”

    杨婉叹了一声,“那位大爷我惹不起。哎……”

    这一声叹得有些心酸,“我今日也站了整整一日,我惹不起的人还真多。”

    邓瑛忙道:“怎么了?”

    杨婉抿了抿唇,“蒋贤妃,忽然要看什么经籍,看便不说了,后来命我诵读,我给读了大半日,她宫里的宫人差点没睡过去,摆明报复我。”

    “是因为上次你检举延禧宫的事吗?”

    杨婉耸肩,“还能因为什么?我算是明白了,姜尚仪为何那次罚我了。”

    第56章 独住碧城(二) 她觉得要出事呗。……

    护城河值房这边,李鱼正蹲在墙根底下,在炭火筐子里挑烧铜锅的炭。

    筐子里的柴炭个头大的少小的多,下面的一层则几乎是碎的。

    李鱼边挑边道:“看着都没什么好的了。”

    宋云轻提着水走过来,往炭筐子里看了一眼,对挽着袖子在砧板边切菜的陈桦道:“今年拨到二十四局的银钱是不是比往年少啊。”

    陈桦暂时放下刀,抬头叹了一口气,“说了要缩减内廷的开支,不过我让他们搬来的这一筐,还不是全碎的,大得也能挑几个吧,李鱼你再仔细翻翻。”

    李鱼拍着屁股上的灰站起身,“都翻过了,就这个几个能烧一会儿。”

    他一边说一边拿给宋云轻看,“姐你看看,我觉得也够了。”

    宋云轻道:“够了就丢到锅子下面点起来吧,欸……算了,你还是陈桦点,你毛躁得很,仔细烧着。”

    陈桦听她这样说,便擦着手从案板后面走出来,“我很久不做这个事儿了。”

    “我将认识你的时候,你可是混司堂烧炉的。”

    陈桦听她揭自己的底,无奈地笑了一声,点头认命道:“行,是老本行。”

    正说着杨婉端着一盒糕点从承乾宫的方向走过来。

    宋云轻冲她招了招手,“邓督主呢,你不是去东华门上寻他去了么?”

    杨婉放下糕点,“他回厂衙了,过会儿才来,你们现在就开锅了吗?”

    陈桦道:“嗯,炭不好,怕一会儿煮得慢。”

    杨婉听完随口打了个趣儿,“陈掌印不是害我么,明的我今日请客,你掌管惜薪司,什么好炭没有,就给我这些。”

    陈桦道:“哎哟喂,杨掌籍,您可别在云轻面前乱说,如今这炭啊都是衙门造册,依着数目采买的,以前宽裕的时候,外面的炭军(1)还能自个昧下些,如今可难了,就我拿来的这些,还是年初库里扒拉出来孝敬司礼监,结果老祖宗发慈悲,给赏回来了的。我看今年冬天,怕是更难。”

    宋云轻问道:“怎么就缩减得这么厉害。”

    陈桦摇头道:“这谁知道。”

    “户部紧。”

    杨婉随口接了一句,打开点心盒子,挑了一块绿豆糕递给李鱼,“小屁孩,给你先吃。”

    陈桦倒是没太在意杨婉的话,宋云轻却道:“户部紧?是什么说法?”

    杨婉道:“你当我没说,朝廷的事,咱们还是不议的好。”

    宋云轻托着下巴,“这也不单是朝廷的事,你没见咱们的俸禄也跟着缩了吗?横竖我想知道为什么。”

    陈桦道:“那你也不能问杨掌籍啊,她也是尚仪局女官,怎能比你知道的多?我们这些天天往外面跑都不清楚的事儿,人杨掌籍能跟你说些什么”

    宋云轻道:“你瞧不起谁呢,我是不行的,杨婉可比你和李鱼都要清醒。”

    杨婉笑了一声,“其实也不复杂,就是南方清田结束,户部要一笔银子来收官田,但是今年年初,因为封赏蒋贤妃一族,内廷亏空得厉害,户部又捏着银子不肯发补进来,这不就得缩节了吗?”

    宋云轻听完,冲着陈桦扬了扬下巴,“你瞧,比你清醒吧,你还敢说什么。”

    陈桦赔笑道:“不敢不敢……”

    刚说完,正巧看见邓瑛从护城河边走过来,陈桦忙站起身行了个礼:“督主,您可算来了,我被两位女官大人训斥得快没辙了。”

    邓瑛听他说完,只是看着杨婉笑,没有说什么。

    陈桦见此,捂着脑门道:“哎哟,我忘了,您也是个不敢回嘴的。”

    宋云轻起身向邓瑛行礼,杨婉也跟着站起来向邓瑛行了个女礼。

    邓瑛忙作揖回礼,“你们如此,我还如何坐呢。”

    宋云轻道:“督主您只管坐,不用理会奴婢们,今儿是杨婉做的东,一应的吃食,碗碟,锅炭,都是要从她的俸禄里出的,奴婢们跟着坐陪,自然是要伺候起来。”

    杨婉弯身将邓瑛身后的凳子往桌前挪了挪,“坐吧,云轻说话就这样。”

    “好。”

    邓瑛撩袍坐下,云轻等人也相继坐下。

    陈桦翻着锅子底下的炭道:“这炭也是不大好,烧这会儿了,汤水还没滚。”

    宋云轻道:“你别老去翻它,让它在底下自个醒一醒就旺了。”说完,又看向邓瑛问道:“对了,督主,我今儿听说,司礼监要在东边奶子府(2)那儿给皇次子再挑几个乳母。”

    李鱼吃了一口绿豆糕,含糊道:“都已经两个乳母在伺候了,还挑吗?”

    宋云轻道:“蒋贤妃怀孕的时候,奶子府那儿就备下了八十来个奶口,光禄寺每天四两肉,八合米地养着,隔不了几日,地方上还给送物送钱,就为预备贤妃这一胎呢。我还记得,当年宁娘娘有孕,也不过备了五六个,真正使上的也就是一两个,后来皇长子殿下满了三周岁,宁娘娘就把乳母们都发放回去了。再看看如今延禧宫这架势,哎……”

    她叹了一声,“这宫里克扣咱们的钱,不就使到这些奶口身上去了吗?”

    邓瑛将手握在膝上,有旁人在场,他坐得很规正,在杨婉眼中,看起来莫名很乖。

    宋云轻问他,他便轻咳了一声,认真回应,“挑选乳母的事,是郑秉笔在负责,本来宫里也没有常例,宁娘娘简朴,所以只使了一两个,但蒋娘娘年轻,延禧宫多使几个乳母,也是皇后和太后的意思。”

    杨婉听到郑月嘉在负责甄选乳母,忽然背后一阵恶寒,手里的筷子冷不防“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李鱼忙叼着糕饼钻到桌子底下去替她捡起来,“欸,你自己请客还掉筷子,这不吉利的好吧。”

    宋云轻闻话,照着他的脑门就一敲,“你瞎说什么,仔细我轰你下去。”

    李鱼抱着头“哦”了一声,忙低下头继续咬他的糕饼。

    杨婉抬头问邓瑛道:“这些乳母都是附近州县挑送上来的民妇吗?”

    “是,不过军籍的也有。”

    “哦……”

    杨婉没再往下问,背后的那阵恶寒却一点都没消退。

    好在锅里的汤此时开了,宋云轻为了缓解尴尬,便招呼杨婉汆羊肉。

    羊肉一下锅,原本清亮的锅底就飘起了一层白色的血沫子,杨婉有些下不了手,比起将才掉筷子,她觉得这个腥膻的场景更加不详。

    邓瑛发觉了她神情当中的不安,放下筷子侧身问她道:

    “怎么了。”

    杨婉看着沸腾的汤底,却不知道怎么跟邓瑛说。

    她想起了春夏之交的那场“鹤居案”,那场为一个宫人而杀三百人的惨剧,也想起自己导师当年的关于宁妃猜测。

    鹤居案并没有具体的年月日记载,大部分的文献都只给了出了“春夏之交”这么一个模糊的时间。

    杨婉起先是比较认可主流观点,也就是《明史》上的记载,说是有一个宫女不堪苦役和责罚,铤而走险所为。

    这个解释,简单来说就是说一个“无知少女”报复社会,怎么听怎么不可信。

    但是明史当中的好几个案子都充满了现实魔幻主义的色彩,于是这位“无知”少女,也就被衬托得没有那么奇葩了。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这些事情此时并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推测闭环,但自从听到郑月嘉负责为皇次子挑选乳母这件事情开始,杨婉就有一种预感,郑月嘉似乎就是鹤居案的起因,或者也不能完全断定就是起因,但至少是其中的某一环。

    “邓瑛,有没有办法让郑秉笔辞掉这门差事。”

    邓瑛摇了摇头,“这是皇后遣派的差事,无故是不能辞的。”

    “哦……”

    这一声“哦”几乎带着叹音。

    宋云轻不解道:“这是好差事,做了皇子的乳母,地方上也会有光的,哪一处地方官衙也不肯落后啊,都会争着给司礼监的公公银钱,虽然……郑秉笔好像不是那样的人,但也有体面呀,你为什么叫他辞?”

    李鱼忽然道:“她觉得要出事儿呗。”

    杨婉一怔,李鱼却不知道自己说了一句什么样的话,自顾自地在滚水里捞着羊肉,继续道:“她刚刚不是筷子掉了吗?”

    杨婉被锅气冲得有些迷眼,邓瑛见她伸手揉眼,便站起身,“我坐你这边。”

    杨婉摇了摇头,拽着他的袖子坐下,深深呼出一口气。

    “哎,说好我请客,结果我自己搅得你们都吃不好。”

    陈桦道:“哪能啊,我们哪里停了筷子,其实云轻有时也这样,遇到些事,就容易想多。不过我觉得也挺好的,这是真细致,未雨绸缪嘛,我和李鱼就没这脑子。”

    邓瑛听陈桦说完,低头对杨婉道:“我明日去和郑秉笔说一声,请他留心。”

    杨婉点了点头,抬手拍了两下自己的脖子,鼓着嘴呼出一口气,忍不住抬头又道:“要不,你还是让他辞吧。”

    李鱼顶她道:“你也是,都说了是皇后娘娘指派的,你叫他辞了,那可是抗皇后娘娘的懿旨,拖出去打死都不为过,人郑秉笔菩萨似的一个人,你怎么跟他过不去啊……”

    宋云轻打掉李鱼夹起的肉,严肃道:“你别吃了,下去。”

    陈桦忙道:“算了算了,都是好心,来来来,这里还有一片肉,我见邓督主和掌籍都还没吃上呢,我给下了啊。”

    杨婉捏着邓瑛的袖子低下头,抿了抿唇,说了一声:“对不起,我这糊涂话也不知道是怎么出口的。”